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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屋
青山 480、回家
夜還深,天色昏暗。
黑色的河水中,張夏抱著那截浮木隨波逐流。
耳邊只有浪花聲,張夏低頭看著陳跡閉目不醒的側臉,攬著他的胳膊又用力了些,生怕河水將他卷走。
從洛城到固原,從固原到京城,...
寧啟合上日記,指尖在封皮上輕輕摩挲,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舊夢。窗外暮色漸濃,青山書院的飛檐翹角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邊,遠處傳來學生們齊聲誦讀《禮記》的聲音,清亮如泉,汩滴入心。
他站起身,將那本塵封多年的筆記放回原處,又順手拂去書架上的浮灰。藏書閣靜得能聽見紙頁間風穿行的微響。十年光陰,如一頁頁泛黃的手稿,在不經意間悄然堆積。而今這閣中萬卷,不再只是經史子集的陳列,更有無數親歷者寫下的“心錄”那些從戰火中幸存的孩子,用顫抖的筆記錄下噩夢與救贖,一字一句,皆是血淚澆灌出的清醒。
寧啟走至窗前,望著庭院里一群少年正在練劍。他們動作尚顯生澀,卻眼神堅定。其中一個小女孩扎著紅繩辮子,左腿微跛,卻是最專注的一個。她每出一招,都低聲念道:“我不怕黑,我不怕疼,我要成為光。”
那是十年前北境屠村唯一的活口,被人背到書院時已奄奄一息。陳跡親自為她接骨療傷,寧啟則每夜守在床邊,講一個又一個關于春天的故事。如今她已能獨立行走,甚至主動教其他孩子打基礎劍式。她說:“先生說,身體可以殘,但心不能彎。”
寧啟嘴角浮起笑意,正欲轉身離去,忽覺袖中一物微熱。他探手取出,正是當年祭壇覺醒時所得的半枚玉佩殘片。它一直貼身佩戴,從未離身,如今竟隱隱發燙,表面浮現出細密裂紋,如同血脈般緩緩延伸。
他心頭一震。
這不是第一次異變。三年前某個雪夜,這塊玉佩也曾微微震動,當時他正為一名失語孤兒講解《詩經小雅》,講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時,玉佩忽然沁出一滴血珠,落在書頁上,竟化作一行小字:“你還記得井底的溫度嗎?”
此后數日,他夜夜夢見枯井,夢見那個蜷縮在黑暗中的小男孩,聽見兩種聲音反復交鋒:殺戮以復仇,或忍耐以重生。
而現在,玉佩再次蘇醒。
寧啟凝視掌心,低聲自語:“不是結束……是新的開始?”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小豆子氣喘吁吁地沖進來,臉上滿是驚惶:“寧啟老師!不好了!北境快馬傳信,第九關遺址……又出現了腳印!”
寧啟猛地抬頭:“什么腳印?”
“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小豆子聲音發抖,“三百六十九步,從長城延伸至祭壇,步步滲血。可現場查探,毫無蹤跡,連風向都沒變過……更可怕的是,昨夜七塔鐘聲再度自鳴,這次持續了整整五日,百姓紛紛跪拜,說是‘歸魂歸來’!”
寧啟沉默片刻,緩緩握緊玉佩。
他知道,柳無塵或許真的消散了,但他所代表的那種“恨”的本質,并未死去。只要世間仍有無法化解的冤屈、無法安放的亡魂,就會有人聽見那來自深淵的低語。
而這玉佩,正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媒介。
他快步走出藏書閣,直奔后山精舍。陳跡這些年雖退居幕后,仍每日靜修調息,偶爾回授課程。寧啟推門而入時,老人正倚窗品茶,目光落在遠處一朵飄過的云上,神情恬淡。
“來了。”陳跡沒有回頭,聲音溫和如初春溪水。
寧啟單膝跪地,雙手奉上玉佩:“先生,它又動了。”
陳跡接過玉佩,細細端詳,眉頭微蹙。良久,他輕嘆一聲:“原來如此。當年我們以為斬斷了因果之線,實則只是壓下了火種。如今這火,要從別處燃起。”
“是誰?”寧啟問。
“不是誰。”陳跡搖頭,“是一群人。一群被遺忘的人。”
他起身走到墻邊,掀開一幅山水掛軸,露出其后一幅古老地圖。圖中標注著九處紅點,分別對應九大古戰場遺址。其中第八點已被劃去,唯獨第九點也就是北境第九關閃爍著幽幽藍光。
“你可知為何柳無塵會選擇那里作為轉生之地?”
“因為……那是您逃離火城的最后一站?”
“不。”陳跡搖頭,“是因為那里埋著三萬具無名尸骨。他們不是戰死將士,而是被朝廷下令‘滅口’的平民。當年敵軍破城后,這些百姓并未反抗,反而打開糧倉救濟難民。可事后清算時,卻被定為‘通敵叛國’,盡數坑殺,連碑都沒有立一座。”
寧啟瞳孔微縮。
“他們的怨氣從未散去。”陳跡低聲道,“柳無塵不過是借用了這份恨意。而現在,這份恨意找到了新的出口有人開始夢見那些死者的聲音,有人半夜聽見哭喊,有人在夢中走過那條血路,一步一痛。”
“所以這次的腳印……是亡魂在求救?”
“是。”陳跡點頭,“而且,他們認出了你。因為你曾踏入記憶之淵,因為你聽見過最初的哭泣。你是唯一能聽見他們說話的人。”
寧啟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能感受到十年前那場共憶帶來的灼燒感。他忽然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從黑暗中走出,不僅僅是因為陳跡的教導,更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忘記那份痛苦不是為了延續仇恨,而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再經歷同樣的命運。
“我要去一趟北境。”他說。
陳跡沒有阻攔,只問:“帶什么?”
“一本書,一支筆,還有一盞燈。”
“心燈?”
“是。但這一次,我不再只是陪您回溯記憶。我要讓他們知道,有人記得他們,有人愿意寫下他們的名字,有人愿為他們點燃一盞回家的燈。”
陳跡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幾分蒼涼。
“去吧。”他說,“但記住,真正的救贖,不是替他們報仇,也不是替他們哭泣,而是讓他們的存在變得有意義。你要做的,不是驅散怨靈,而是幫他們完成未竟之事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三天后,寧啟獨自踏上北境之路。
風雪漫天,千里無人。他背著一只木箱,內裝紙墨筆硯、干糧清水,還有那盞由十八位弟子合力煉制的“心燈”。此燈以青蓮芯為引,融入百人善念祝禱,專照幽冥之路。
抵達第九關遺址那日,正值月圓。
廢墟之上,積雪皚皚,唯有那朵白色心燈花依舊挺立,花瓣微微顫動,似在迎接來者。寧啟在祭壇中央盤膝而坐,鋪開白紙,點燃心燈,然后閉目靜心。
寒風吹動他的衣袍,耳邊漸漸響起低語。
起初模糊不清,像是風吹過枯林的嗚咽;隨后逐漸清晰,化作一個個名字、一段段話語:
“我叫阿禾,十七歲,死前只想再吃一口母親做的麥餅。”
“我是李四郎,三個孩子的父親,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我沒有罪……我只是給受傷的敵兵喂了碗粥……”
“我想有人叫我一聲‘哥哥’……”
寧啟睜開眼,提筆疾書。他不再試圖分辨真假,也不再追問緣由,只是如實記錄每一個聲音,每一個心愿。紙上墨跡漸深,字字如血,卻又透著溫熱。
一夜過去,他寫了整整九十三頁。
黎明將至時,風停雪止。寧啟點燃最后一張符紙,將其投入心燈之中。火焰騰起,映照出萬千光影無數模糊身影浮現于空中,男女老少,皆披素衣,面容平靜。
他們看著寧啟,輕輕鞠躬。
然后,一一消散。
唯有那朵心燈花,在晨光中輕輕搖曳,花心金黃如星,竟緩緩升起,懸浮半空,化作一點流光,飛向南方。
寧啟知道,那是某個亡魂終于得以安息。
他疲憊不堪,卻心如明鏡。這一夜,他沒有施展任何神通法術,沒有布陣結印,只是傾聽、記錄、回應。而這,恰恰是最難的修行。
返回書院三個月后,一本名為《北境名錄》的手抄本悄然流傳開來。書中記載了九十三位無名者的生平、遺愿與最后的話語。有人讀后痛哭失聲,有人默默立誓終身行善,更有地方官員據此追查舊案,重新為三萬冤民建碑立祠。
寧啟并未署名,只在扉頁留下一句話:
“你們不曾被遺忘,
因為總有人愿意聽見。”
又一年春來,青山書院迎來新一批學子。其中有個瘦弱少年,拄拐而行,眼神怯懦。他站在門口猶豫許久,才低聲問守門童子:“這里……真的不會趕走做噩夢的孩子嗎?”
童子笑道:“怎么會?寧啟老師說過,誰沒做過噩夢呢?重要的是醒來之后,要不要繼續往前走。”
少年怔住,眼中淚光閃動。
這時,寧啟恰好路過,見狀停下腳步,蹲下身與少年平視:“你叫什么名字?”
“……阿昭。”
“好名字。”寧啟微笑,“明日開始,來聽我講課吧。第一課,叫《如何與恐懼共處》。”
少年用力點頭。
寧啟起身,望向遠方。春風拂面,桃花紛飛,書聲瑯瑯,不絕于耳。
而在極北之地,那片曾埋葬三萬忠魂的土地上,今年春天格外不同成片白色小花破雪而出,連綿數十里,宛若星河落地。牧羊孩童們說,每當有人真心許愿,花叢便會輕輕晃動,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溫柔回應。
人們開始稱它為“心燈原”。
傳說,只要誠心祈愿,便能聽見遠方傳來讀書聲,溫柔而堅定,像是某個人在輕聲告訴你:
“別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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