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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166、當頭棒喝
不如狗屎……
雅間內,韓粥表情僵住。
這一刻,饒是以他的“君子風度”,都險些壓不住心頭驟然涌起的火氣。
任誰,自己苦心孤詣,積累數年,編撰數月而成,且被當朝太師贊許的“十策”,被一個武夫貶損至此,都無法接受。
“趙使君,敢問韓某之策,何以這般入不得你的眼?”大虞王安石說道。
趙都安饒有興趣,打量他的神態反應,淡淡道:
“你以為我的評價太低?無法接受,既如此,就不要跑出來求評。”
韓粥深吸了口氣,平復心緒,認真道:
“韓某失態了,非是我聽不得惡評,實在是……”
“第一,”趙都安根本懶得聽他解釋,直入正題:
“施政者,當因地制宜,任何策略,都要視當下情況而定。
天下無萬世不改之策,否則,陛下也沒必要籌劃新政,這個淺顯道理,你定是懂的。
那我且要問一句,學士以為,當今大虞朝局如何?地基可曾牢固?
皇權分散,門閥林立,內部黨爭不斷,在野二皇子逆黨頻頻復燃,更有八王虎視眈眈……
陛下登基這兩年,雖大有改善,但時日畢竟太短,且京城之外,民間始終質疑聲不斷……
這般情況,如何經受的住大刀闊斧的變法?你的十策,太激進了。”
韓粥聞言,并不意外。
因為這個點,同樣是修文館中,其余學士擔憂質疑的地方。
太過激進。
趙都安提出這點質疑,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當即誠懇道:
“使君擔憂之處,確為弊端。然則,事急從權,使君在詔衙辦事,對地方并不了解。
事實上,如今朝廷財政已是赤字悚然,京城乃大虞國都,最為富裕,一眼望去,還是氣象蔚然,可在京城之外,已是搖搖欲墜,國庫空虛,而朝廷每年各項所需又是筆龐大銀錢……
使君,此事已是迫在眉睫,的確有更柔和的方略,但如何等得起?
你說當今陛下,登基尚短,根基未穩,這是實情。
但反過來……呵,我今日便冒死說句大不敬的話,你又如何確定,繼續任憑財政糜爛下去,過幾年,會更好?
等朝廷發不出俸祿糧餉,那時便已晚了!
而如今,陛下挾登基天子之鋒銳勢頭,或還可將新政推行下去,等真病入膏肓,便是想動刀,也不行了。”
說話間,韓粥語氣有些激動。
他又吸了口氣,盯著趙都安,語氣誠摯:
“使君,凡事皆有代價,我知十策激進,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我也說過,新政推行不會過激,而是策略激進,但手段柔和……”
趙都安嗤笑了一聲,搖頭道:
“策略激進,手段柔和……學士未免太想當然了,只怕是在翰林院呆了太久,已不知下方疾苦了。”
韓粥激動道:“我非門閥出身,亦是窮苦過……”
“但伱現在不是了,”
趙都安打斷他,捏著酒盅,指了指這環境雅致的包間:
“這等酒樓。”
他又指了指桌上酒菜:
“這等菜肴。可都不是尋常百姓享受的起的。
學士當年苦過,我也相信,你有敢為天下的志向與膽魄。
但我還是那句話,學士在翰林清貴的位子上太久了,哪怕走訪地方,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底層民間。
如此,你的設想,早已脫離凡人煙火。”
趙都安哂笑一聲:
“手段柔和?呵,你能把控這個度,你尋找的一些人,或許也能把持這個度,但……能有幾人?
新政的推行,勢必要九道十八府無數底層官員,乃至胥吏來操刀!來執行!
你以為,他們還能把持這個度?
本官敢放下一句斷言,當新政出了修文館那一刻,就已變了!
越往下,越會層層加碼,你站在京城拋出的一粒沙子,等到百姓頭上,就會變成一座山!”
韓粥被懟的面紅耳赤,忙辯解道:
“可引入監察,各地方衙門,皆設有監察官吏,還可派出御史巡行……”
趙都安冷笑:
“監察?怎么監察?好,哪怕退一萬步,你真能找出足夠多的,聽話的監察官吏,派出去,保證新政傳到地方衙門不變,但接下來呢?
你信不信,底下的人有一萬種辦法,將新政轉為牟利的法子?”
他捏著筷子,指向桌上一盤炒青苗,道:
“我們就以你十策中的第一條,青……那所謂的,春秋兩稅法為例,你說,每逢青黃不接,由朝廷向百姓借貸,購置糧種……”
韓粥也被激起火氣來,昂首道:
“是。我曾走訪民間,每逢青黃不接,百姓為了活命,只能向地主富戶,或商賈借貸,辛苦耕作一年,還了錢,余下的只夠果腹。
若遇到災年,更是還都還不起,只因民間高利!而由朝廷借貸,可將利息壓低,避免奸賊盤剝百姓,豈不是利國利民?”
他說的理直氣壯,慷慨激昂。
趙都安卻冷笑一聲,幽幽道:
“想的挺美,若我為地方胥吏,只需等農家子弟朝官府借貸走銀錢,便與商賈勾結,以賭坊,酒肆,勾欄……種種手段,引誘他們將借來的錢財花掉。
相當一部分農家子弟,手中有了錢,根本無法拒絕,也留不住。
如此,既不違反朝廷法度,又將朝廷撥款,悉數瓜分干凈,我問你,御史能監察到么?”
韓粥語塞!
他愣了下,很想說一句,朝廷官吏豈會都像你這么壞……
但這句話沒說出口。
因為他想到當年,自己貧苦時,所目睹的鄉間胥吏的模樣……恩,那些底層官吏,的確干得出這種事。
趙都安繼續道:
“不不不,這種法子甚至都不夠妙。
據我所知,酒亦是朝廷的營生吧?那只要將發下去的錢,誘惑那群子弟將其再花在購買朝廷售賣的酒上。
如此一來,錢轉了一圈,中間一層層官吏都有油水可撈,甚至售酒的主管官吏,還能借此把賬面數字做的漂亮,向上頭請功……”
韓粥啞口無言,被這種他想都沒想到的花式操作驚到了。
這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
可趙都安卻知道,這些騷操作,都是歷史上,青苗法施行后,真實發生的。
甚至比這更過分的都有。
趙都安還沒結束,又捏著筷子,指了指桌上另外一盤肉菜,道:
“再說你的免役法,更是可笑。”
韓粥辯駁道:
“百姓苦于徭役,如今只要當年應服役者,交一定免疫錢,便可由官府用這筆錢,雇傭另外一些,當年不曾服勞役者,如此一來,豈不是各取所需?”
趙都安嗤笑一聲:
“各取所需?我且問你,‘租庸調制呢’?”
所謂“租庸調制”,是大虞對百姓各項納稅的統稱,屬于一種征稅的條令。
趙都安熟悉的歷史上,隋唐時也曾施行。
趙都安道:
“你的十策只提了免役,但卻沒廢止大虞的這套收稅的法子,而租庸調中的‘庸’,本就是要求百姓服徭役。
你這邊要求納錢免役,而另一邊,稅制未改。
如此一來,那應服役的百姓豈不是要被收兩次稅?既要服徭役,又要繳納免服徭役的錢……簡直可笑!”
韓粥聞言,驚出一身冷汗。
這的確是他的疏漏。
實在是大虞的稅法一團糟,各種稅混合在一起,韓粥又不曾在戶部任職,未曾想到這點。
而接下來,趙都安又毫不留情面地,連續駁斥了他十策中的種種弊病,只將韓粥駁斥的無法回嘴。
末了,趙都安盯著他,語氣冷峻:
“然而,以上我說的種種,卻都還不是關鍵。
真正的核心弊病在于,你這十策,看似為國為民,實則追溯其本質,無非是以種種手段,將所有人的錢,想方設法,都撈到朝廷手中,與蚊蟲吸血無異!
這是什么?
無非是四個字,與民爭利!”
趙都安嘆息一聲,這也是他前世翻看封建朝代歷史,最為感慨的一點。
歷朝歷代,都是一群人,在瓜分有限的財富,強者愈富,弱者愈貧。
這十策,無非是讓朝廷下場,做瓜分最狠的那個,對朝廷以外的所有人進行盤剝。
以此達到短期國庫充盈的目的。
王安石變法,本質也是一套以搶錢為唯一目的的方法。
趙都安最后總結道:
“與民爭利,便是將所有人推到朝廷的對立面,一旦十策施行成功,國庫固然會迅速充盈,但同時,天下人,都將視朝廷為敵,視陛下為強盜!
江山非但不會穩固,反而會愈發動蕩,而這時,只要匡扶社逆黨宣揚此事,讓百姓仇視陛下,八王再拿出一些好處,分給治下的百姓,收買人心。
到時,你覺得,天下人會更認同誰來做大虞朝的皇帝?是盤剝他們的陛下?還是收買人心的賊子?”
趙都安將筷子重重按在桌上,俯瞰面前這位第一才子,冷聲道:
“如此,我說乃誤國之策,不如狗屎,可有錯?”
可有錯?!
這一刻,趙都安平靜的聲音,落在韓粥耳中,卻好似驚天炸雷。
炸的這位今日在修文館中,出盡了風頭,隱有未來宰輔氣象的文人大腦一片空白,后背給冷汗浸透,浸濕!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襲上心頭。
韓粥眼前,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十策施行后,天下人被盤剝,銀錢如江水匯入京城。
伴隨著的,還有無數雙仇恨的眼,揭竿的旗,燃起的烽火與狼煙,與浸透渾河的血水。
這一刻,他好似被當頭棒喝,臉色煞白。
從迷之自信中猛地清醒過來,身子搖晃。
沉默良久。
他忽然端起面前的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狗屎嗎?
似乎……沒錯。
韓粥痛苦地閉上雙眼,又睜開,沉沉吐出一口酒氣,自嘲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使君大才,韓某……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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