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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明君 第227章 蜃氣樓閣,蛙聲管弦
葛成那些亡命徒,到底靠不靠得住?子誠語焉不詳,愚兄心中實在志忑。」
三層高的雅致閣樓內,擺了一桌簡單的二人齋宴。
做東宴會的,赫然是鹽政總督之子,國子監蔭生,濟南府知府,殷浩。
名門出身,向來不缺禮數,殷浩方才結束了府衙整日的案瀆勞形,已然疲憊不堪,卻仍舊以府君之尊,主動起身為客人斟酒。
當然,姿態放得稍低,也不乏有求于人的緣故,
事情一旦開端,走向就不可能時時在自己掌控中。
自充州府民亂后,殷浩的眼皮已經數日沒能合上。
上至山東的這些撫按大員,心思詭難以捉摸。
巡撫余有丁會不會看在那位鹽政總督老師的面子上袖手旁觀?
幾封送去濟寧書信,都未有回音,自家的父親又是個什么心思?
沈鯉到底有沒有本事,以雷霆之姿迅速平息曲阜的民亂?
下至席卷的民亂,同樣無法遙控。
方才便聽到充州的消息,何心隱那廝,竟然利用自己在民間的聲望,妄自插手民變,企圖蠱惑百姓,勸降葛成。
這身為儒生而咒罵圣人,大戶出身卻叛了自己的跟腳,簡直數典忘祖,以鄰為壑!
只怕那些鼓動民亂的骨干們,貪財惜身,真遇了事,恐怕毫不猶豫就會抽身而退。
還有那些推出來名義上的頭領.
殷浩想到此處,余光打量著張意的反應,方才他口稱的子誠,便是太倉三張之一張意的表字。
山東還是不夠遠,逃犯大多不會在此駐留,也就更南邊的地界上養死士、倭寇、家奴的風俗才更興盛些。
譬如葛成這些人,就是張家夾袋里的人才一一張家這些年野心不小,四處仗義助人,不僅收留了不少走投無路的亡命徒,相識的郡望世家但凡遇了難處,張家也每每主動登門,仗義裹助。
然而,面對殷造的詢問,張意置若罔聞。
他眸中含笑地看向殷浩,輕飄飄岔開話題:「此番我親自進京一趟,委實聞見了不少趣事。」
太倉張家在民亂事上牽扯甚深,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是故,張意便趁著兒子張輔之中進士之際,借著入京置辦房產的名義,四處走動,窺探中樞局勢,也好見招拆招。
眼下張意便是自京城回返浙江途徑山東而已。
殷浩見自己的問題被無視,斟酒的手在空中一滯。
雖說都是聊正事,但張意這廝總是要將言語之間的主動權拿捏在手中,簡直狂傲。
他心中不滿,勉強扯了個笑容,按住衣袖重新坐回了位置:「子誠指的是?」
張意單手拿過酒杯,也不碰杯,只自顧自飲了一口,感慨道:「如今清丈帶來的亂子,已然蔓延到了京中。」
「進京請愿的鄉紳學子,在九門外匍匐豪哭;六科十三道聞風而動,爭相諫言;文華殿上群臣廷議,各持己見,爭執不下。實可謂震動朝野!」
殷造聞言,神情一動。
山東的事情鬧到現在,所為的,不就是震動朝廷,好教度田知難而退?
如今聽到有效,殷造幾乎壓不住嘴角的喜色。
他也顧不得張意失禮,連忙追問道:「陛下呢?有無幡然醒悟,重新商榨度田事?」
張意搖了搖頭:「皇帝剛憶自用,怎會輕易改弦易轍?」
旋即又話鋒一轉:「不過,皇帝這些時日深居簡出,寡言少語,恐怕也是心中打鼓。」
「此前殿試,皇帝還借著策論吹風,試探了一番朝野的水溫。」
「以此觀之,只怕也是重壓在心。」
殷浩聽了這話,挑了挑眉頭。
他坐回位置上,又為自己斟滿一杯,口中問道:「試探水溫?」
既是問皇帝怎么試探,又是問試探結果的水溫如何。
張意砸吧嘴回味一番,扭頭翻開手邊的書冊,露出夾在其中的一頁紙。
他將書冊往身前一推,示意道:「這是此次殿試,皇帝親自出的策論。」
殷造見狀,饒有興趣地伸手接過。
他喃喃念出來聲:「廷上君臣,宰持萬化,統攝九疇,建用皇極備矣,又用三德為權衡,實皇極以體常以立本,三德以盡變以趨時。」
殷浩抬頭看向張意,想要發問請教,卻見后者笑而不語,他不愿顯拙,話到嘴邊文咽了回去。
他雖只是監生出身,但大經大義總識得,雖吃力了些,但尚且能看懂個七八分。
皇極出自《尚書·洪范》,是治國九疇之一,這里指的不是信息全知的意思,而是「治國的至高準則」。
當年朱熹將皇極解為「帝王的中正之道」,乃是是君主應秉持公正無私的德行,作為天下的道德標桿與政治核心,以此統攝萬民,實現天下秩序的穩定安寧。
但萬歷二年以來,以皇帝為首的道理學門人,重新釋經,將其解讀為天下道統之所有,皇帝道極之所在。
說人話就是,皇極,也即治國最高準則的內涵,便從「皇帝應該修養出完美的德行」,演化成了「皇帝應該實踐出一個理想的天下」,儼然是在三代之治的復古思潮下,逐漸奪回開創未來的話語權。
而此次殿試一題,其主語的范疇再度發生了變化。
廷上君臣,宰持萬化,統攝九疇一一赫然是從皇帝,延伸到了以皇帝為核心的領導集團。
至于題中三德,同樣是治國九疇之一,乃是達成「皇極」的三種方式方法。
這就是所謂圍繞「皇極」為根本,采「三德」而用之,至于具體用哪一德,就要「盡變以趨時」了。
殷浩皺著眉頭,繼續往下看去。
「三季以還,英辟代有,躬修玄嘿,庶幾刑措;政務嚴切,威強治世;敷政優優,秉烈烈。
此三德,恰逢其會,各適于治,踐于皇極。」
看到這一句,殷浩這個國子監蔭生終于吃力無法再讀下去。
他咽下一口氣,僵硬地抬起頭,看向張意,苦笑道:「還請子誠解惑。」
張意對于殷浩的不學無術也不意外,畢竟監生出身嘛。
他稍微捉弄了一下也就罷了,當下也就不再賣弄,循循善誘道:「三德為何?」
殷浩一愜,脫口而出:「正直、剛克、柔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確立統一的道德與是非標準。
剛克指向「大亂」,需以威權手段迅速穩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需懷柔薄賦,寬待百姓士大夫。
張意點了點頭:「皇帝這是說,三代以來,英明君主輩出。有的清靜無為,幾乎不用刑罰;有的嚴苛政務,強硬地治理朝政;也有兼而有之的皇帝,施政寬和的同時,殺戮慘烈。」
「這是三德的不同用法,卻都順應了當時的需求,為建設理想的天下做出了貢獻。」
「如今的天下適用于哪一德,則需進士們建言獻策,暢所欲言。」
殷浩聽到這里,若有所悟。
張意指著這一句,意味深長:「皇帝這次可謹慎了許多,沒再直接定下大略,說如今應該用哪一德。」
殷浩聞言,恍然頜首:「好像確實如此。」
皇帝在蠱惑士人上,有著超乎尋常的執念與能力。
前次殿試,皇帝便是借著策論,直接了當地發問,新政為何是「皇極」的實踐。
甚至沒有討論是不是的余地,只讓論述為什么。
大江南北的士人,盡數被皇帝無形中完成了一次思想奸污。
而這次殿試顯然收斂了許多。
所謂三德,無非是達成新政的路應該怎么走,是剛,還是柔,亦或是中庸。
這對應了自前中樞面對民亂反撲的姿態。
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法,皇帝恐怕不會問考生們應該走哪條路,而是如何更好地走某一條路。
此番一反常態這般小心翼翼,只能說明,朝野內外對于「三德」的分歧,比新政這個「皇極之實踐」要來得更大!
大到新黨內部都出現了無可忽視的爭論!
大到皇帝不得不審奪局勢的地步!
那么,此時朝中的三德之道,又是哪一德占據了上風?
想到這里,殷浩連忙請教道:「那此次一甲文章,各從哪一德?」
所謂管中窺豹。
在這種背景下,一甲三人的文章及其名次,必然潛含著不容忽視的政治意義,這也是皇帝放風試水的意義所在。
張意聞言,撫掌而笑,雖說眼前這位是監生出身,但好列沒有蠢笨到底。
他含笑以對:「聽聞皇帝欽點的狀元郎本是張居正長子嗣修,所著的文章,題眼便是大亂當從剛克。」
殷浩聽罷,當即冷笑一聲:「如今國庫充盈,武備耀威,何等盛世?不想著歌功頌德,竟言必稱亂世,與危言聳聽的賊子何異?」
「朝廷要是一度以‘剛克’待人,那天下才真離大亂不遠了!」
言語發泄一番后,殷浩再度抬頭看向張意畢竟張意既然說「本來」,那張嗣修這個狀元身份,之后想必有所變動。
果不其然。
只聽張意繼續說道:「所以,內閣、禮部、翰林院、六科十三道,群起進諫,皆以堂官之子乃皇帝親自選考,不宜拔擢過甚。」
「一番爭論往來,皇帝最后還是將其降至一甲第二,為榜眼。」
殷浩聞言,面露喜色。
張嗣修上次會試因為沒有避諱而被點落,此后潛心修持了三載,學問上自然少有瑕疵,甚至還有皇帝屬意,但即便如此,仍舊沒撥得頭籌。
看來,一場民亂以后,朝中的水溫已然沒那么燙手了。
旋即殷浩朝張意又滿懷期待問道:「那狀元郎文章,可是取的‘柔克」?」
若說取剛克,必然殺伐酷烈;而取柔克,恐怕要不了多久清丈就能被諫停了。
可惜,張意只撇了殷浩一眼,搖了搖頭:「最終所取狀元王庭撰,文章以水火喻寬猛,以陰陽配刑德,以琴瑟證緩急。」
「所取探花蕭良有,文章以芒刃斧斤之說去瘤瘡,以梁內藥石之警救輕癥。」
「都作的‘正直’文章。」
殷浩期待落空,難免不甚爽利。
他笑道:「當初南郊祭天,皇帝將賢能盡數驅逐,如今朝中只剩下裱糊匠了。」
三甲文章就是如今的水溫,榜眼的剛克文章,是以皇帝為首的激進派的剛自用;探花的正直文章,就是朝廷里裱糊匠們的大局為重。
而最后的結果也顯而易見,便是狀元的正直文章,代表朝野內外的相互妥協。
這比殷浩預想中的徹底降溫,還是差了不少。
張意撇了殷浩一眼,搖了搖頭:「還算差強人意罷,至少皇帝沒有惱羞成怒,要調兵遣將「剛克’各省。」
說罷,他又伸手從衣袖中拿出一份文稿。
「我離京前,皇帝親自撰寫了一篇文稿,還未有發表,殷兄且看。」
說著便將文稿往前一遞。
殷浩警了一眼,只見其上的文字顯然是倉促之間譽寫,標題也很具有皇帝的個人特點一一《革故鼎新進入了深水區,我們應該如何統一思想》
殷浩伸手接過,忍不住冷笑一聲:「將我等世家視如仇寇,撕裂君臣默契,踐踏天下共識,如今朝廷震動,終于知道‘統一思想’了?
一他粗略一掃,猛地一咬牙,雙手一合,用力將文稿作一團,狠狠損在桌上的湯羹里!
「胚!」
張意冷眼看著這一幕,也未出言制止,只輕飄飄道:「朝野內外分歧漸顯,咱們按部就班繼續出招便是,皇帝愿不愿意彌合上下,就看他自己了。」
說罷,又舉起酒杯,輕輕呷了一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
殷浩則是拿出一方手幣,將方才濺在衣袖上的湯漬拭去。
他趁勢將話題拉回了山東,不陰不陽道:「按部就班—說得輕巧,就怕這場民亂虎頭蛇尾,
被何心隱三言兩語就給平息了去,反倒讓朝廷心生輕蔑,從而野望再萌。」
比起沈鯉這個愣頭青整天喊打喊殺,殷造反而更怕這場民亂虎頭蛇尾。
張意沉默不語。
見無人答話,殷造也不催促,自顧自伸手動箸。
殷造的打算毫不掩飾,他看似在追問葛成等人可靠與否,說到底還是想讓張家交底。
張意親自插手也好,透露點把柄出來也罷,雙方總要糾纏得更深一些才行一一殷浩在山東鞍前馬后,抗拒大政,心中可不怎么踏實。
一時間,房間里只余間歇咀嚼倒酒之聲。
好半響后,張意終于緩緩開口。
「葛成手里有殺官命案,斷然不會被朝廷詔安。」
話入耳中,殷造只覺驚然一驚。
殺官!?
可不是每天都要被砍死兩個的里甲小吏,張意口中的殺官字眼,必然指的是進士出身的正經官身!
張家竟然暗中養著這種亡命徒!?
誠意都說出口了,自然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
為讓殷浩安心,張意迎上前者的視線,認真道:「三年前,葛成替主家出頭,殺害故知府莊翼,而后便尋到我家求庇護,我做主收留了他,又出手抹了手尾。」
相對而坐的殷浩已經聽得目瞪口呆:「竟然是殺害莊知府的案犯!」
這可是三年前轟動一時的大案,
彼時莊冀卸任知府,還得了個「持正愛民,郡人德之」的好名聲,可謂衣錦還鄉。
誰知道剛致仕回鄉沒多久,便為人所害,且死狀極為慘烈!
其緣由更是令官場上下自危。
只因為莊知府致仕后想置辦些許產業,看上了小門小戶的良田,帶著巡檢上門討要一一知府歸,欲侵海上之沸由,挾守巡繡臨之。
結果就招來了綠林游俠。
因為是海上的鹽由,莊冀被人以丈量的名義哄騙到海上,到了地方才知中計。
而后案犯露出慘無人道的一面,殘忍地將莊冀衣服扒光,一刀一刀將肉割下,再當著莊冀的面,把肉剁成碎塊,取沸田之鹽就地腌制,活活將人折磨至死。
消息是張冀的仆童帶回來的。
說是看在兩名仆童年幼無辜,便迫二人吃下了腌肉,放了回去,并且帶回了案犯的口信一一殺官,爽。
如此膽大包天,喪心病狂,自然是官府鋪天蓋地的追捕。
只可惜這等綠林好漢往往勾結當地富戶,最后還是讓兇手逃之天天,逍遙法外至今已三載余。
不曾想,其人竟為張家招攬!
太倉張家這等行事作風與昭昭野心,實在可怖!
張意見殷浩眼中的畏懼,安撫道:「葛成厭憤朝廷,又欠我一條命,而今雖身蹈民亂,卻也決不會輕易被詔安了去。」
若非這種來歷,靠地方大戶的那些家丁,又哪敢拋頭露面,領銜民亂?
更別說毫無負擔地屠戮稅官這種事了。
張意看了一眼殷造。
此人一幅畏如蛇蝎的樣子,渾然不懂什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恐怕這輩子與家族崛起四字無緣了。
殷浩顯然對張意透的底心生芥蒂,已然失了談興,勉強敷衍道:「原來如此,那想必不會為沈鯉等人輕易收買了。」
說罷,以袖掩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今日天色也不早了——”
赫然是要告辭的意思。
張意頗感無趣,也不多言,干脆打斷道:「殷兄自去便是。」
殷造見狀,神情有些尷尬,他也不多說,起身拱了拱手,徑直離去。
待人走后,張意正要喚門外的仆從入內。
敦料還未等他呼喚,仆從已經匆匆走了進來:「二爺,漕幫方才尋來了,見二爺正與殷府君商談要事,便留下口信離開了。」
張意頭也不回,直截問道:「留了什么口信?」
仆從回憶稍許,復述道:「說是—下午有條南直隸來的船,在濟寧靠了岸,首輔張居正就在船上,是去往京城的。」
張意聞言一證。
他下意識皺起眉頭,深呼一口氣:「張居正?他不是痔瘡臥床,皇帝又許了他兩月的假么?」
三月底,張居正孝期結束,朝廷下詔起復,但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這位首輔許是守孝久坐的緣故,痔疾復發,臥床不起。
于是,皇帝又允了病假,看張居正六月入朝。
這眼看著才五月,怎么就已經到山東了!?
仆從搖了搖頭,顯然是沒有多余的消息。
張意眉宇間浮現一絲憂慮。
是因為此番民亂刺激到了張居正,不顧病痛提前入京?
不對。
皇帝自以為是,一副強勢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準,張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會被皇帝回去養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詔張居正入京!
為什么?
申時行在度田事上不夠強勢,惡了皇帝,所以讓張居正回朝重新執掌內閣?
還是策論試水的結果不盡如人意,便想召回強勢的首輔,彈壓不服?
抑或是到了彌合朝中分歧的節點,想為「剛克」增添籌碼?
張意站起身來,在房間里來回步。
皇帝前腳還一副游刃有余之態,后腳便急詔張居正回京,若說與清丈無關,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覺。
況且他在京城時,絲毫沒聽到消息。
如此種種,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預料之內了。
張意眼睛微微瞇起,心中不斷付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轉過身,朝仆從正要吩附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一齊閉口不言,抬頭看去。
哎嘎。
房門猛地被推開,赫然是神色陰沉的殷造,其一言不發走到了張意面前。
張意不由得一。
他下意識問道:「殷兄何故去而復返?」
話問出口后也馬上反應了過來。
這廝不會是聽說張居正途徑山東,驚慌失措之下,連忙趕回來求助吧?
殷浩冷漠地警了仆從一眼,一言不發。
張意會意,伸手揮退仆從。
等仆從將門帶上后,房間中再度安靜了下來。
張意正要安撫。
敦料,殷浩猛然將一紙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浩陰勢的眼神盯著張意,憤而質問道:「這就是子誠所擔保的靠得住!?」
張意意識到事情與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皺著眉,伸手從殷造手中扯過公文,
殷浩一把扔了過去,冷哼道:「充州府來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亂民鳥獸作散,重新開市歸田!」
「曲阜民亂,一夕平息,不消多時,整個充州府便可傳顱而定!」
張意粗略掃過公文。
耳旁的話聽罷,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勢竟然如此千變萬化!?
他一時間失聲無語。
殷浩不滿地看了過來,正待質問。
突然間。
張意展顏一笑,自嘲一般輕笑出聲。
「呵,天下英雄當真如過江之鯽!倒是我等輕視彼輩了。」
殷浩眼睜睜看著其人脫身而去,咬著牙沉聲道:「如此虎頭蛇尾,還怎么震動朝廷!?」
敦料,張意答也不答,起身推開房門,徑直離去。
「張居正今日途徑濟寧,應當也去見過令尊了,殷兄好自為之。」
殷造見張意倉促跑路仍舊儀態瀟灑,簡直目瞪口呆。
張意頭也不回,伸手輕擺:「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歸,再為清丈之事周旋。」
說罷,三步邁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閣樓,
萬歷八年,五月二十三,充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從濟南趕來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詳著面前頭顱的切口,掩飾不住驚訝地問道:「你是說,何心隱單刀赴會,獨對三千亂民,七進七出,罡氣透體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頭顱,隨后三千亂民震怖與何心隱的勇武,盡數倒戈卸甲,趁亂砍殺了十余名骨干?」
安九域說到最后,無奈指了指自己:「外面都當我是信鬼神的蠢官么?」
當初曲阜民亂的消息到巡撫衙門之時,那可真就是十萬火急。
數千人暴動,罷市游行,攻衙放火,害稅官,疑似孔府和魯王在背后煽風點火,緹騎鎮壓,
殺戮大戶.—
似乎是下一刻就要揭竿而起的反賊一般。
聳人聽聞到這個地步,竟紙老虎一般,被何心隱一戳就破,這個故事可一點也不高明。
堂內的一干守備官、按察副使、參政,聽得巡按御史這樣自嘲,也是兩手一攤:「方才的描述,不過是隨行小吏坊間聽來,當不得真。」
「實則曲阜只送來了葛成與幾名骨干的頭顱,并未附公文。」
「也不知送到咱們這里來作甚。」
說白了,除了曲阜民亂平息這個消息外,其余內容就沒有能正兒八經寫在公文上的。
這時,知府李得佑示意佐官將裝頭顱的木匣合上,上前一步正色道:「照下官看來,這并非沈巡撫倉促疏忽,而是攬過推功之舉!」
堂內眾人聞言一愜。
攬過推功?
安九域聽了這話,也皺起眉頭。
黨內分歧眾多,可不僅僅是中樞。
最高領導人集團之間,地方各省與中樞之間,乃至天下百姓之間,互有意見分歧是很正常的事。
尤其是這種涉及到天下財富分配的根基大政。
最后無論是鬧得南北一戰,還是兵戎見于西苑,古往今來都是數不勝數的事。
山東這處風眼,同樣如此。
沈鯉作風強勢,又堅持清丈,山東官場說不排斥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丈復核數目相差這么多,地方撫按官在皇帝面前就能留下好印象么?
加上這次民變,就是屎盆子扣在了官位上。
沈鯉屆時拍拍屁股就走了,空留一堆怨望在山東,還不是他們這些山東本地管來受著。
幾乎整個山東官場都骨在喉。
這種情緒下,大家或許不會在清丈之事上使絆子。
但高舉地方撫按官的大旗,將沈鯉擋在山東政務外的默契還是心照不宣的一一安九域主動請纓平息充州府民亂,未嘗沒有給沈鯉按在曲阜縣,不讓其插手充州府其他地方的考量。
按照李得佑這個說法,沈鯉顯然也是意識到這一點了,出于這些考量,便干脆將平息民亂的功勞,推給山東地方,而自己則獨自受下激起民亂的罪過。
說白了,這就是沈鯉尋求山東地方支持,有意讓步與示好!
堂內一千官吏也想到這處關節,面面相。
官場上還能有這種一心做事,不顧仕途之輩?
安九域一拍大腿:「沈巡撫高風亮節!」
別人也就罷了,沈鯉還真是這種人!
按察司的一干守備官見狀,紛紛展顏附和。
「不愧是耿介清流!」
「龍江工大義!」
立刻有人朝安九域暗示:「咳咳,安御史臨危受命,不負余巡撫所托,率我等平息民亂」
話音剛落,安九域冷眼掃了過來,說話之前連忙聲。
安九域搖了搖頭:「將周圍幾個縣的民亂一并平息,完成清丈復核后,本官再上疏朝廷,為諸位同僚邀功。」
所謂投桃報李,功勞不能這樣白拿。
堂下幾位官吏對視一眼,連忙頜首應下。
「曲阜這邊平息了,其余幾縣當可傳顱而定!」
「濟寧有殷總督坐鎮,周邊幾縣都沒起什么風浪,可以不必理會。」
「最臨省府的平陽縣、動阿縣,守備官入城警告一番后,立刻就消停了。」
「谷陽、定陶、巨野、曹縣等處,鬧得很是厲害,不過余巡撫親自去了,當不會有甚大礙。」
「也就鄭城縣、嶧縣幾處了,最早響應曲阜葛成,至今還未平息。」
「吳參政、張守備,勞煩帶著葛成頭顱趕赴鄭城縣、峰縣,懸城示眾,那些亂民能驅散就不要動刀兵我親自帶人去一趟沂州。」
安九域一番安排,又轉而看向李得佑。
他頓了頓,囑咐道:「清丈復核,還要勞煩李知府上心了,萬萬不要再留下紕漏。」
眼前的坎還沒邁過去,要是再出紕漏,后果想都不敢想。
李得佑拱手應下,做出政治承諾:「大亂之后有大治,這次動蕩之后,連魯王、孔家都老實了不少,清丈當能順遂不少。」
說到這里,眾人齊齊抬頭看向李得佑。
安九域也反應過來,看向這位沈鯉舊部,追問道:「沈巡撫現在何處?」
李得佑遲疑道:「說是民亂與孔家偏房有所勾結,如今正配合衍圣公清查。」
安九域扶額無語。
清查?清算還差不多。
正統四年,衍圣公孔彥縉向朝廷的奏報上說,歷代撥賜瞻廟田土十九萬八千畝,募人佃種,共六百二十四戶。
但二百年過去,僅山東一省,便占有土地共計三十九萬大畝,坐落鄆城、巨野、曹州、東阿、
滋陽、魚臺六州縣地方。
而且還不是三百六十步一畝的那種,至少七百步一畝往上。
其余北直隸、南直隸、河南等地方,大大小小幾萬畝十萬畝不等,其中有多少是侵占,此外還有多少隱田,簡直不計其數。
要是清算孔家。
不是孔家這個衍圣公金身被砸個粉碎,就是沈鯉成過街老鼠。
也難怪沈鯉主動攬過推功,爭取山東官場支持了,該來的總是要來啊。
對此,安九域也不免感慨。
沈鯉實在太直了。
皇帝授意何心隱撰文毀孔家,本就做好了保全臣屬名節,慢慢炮制的打算。
誰料,沈鯉竟然一點也不愛惜羽毛。
殊不知過剛易折,宦海沉浮,往后不知道還有多少艱辛困苦等著他。
突然他似乎想起什么,轉頭問道:「夫山公現下又在何處?」
李得佑茫然地搖了搖頭。
一旁的守備官上前接上話:「據說,夫山公要留在山東,開創個勞什子學派。」
安九域好奇追問:「開創學派?」
守備官點了點頭:「說是要興辦義莊,躬身耕種。」
「具體什么理念學說就不甚清楚了。」
安九域愈發好奇。
奈何正事在身,他只能將好奇按在心中,繼續吩咐起正事來。
此時的何心隱,正在鋤地一一距當日單刀赴會,平息民亂,已然過了好些時日。
何心隱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鋤接著一鋤。
這處田畝是從沈鯉手上討來的「臟田」,官府拍賣時,被何心隱買下,充作了義莊。
此時除了何心隱,田間還有三五農民一齊勞作。
何心隱專心致志地翻著土,直到天色漸漸昏暗,汗水浸透了衣衫。
田坎上門人弟子已經拎著飯食在恭謹等候。
何心隱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見到火燒半邊天,才扛起鋤頭,走上田坎。
「老師,先吃飯。」
何心隱就著田里的水,洗去腳上的泥巴,順便搓了一把臉,而后才接過面食咸菜與酒水,施施然坐在田坎上吃了起來。
一旁的弟子則輕車熟路在石板上鋪開紙筆。
「接著昨日的記。」何心隱囑咐了一句。
看這架勢,顯然是多日的默契。
趁著下咽的空檔,何心隱緩緩開口:「我一度沉思,此前數十年我游學天下,開壇講法,究竟錯在哪里。」
「這次山東一番遭遇,終于讓我想明白了。」
一干弟子好奇看來,
何心隱飲了一口酒,繼續說道:「本來推行儒學下鄉,人人如龍,最理想的方式,是鄉下人動,我們幫助他們吶喊。退一步說,也應該是赤民想動,而我們領著他們動。」
「但當時完全不是這樣,是我們動,他們不動,不惟不動,甚至因為我們動,他們之以鼻。」
「所以人人如龍我空喊了十幾年,沒有什么成效。」
幾名弟子聽著何心隱輕易否定以往數十年的作為,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何心隱恍若不覺,繼續說道:「概因我們未能代表赤民的要求,我們自以為我們所作所為與赤民有好處,然而赤民只聽得舒服,實則并不痛癢。」
「這次遭遇葛成,我醍醐灌頂。」
「原因在于,我們這些人,天然有和赤民不能一致之處。」
「赤民在為苛捐雜稅所困,而我們不能馬上替他們減輕負擔;他們沒有土地,我們不能分給他土地。」
「赤民所要求的有好多事,需要從源頭上解決,而我們彼時沒有解決問題的實踐,只能說空話,當然抓不住赤民的痛癢。」
何心隱將饅頭圖吞入腹中,總結道:「我們要先在土地問題上進行實踐,找出可行的道。」
記錄的子弟默默停住了筆。
他抬起頭,遲疑道:「先生,要不要曲筆隱晦一二”
何心隱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那學生無奈,只好咬牙記下。
這時,另一學生插話道:「先生方才提及葛成,學生敢問,此事能否單列一篇,以為附錄?」
何心隱、李勢這些人,從來都是圣人為志向。
尤其何心隱,學生與再傳學生記錄言行,幾乎是標準配置。
何心隱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學生不免有些失落,當日之事,不能記下,未免有些可惜。
卻見何心隱突然起身,從弟子手中將筆抽出,兀自坐在了石板上。
他嘆息感慨:「我親自為葛成作傳罷。」
重要的事,往往使人魂牽夢縈。
何心隱提起筆,翻到新的一頁,緩緩寫到:「萬歷八年,天下清丈—至于抗稅,魯人棄耕罷市,游行者葛成操臂而起,手執蕉葉扇,一呼而千人應,殺其官,毀其屋,聚其素而焚之———”
「撫按聞之驚,欲御之以兵,又惜愛生民,乃命僚屬,連騎入寺——”」
落筆的功夫,何心隱恍惚見回到了那位壯漢逼視著自己,質問著清丈之后是否會加賦的瞬間。
他似乎再度見到了粗布麻衣,身形魁梧,眉頭一抹赤土的葛成思緒不知不覺,再度回到了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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