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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明君 第36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
朱翊鈞向來走一步看三步。
馮保的東廠之職,他早就在思考合適的人選了。
張宏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了。
一來,未必能順利接任,阻力太大,無論是盯著自己的人,還是盯著張宏的人,都不在少數。
甚至李太后都未必會同意。
二來,就算能摘到桃子,也容易引起各方不必要的敵視。
馮保的反撲,張宏未必能接住。
三來,則是張宏的班底,太差了。
東廠畢竟是武職,張宏并沒有這個根底。
而馮保從隆慶元年開始,掌東廠已經六年了,根基深藏。
若是張宏接任,一時半會,還真不能輕松掌握。
況且,馮保占據著司禮監,本就是東廠名義的上司,若是遙遙指揮著東廠的心腹舊部,東廠誰做主還真難說。
而李進,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御馬監在內臣中,本就是武臣資序,狹義上是養馬的,廣義上是領衛營的。
李進作為御馬監秉筆太監,哪怕調任,也自有一伙班底在。
再加上李進是外戚,一旦身份被抬起來,立馬就會有大批內臣向他靠攏,這一點是張宏比不了的。
各種因素,都能讓李進盡快地實際上掌握東廠。
最重要的是,李進是李太后的族兄,并且對于他們母子,有恩情在。
無論是親戚,還是恩情,可以說,天然就過了信任這一關。
這會讓李太后減少被外朝挾逼的感覺。
也能借由這個幌子,擋住不必要的視線,以及暗箭。
至于怎么掌控李進……這不是已經開始潤物細無聲了嗎?
本就是個重恩情的人——否則也不會開后門將李太后送進裕王府了。
而今天的事,李偉會好好在親戚之間替他宣傳的。
李進自然也應該知道,他能上位,應該感念誰。
朱翊鈞細細回想了一番,自覺并無遺漏之處,終于舒了一口氣。
又是階段性的一步。
回過神來,便聽到朱希忠的聲音。
“為君分憂,是臣分內之事。”朱希忠跪在身側回著話。
朱翊鈞看了過去。
這位成國公,辦事當真靠譜,就沒有掉鏈子的時候。
他都舍不得這位國公駕鶴西去了。
不由感慨一句:“國公要好好將養身體,多為朕分憂才是。”
朱希忠聽了這話,苦笑道:“壽命自有天數,臣安能違逆。”
“不過臣百年之后,國公府上下,也會繼續替陛下分憂。”
朱翊鈞失笑,這是在向他討承諾呢。
他走近,將朱希忠扶起。
語氣輕松地說道:“那日,我遣張宏送去的玉佩,在國公這里嗎?”
朱希忠連忙將手伸進懷里,準備物歸原主。
朱翊鈞伸手止了,笑到:“這玉,還是由國公收好罷。”
“也好隨時提醒朕,只要這玉一日不碎,朕便一日記得成國公府。”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不會負了國公府。
朱希忠聽了這話,身子頓了片刻,才喟然一嘆:“臣侍奉三朝,盡享天恩浩蕩,當真是三生有幸。”
不管信不信,這個恩也謝。
他也知道,皇帝作出這種承諾,已經是極限了。
總不能讓人對天發誓吧。
朱翊鈞點了點頭:“我娘親有個侄女,到了適齡的年紀了,國公家若是有俊彥,可以互相走動一番。”
這是給朱希忠承諾之外,一點實際的好處。
不比張宏、蔣克謙這種小角色。
一位錦衣衛指揮使兼三公,若只是口頭承諾,終究還是太薄弱了。
讓國公府與李太后沾上姻親,多一分底蘊,才算看得著的好處。
方才他已經與李偉談論過此事,不能說是意動,只能說是欣喜若狂。
有李偉的態度便能放心對外許諾了——畢竟不是自由婚姻的年代。
外戚的婚事,多是結勛貴,例如李太后的妹妹,就嫁了平江伯陳王謨。
朱翊鈞能做的,最多是把關一下,對面不是個爛人,身后勢力也不是愛作死的,就夠了。
但要是想找什么才華出眾、貌如潘安,那還是洗洗睡吧。
朱希忠不意想新帝竟然這般大方。
剛做了事,立刻就有此厚報,連忙拜謝道:“臣……”
朱翊鈞打斷了這些不必要的環節:“好了,說正事。”
朱希忠連忙閉嘴,暗道果然,甜棗之后必有差遣。
朱翊鈞看向朱希忠,開門見山:“去年,先帝想復起顧寰總督京營,結果被彈劾致仕,這事你知道嗎?”
京營,就是常駐京城的衛戍營,而總督,就是京營的主官。
去年先帝力挺顧寰掌管京營,結果言官們前赴后繼彈劾顧寰老邁。
廣西道御史王宗載更是說,顧寰貪權戀位,離間君臣,要奪他爵位。
嚇得顧寰連夜突發呆癥,直到先帝同意他致仕才得以痊愈。
至于是不是真的老邁癡呆才被彈劾的?
他只知道歷史上,顧寰明年就會復起,掌左軍都督府事——至少張居正看來,顧寰是沒有老邁不堪的。
朱希忠自然是知道這事的,他也不遮掩。
直話直說道:“鎮遠侯顧寰其人,從嘉靖十二年開始,歷任左軍都督府、南京中軍都督府、漕運總督、右軍都督府,任兩廣總兵時,還有陣斬資歷”
“尤其嘉靖三十三年,庚戌之變后,特旨入京,整備京營。”
“武功昭彰,威望隆重,位居三孤……非兵部所能節制。”
話已經說到這里了,還不明白就是傻了。
五軍都督府,本就是樞密院的底子;總督漕運,有治政之能;提督兩廣,有陣斬之武。
更別說在嘉靖年間,就臨危受命,奉旨改制京營的強勢人物了。
這樣一個文治武功都出類拔萃的勛貴,要將京營拿在手里,兵部也只能眼看著。
或許是某些人不愿意坐視這樣的事發生,所以,便有了一場場彈劾。
朱翊鈞聽罷,沒有直說他為何問起這事。
反而繼續追問道:“那接任的彰武伯楊炳呢?”
此人接任,反而沒掀起什么波折。
朱希忠嘆了口氣:“彰武伯楊炳提督京營后,第一件事便是將上奏直達天聽,改為經由兵部部議,由兵部覆奏后呈上。”
流程的改變,就是權力的改變。
打報告對接皇帝,變成了中間過一道兵部,這就是一改顧寰時期的超然地位,向兵部低頭,伏低做小了。
英宗以后,勛貴這幅模樣才是常態。
他沒說的是,當初世宗就是懷疑英宗一事有貓膩,才借庚戌之變的機會,強勢支持顧寰,越過兵部整備京營。
朱希忠也拿不準是世宗皇帝敏銳過人,還是天生疑心病。
反正無論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他也不在乎真假。
對勛貴來說,世宗給的位份,可是實打實的。
只可惜,世宗一去,立刻又被先帝還了回去。
朱翊鈞皺眉:“彰武伯歷來如此謹言慎行?”
到底是拿了文官的好處,還是他本來就是個廢物?
朱希忠搖了搖頭:“彼時,彰武伯世子,因作奸犯科,被都察院、刑部問罪,旬月后才無罪開釋。”
朱翊鈞默然,好一套連環招。
這也是他一直沒有向京營伸手的緣故。
涉及到兵權,局勢就太復雜了。
當初五軍都督府,幾同樞密院,最后幾番改制,淪落到兵部之下了,受人節制。
這京營,更是各方爭奪的重點,只能徐徐圖之。
也就是現在有朱希忠站在身后,他才敢有那么一點想法。
武力,永遠是掀桌的最大底氣。
他穿越后,先接觸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的緣故,以及他非要削去馮保東廠職司,都是出于這個考量。
朱翊鈞看向朱希忠:“國公,朕沖齡踐祚,除了大赦天下之外,還會廣布恩蔭。”
“聽聞鎮遠侯顧寰無親子,你覺得,朕蔭其從子,顧承光,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怎么樣?”
從子,就是兄弟的兒子。
是如今內定過繼給顧寰,繼承爵位之人。
如今額外一份恩蔭,等到他襲爵之后,便能將這份恩蔭,轉給親族。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聽懂了皇帝的意思。
緩緩點了點頭:“臣,即刻就去打聽一番顧承光的才能品德。”
朱翊鈞欣慰地感慨道:“國公辦事,我放心。”
考察的自然不是才能品德,而是有多少忠君愛國的成分。
若是顧承光愿意跟蔣克謙一樣,隨侍左右。
那就說明顧寰同意了此事。
也說明了,顧寰,還愿意替這位新帝,爭奪京營。
當然,若是不愿,恐怕只能在蟄伏一段時間,屆時讓戚繼光入京了。
總之,這京營是必須拿到手的。
無論是承諾李偉的海運,或是湖廣的礦稅案,還是度田拿徐階開刀,乃至于鎮壓宣大的異動,都得在拿到京營之后,才能有所動作。
朱希忠行了一禮,便要告退。
朱翊鈞點了點頭,目送朱希忠離去。
在門前站了一會,才轉身去往前殿。
……
六月十五。
皇帝賜輔臣及六部、都察院、五府、戎政大臣、尚寶司、制誥房等官銀幣。
以及,奉皇帝圣旨、太后陳懿旨、太后李懿旨,覆言官七十六人劾奏馮保一事,詔曰:
祖宗成法,至精至備,所當萬世遵守。
近年來,有司不考憲度,致令事體紛紜,軍民惶惑,豈成治理?
為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內廷當以身作則。
茲有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兼管御馬監事務馮保,自陳曰,以權宜之需,多兼要職,請削東廠職。
帝、后咸允。
自下詔之日起,削去馮保東廠之職,由御馬監秉筆太監李進,調任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
著各部司知曉,欽哉。
旨意是由兩宮與皇帝的名義下的,合法性毋庸置疑。
內容也簡單明了,就是把東廠從馮保手里,轉手給了李進。
至于到底是被彈劾,還是主動自覺,并不重要,大家也不會深究。
想斗而不破,該給人留的顏面,總是要留的。
這道詔書一下,六科難得展現了一番工作效率。
不一會,便抄錄各部司,傳到了百官耳中。
都察院之中,御史們更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似乎打了一場勝仗一般。
畢竟是迫使了監國太后退讓。
這既是資歷,也是名聲。
但,事情并不會這么簡單。
言官們還未高興多久,便又接到了緊隨其后的兩道諭旨。
一道是李太后懿旨,乃是過問通政使司,為何宮里還未收到元輔自陳任上得失的奏疏,是否是遺失了?速速陳條說明。
第二道,是皇帝圣旨,言稱還未遞交奏疏的官吏,盡快遞交。
這兩道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一個人嘴巴里說出的兩句話。
針對的,自然是那位還未疏乞罷免的當朝首輔,高拱。
當日,通政使司便回覆宮中,首輔高拱的奏疏,因不慎損毀,需重新謄抄,這才誤了時日。
同日,兵部尚書楊博,本是在準備回覆戶科的彈章,無暇廷議。
卻不知為何,戶科說已然查明,默默撤回了彈劾,讓楊尚書自去廷議。
楊博一上廷議,便接到削職馮保的旨意。
而后有感于馮保被祖宗成法彈劾,廷上公然發問,首輔高拱身兼吏部尚書,是否符合祖制。
禮部尚書呂調陽當即附和。
并且質問都御史葛守禮,祖宗成法,莫非看人下菜?
葛守禮據理力爭。
刑部尚書劉自強,指斥楊博、呂調陽瓜蔓牽連,實則是包藏禍心,禍亂朝局。
同時,倉場總督王國光,則當廷誦讀了詔令內容,謂之“仰求祖宗之意,明考成法”。
既然下了詔,豈能熟視無睹?正應當厘清誰人不尊祖宗成法。
司禮監馮保更是屢屢趁機踩上高拱一腳。
說就連司禮監都能以身作則,為何高拱連個太監都不如。
被糾儀官呵斥后,又說葛守禮馭使言官彈劾自己,卻無視高拱,這豈不是結黨的明證?
六部九卿、司禮監掌印等高官,瞬間拉開了陣仗。
這種情況下,一應侍郎、僉都御史、祭酒更是連插話的資格都沒有。
只能圍觀,瑟瑟發抖。
出乎意料的是,處于風議中心的高拱,只是剛開始略微愕然,旋即便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班首。
不止申辯之語沒有,甚至半句話都沒說過,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可以做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皇帝赤子之心,有疑惑便會直接問出來。
廷后問及元輔,為何不申辯。
高拱只說,會盡快呈上奏疏致仕。
似乎當真心灰意冷,起了致仕之意。
一日之間,群情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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