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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道余燼 第六十二章 黃雀
“嘩啦啦——”
江水翻涌,寒意凜然,滅之道則凝聚的劍光掠回謝玄衣額心之中。
霍曲身死道消,身軀化為灰燼,在空中翻飛。
江上滿是哀嚎和求饒。
“大人饒命……”
“饒我們一命吧!”
謝玄衣俯視著這些弟子,他搜了霍曲的魂魄,知曉這些人是無辜的。
他們來到衢江,連師尊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霍曲貪生怕死,將他們帶在身邊,只是為了方便結陣。
一道輕嘆,自寶船之處傳來。
“謝兄,你要如何處理他們?”
站在船首的高大僧人,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妙真并沒有傳音,而是沉聲問道:“這些年輕修士……你要全都殺了么?”
這聲音,透過江風,回蕩在江面之上,讓人覺得心湖發涼。
霍曲這些弟子,神色蒼白,哀嚎求饒之聲更加強烈。
他們知道。
自己如今是死是活,只在這謝姓少年的一念之間。
謝玄衣收回劍意。
按照他以往作風,自然是全都殺了。
霍曲不是好東西,這些弟子又怎是好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
妙真頌了一聲佛號,悲憫開口:“這些人,翻不起大浪,不如就此放了吧。”
謝玄衣沉默數息,他望向寶船。
與高大僧人的目光對視一剎之后,他眼神掠過一抹復雜之色。
“趕緊滾。”
謝玄衣轉過頭來,恢復了面無表情:“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
“……走!”
“快逃!”
江面之上,掠起好幾道流光。
這些馭氣境弟子,紛紛逃離衢江,向著霧氣遠端,作鳥獸散。
霍曲死了,同門情誼自然也不復存在,如今大難臨頭各自飛,逃命最重要。
不出所料。
霍曲這樣生性涼薄的人,只能養出生性涼薄的弟子。
謝玄衣一句話,不到十息,江面上眾人便散得干干凈凈,可笑的是,那兩位劍器破碎的筑基弟子,沒人搭救,只能拼命向江對岸游去。
不過有一點讓人出乎意料。
這些人中,有一人未逃……瑄烏還跪在虛空之中,神色悲哀地看著師尊的灰燼。
謝玄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蠢貨。
他看得很清楚。
霍曲死時,瑄烏眼中閃過了悲痛,這般無情無義的惡人,竟還有弟子為他的死流淚?
“你不逃?”謝玄衣嗤笑道。
“逃……能逃去哪?”
瑄烏低聲笑了笑:“你殺了我吧,死在你劍下,好過死在皇城司手里。”
謝玄衣再次望向寶船。
妙真再次搖了搖頭。
謝玄衣輕嘆一聲,拂袖離開。
“你的意思是,謝真殺了霍曲,但是留了你們性命?”
衢江對岸,霧氣深處,一位披著大氅的瘦削青年,坐在鐵座之上,掌心把玩著三枚核桃,發出咕嚕咕嚕的滾雷聲響。
“特執使大人,千真萬確!”
一位渾身濕漉的馭氣弟子,叩拜在地,連聲求饒。
“有趣……當本座是傻子么?”
瘦削青年陰沉著臉開口:“謝玄衣當年殺人如麻,他的弟子怎會是仁慈之輩,他既然一劍殺了霍曲,便該將你們盡數殺了。”
“荒溪兄,消消火氣……”
鐵座一旁,還懸著一位黑袍孩童。
這孩童面容被大袍遮掩,甚是神秘,說起話來卻是溫聲細語,極其柔和。
“元首座只是派遣我們查看衢江水況,看看那艘紫青寶船的情況……”
孩童笑了笑,道:“霍曲手底下都是一幫烏合之眾,測不出謝真深淺,無功而返,也是意料之中,何必動怒。”
“鄔兄……”
荒溪特執使輕輕吸了口氣,皺眉道:“你意下如何處理?”
“簡單。”
孩童笑了笑,懸空來到那位跪拜弟子身前,溫聲道:“別擔心,我問兩個問題,抬起頭來,好好看我……”
這聲音入耳極柔。
那弟子恍恍惚惚抬起頭來,直視著孩童黑袍下的面容。
“霍曲死了,那先前賜出的九品寶器‘燎煙盞’現在何處?”
這是孩童的第一問。
弟子怔了一下,仿佛在回憶江面的景象,緩緩說道:“燎煙盞……好像在瑄烏師兄手中。”
“瑄烏?”
荒溪瞇起雙眼。
霍曲的山門并不大,一共就那么幾十位弟子,大部分都是煉氣士。
這家伙平日不修善果,偏偏遇上了個好弟子。
瑄烏修行霍曲的不入流功法,硬生生破境來到了洞天之境,只可惜衢江風水太差,這家伙如果能拜入名門正派,或許有機會一窺天驕榜的風景。
“瑄烏人在何處?”荒溪忍不住打斷,沉聲開口。
山頂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
該逃的,全都逃了。
好像就瑄烏沒回來。
荒溪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子,神情焦躁地望向衢江對岸。
“寶船那邊,當時是什么景象……你們看清了嗎?”
孩童伸出手掌,示意這位特執使不要著急,他柔聲拋出了第二問:“還記得,寶船上有幾個人?”
“兩個。”
這弟子誠懇說道:“除了謝真,還有一個很高大的僧人。”
“這樣么……”
得到這個回應,孩童略微有些失望。
“鄔兄,即便鈞山真人真在使團之中,也沒什么。”
荒溪傳音道:“首座大人只是想提前看看謝真的底牌……此次既然對三大宗傳出了訊令,便是無論如何,都會采取行動。”
“我自是知曉這個道理。”
黑袍孩童幽幽開口:“只是信任這種東西,經不起太多考驗。皇城司與三大宗這些年建立的信任,在苔嶺那一夜,被摧毀了一半……剩下的這一半,可經不起太多波折。此次截殺,對我們而言,風險極大,倘若寶船上還有一位道門轉世真人,三大宗可不敢亂蹚渾水。”
“那是自然。”
荒溪長嘆一聲,無奈說道:“首座大人說了,你們大可以先行觀望,等到時機成熟,再考慮出面。”
“既如此……”
孩童輕聲一笑:“那鄔某便再等等看。”
便在此時,一道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不知道友,想要看些什么?”
這聲音出現地毫無預兆,猶如一道驚雷,嚇了所有人一跳。
“誰——”
黑袍孩童心臟驟然停拍,猛地抬頭。
卻見一道持握金杵的高大身影,從霧氣之中緩緩走來。
“妙真?!”
荒溪神色大變,“你怎么會找到這?”
下一刻。
他恍然大悟,神情憤怒地望向這些跪拜在地,瑟瑟發抖的霍曲弟子。
“姓謝的,這么快就回來了?”
紫青寶船,客房之中。
鈞山盤膝打坐,緩緩睜眼,望著推門而入的黑袍少年。
他輕輕嗅了嗅鼻子,戲謔笑道:“沒什么血腥味啊……看來你也沒殺多少人……”
“殺了一位。”
謝玄衣淡淡道:“攔路的只是皇城司派出的眼線,我本想盡數殺了,不過妙真攔了一手。”
“呵。”
鈞山嗤笑道:“怎么轉世重修,還變成了活菩薩?他人呢?”
活菩薩三個字,讓謝玄衣沉默了片刻。
“他出去了。”
謝玄衣嘆了口氣:“你恐怕理解錯了,不讓我殺這些人,可不是他善心發作啊……”
“哦?”
鈞山怔了一下,很快便明白謝真所說的話意。
他整個人神情都變得精彩了起來,低聲嗬嗬笑了起來:“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妙真’!”
謝玄衣準備祭出劍意,將霍曲以及這些弟子盡數斬殺之時。
妙真當著所有人的面,開口攔住了他。
與此同時。
妙真還對謝玄衣傳去了一道魂音。
“這些人暫且留著,貧僧替施主斬草除根。”
這便是謝玄衣眼神復雜了一瞬的原因。
他沒想到,妙真這家伙,要動起手,比自己還狠。
在妙真的干預下,謝玄衣放走了霍曲的弟子,這些人因為佛門的“寬恕”感到幸運,連忙逃命,但殊不知自己的動靜,卻都在妙真的“天耳通”聆聽之中,這位看似一心賞景的佛門僧人,默默成為了衢江的黃雀。
梵音寺從不食言,他當初拉攏謝玄衣入伙,給出了“共同御敵”的承諾,如今寶船出行,便正是兌現承諾的時候。
“嗡嗡嗡……”
霧氣被金光蕩散。
妙真持握鳴沙杖,震碎四周層層黯霾。
他微笑注視著眼前的場景:“如果沒記錯,這位是皇城司特執使‘荒溪’……我曾聽過尊下的大名。”
荒溪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這位境界不俗,洞天圓滿,道則也接近圓滿,只差一步,便可證道陰神,除此之外,閣下身上散發著邪器‘敲魂幡’的氣息,想來也不是無名之輩。”
妙真緩緩轉頭:“如果貧僧沒有猜錯……你應該是陰山‘赤仙’的座下弟子‘漆魄真人’?”
“該死!”
黑袍孩童被識破身份,他陰沉著臉,望向荒溪:“跟皇城司做事真忒娘晦氣!”
苔嶺那一夜,三大宗使團被屠戮殆盡!
皇城司的失誤,使得三大宗高層盡數震怒。
只是礙于圣后威嚴,這份怒火,終究無法發作。
圍剿紙人道乃是大業,如今只差一步,便可聯合大褚,一同剿殺道主……三大宗想要繼續與大褚皇族聯手,只能將這份屈辱吞入腹中。
本來兩者的信任,就并不多。
這一次,元繼謨說的好聽,只是來衢江探查一番。
結果直接把梵音寺佛子招來了!
“……我這就稟報首座大人!”
荒溪咬了咬牙,連忙取出令牌,將其捏碎,但山頂只是蕩出一道震鳴,消息根本無法傳出。
妙真施展“神足通”,默默尾行而來。
在露面之前,他便將四周虛空盡數封鎖。
“稟報個屁!”
漆魄真人怒喝一聲,直接開打,他翻轉手腕,將那桿“敲魂幡”祭了出來。
方圓百丈,陰風怒嚎。
一時之間,天地昏暗,陰霾鼓蕩,無數人頭幽魂在山頂掠蕩,霍曲山門的這些弟子,煉氣境的,筑基境的,根本來不及反抗,瞬間就被敲魂幡消融,衣衫破碎,血肉橫飛,直接化為了幡中天地的一員!
那些馭氣境的,也只是稍好一些,搖搖晃晃,眼神瞬間便被腐蝕。
自始至終。
漆魄真人就沒打算放過這些人。
別說霍曲死了。
就算霍曲活著,這座山頭的修士,也要被敲魂幡所煉,連同霍曲,也不例外!
“轟隆隆——”
大幡落地,天頂昏暗,連大日都被染成漆色。
“這禿驢既然送上門來,今日便是生死之爭。”
漆魄真人冷冷開口:“荒溪,你我聯手,一同殺了他!”
“呼……”
荒溪深吸一口氣。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般手段……赤仙,白鬼,青梟并稱陰山三圣,這三位邪修祖師栽培的弟子,手段果然不同尋常!
“敲魂幡共有十品。”
便在此時。
山頂那邊,陰風盡頭,響起了渾厚淡然的聲音。
“聽說‘赤仙’的敲魂幡,煉化了數萬生靈,其中有好幾位陰神圓滿,乃是超越了‘十品’的存在……你這敲魂幡,應該只是八品。”
陰風之中有無數惡鬼厲嚎。
這嚎聲卻攔不住渾厚之音的傳蕩。
年輕僧人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悲憫:“如果再讓你殺上千百無辜生靈,借此晉升陰神,說不定這邪器,便可更進一步,屆時所籠罩的,便不止是一座山頭那么簡單了。”
“哪里需要殺那么多人?”
漆魄真人冷笑道:“殺你一個便足矣。”
“這樣最好。”
年輕僧人笑了笑:“不如今日你便試試……能不能殺得了我。”
話音落地。
金鐵之聲頓時大作。
年輕佛子踏出一步,在他的背后,緩緩升起一尊巍峨佛國。
荒溪整個人怔住。
萬千華光垂落。
將這座荒蕪之山死死壓住的萬丈陰霾,瞬間破散。
鳴沙寶杖的真言化為一枚枚滾燙金陽,懸浮在上。
圣潔佛國取代了被敲魂幡浸染的大日,高高懸起,無數熾光如瀑布傾灑而下——
“啊!!”
黑袍孩童尖叫一聲,大袍頃刻之間便被光華撕碎,他重重墜落在地。
那桿插入山頂的大幡,瞬間破碎,被佛國鎮壓得不能動彈。
他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僧人。
金光璀璨。
佛子每走一步,好像都變高了一丈。
最終仿佛有數百丈高。
妙真對著眼前的黑袍邪修,緩緩伸出手掌。
他仿佛要將這整座山,盡數納入掌中。
一道極輕的悲憫之聲,傳遍方圓數里。
這是一聲自問。
也是一聲哀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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