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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道余燼 第22章 眾生之道
今夜,玉海獵場的風兒甚是喧囂。
涼亭外風雪環繞,數百張清凈符發出林葉搖晃的沙沙聲響。
涼亭內,只剩寂靜。
謝玄衣看著眼前這個雙手按在桌上,想從氣勢上將自己壓倒,并且滿面寫滿認真的稚童。
他沉默了很久,覺得實在有些好笑。
“你確定?”
謝玄衣看著這稚童認真的面孔,強行忍住了笑意,好奇地確認了對方的意思。
“林家之案,背后痕跡太重。”
小陛下沒聽出謝真口中的揶揄之意,誠懇解釋道:“此事細查,必有蹊蹺。未來朕會替林家平反,屆時你和北郡那些世家的誤會,便迎刃而解……至于元繼謨,朕會將他酷刑處死!”
謝玄衣實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笑了笑,饒有興趣看著小陛下,打趣問道:“林家之案背后涉及秦家,陛下準備怎么辦?陛下所說的未來,又是多遠的未來?”
“秦家……”
小陛下一時語塞,咬了咬牙,道:“皇城病多,需一處一處來除。林家之案處置結束,自會輪到秦家。”
謝玄衣笑著再問:“那圣后呢?你準備怎么解決?”
圣后二字,徹底讓小陛下的氣勢熄火。
“我給陛下一個提議。”
謝玄衣微微一笑,悠悠說道:“把天下齋的唐鳳書也喊來,她背后那位大真人,可與劍宮的純陽掌教平起平坐。若是聯合道門與劍宮,齊聚大褚皇城,掌教把秦祖攔下,那位大真人直面圣后,只需一個時辰,道門劍宮的七齋四山,足以還大褚天下一個清凈。”
這是要謀朝篡位?
這番誅心言論,嚇得小陛下跌坐回去。
他面色蒼白,實在沒想到。
這謝真……竟然能說出如此大不逆之話?
“陛下怕了?”
謝玄衣微微歪斜頭顱,看著眼前稚童,輕聲感慨:“難道陛下今日喊我至此……不是為了做這件事情的么?”
小陛下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他今日見謝真。
自然是為了拉攏。
而拉攏到最后……會發生什么,不言而喻。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謝真說的沒錯,他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個念頭,剛剛被謝真以輕描淡寫,極其放肆的口吻,就這么說了出來。
只不過聽起來實在諷刺。
謀朝篡位?
自己可是這大褚王朝名正言順的皇帝!
“皇帝要造反……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玄衣笑了笑,無奈說道:“小陛下,你最好認清楚現實,現在的你,根本就沒有平反林家之案的能力。雖然坐在皇位之上,可你根本不是這大褚的主人,前不久的青州之亂,你也看到下場了?你該不會也想和游海王一樣吧?”
“我……”
小陛下意識到失言,連忙改口,重新換上了一副強硬的態度:“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啪”的一聲。
涼亭之中,忽然掠過一陣風聲。
謝玄衣伸手,只是輕輕拂袖,一枚玉戒指,便變戲法似的出現在他掌心。
年幼的小皇帝,怔了一下,連忙低頭。
他佩戴在拇指位置的玉戒,消失不見。
“還給我!”
再開口。
這聲音便沒了先前的威嚴與沉著,聲音聽上去尖銳并且惱怒。
這才是十歲孩童應該有的聲音。
謝玄衣將玉戒拋了回去,輕描淡寫道:“陛下……這玉戒有些眼熟啊,陳鏡玄給你的?”
小陛下連忙接回戒指,重新將其帶回。
他臉上浮現一縷慍色,冷冷道:“你問的太多了!”
“有意思。”
謝玄衣感慨道:“聽說玉海獵場外圍的陣紋符箓,是老國師修筑……雖說書樓如今主人是陳鏡玄,但那位老國師可是坐鎮大褚國運數十年,與前任褚帝關系莫逆,所以陛下裝傻這一出,是書樓的主意?那么今日的約見,也是陳鏡玄的提議了?”
“朕行事,無需向你解釋。”
小陛下冷著臉,陰沉道:“謝真,不要自作聰明,也不要高估自己!”
謝玄衣意味深長地看著眼前稚童。
他已經確定了……
今夜這場會面,到底站著誰。
十年,不僅是這位小陛下的成長。
也是書樓的布局。
“不必擔心,被我猜出‘書樓’,不是壞事。”
謝玄衣低眉,緩緩說道:“畢竟我的案卷,陛下一定也看過……我本身是書樓的暗子,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我并無區別。”
原本色厲內荏的小陛下聞言,稍稍怔了一瞬。
但一瞬之后。
他依舊恢復了原先的冷峻之色,沒有搭理謝真。
很顯然。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謀反這種事情……即便在心底想一萬次,也不可能說出來半個字。
謝玄衣想了想,繼續道:“仔細想想,以陳鏡玄的性格,如果真要你約見我……不會弄得如此麻煩。畢竟真要有什么大動作,他親口對我說,要遠比你有用的多。”
這一番話,讓小陛下的內心很是受傷。
他冷冷哼了一聲。
但這恰好印證了謝玄衣的想法。
今夜這會面,完全出自小陛下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幫你。”
謝玄衣淡淡道:“但你要證明自己的實力……若是陛下只有那么幾位隨身死士,那么便實在有些不夠看了。”
一口一個你,如此輕佻,連敬稱都沒了!
“謝真,我看你真是無法無天……”
小陛下越想越氣。
他再次站起身來,咬著牙,努力擺出威嚴姿態,憤怒道:“你再敢對朕不敬,朕便不客氣了!”
謝玄衣聞言,沒有絲毫畏懼。
他微微一笑,環抱雙臂,顯然是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但許久之后。
小陛下如泄了氣的皮球,重新坐了回去。
除了喊來雪主。
他其實還真沒什么其他好用手段。
十年。
他不過是一介稚子。
整個大褚王朝的權力,幾乎都握在圣后手中。
“好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樣。”
謝玄衣挑了挑眉,道:“我猜這次會見,無非是你想多拉攏一位像樣的‘死士’。”
“不是死士。”
小陛下低聲解釋道:“朕不缺死士。”
謝玄衣微笑道:“此事不必多言,懂的……自然都懂。”
小陛下抬起頭來,眼神幽怨道:“方圓坊說你未來必是天驕榜前三,要不了一甲子,就能登頂陽神。”
謝玄衣笑了:“所以你拉攏的是未來陽神?”
“……自然。”
小陛下深吸一口氣,道:“道門那邊,朕也會找機會拜訪。”
“只怕你等不到那個時候。”
謝玄衣看著這個稚童,眼中覺得惋惜。
這十年,應該讓小皇帝充分地知道,皇城的斗爭很殘酷。
但可惜。
小皇帝還是低估了某些事情的難度。
“你覺得,你我在這會面,當真能夠瞞過圣后嗎?”
謝玄衣注視著小皇帝的雙眼,拋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
后者怔了一下。
看得出來。
那一瞬,他真的茫然了。
“又或者說……你不傻的真相,瞞得過圣后嗎?”
謝玄衣沉下氣來,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坐在涼亭中的少年天子,陷入了良久的思索,他雙拳緊緊攥攏,擱置在膝蓋上,因為過度緊張的緣故。
這一刻,他甚至忘了動用玉戒修改音色。
“或許……她都知道。”
小皇帝的聲音很細,聽起來隱約在顫抖。
他知道十年前發生了什么。
也知道自己面對的敵人,是何等強大的存在。
“她一定都知道。她只是不在乎。”
謝玄衣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她只是不在乎……頭頂云霄的巨象,會低頭去看地上的螻蟻么?”
這一句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劍。
被戳中內心最脆弱處的小陛下,惘然地看著謝真。
謝玄衣坐在涼亭里,他回想著前些日子,入宮覲見的畫面。
那一夜。
他直視圣后,看到蕓蕓眾生,在那雙眼眸之中閃過。
他看到了無數人,也看到了“自己”。
雖然師尊的劍氣蓮花,擋住了圣后的神念。
但謝玄衣依舊有一種心悸的感覺。
離開皇宮之后。
謝玄衣便在思考,住在大褚皇城最深處的圣后,到底抵達了什么樣的境界?
都說秦家老祖,已晉天人。
純陽掌教與秦祖一戰,不分伯仲,回到劍宮便有所感悟,開始坐關。
那么天人之上,又是什么?
坐鎮大褚王朝,享受無數子民供奉,無數宗門世家香火的圣后……
是不是已經無限接近天人之上的最后一層境界?
到了這個層次,當真還在乎世俗的權力么?
謝玄衣前世,成為蓮花峰山主之時,曾經執掌過蓮花峰的劍氣敕令,敕令入手的那一刻,他感到自身的“神魂”都迎來了超脫,蓮花峰上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感應之中。
風吹過,草葉會飛向哪個方向,落在哪片草坪。
只要心念一動,便會浮現結果。
或許。
坐在大褚皇城最中央的圣后,也是這樣。
只不過她所看到的“草葉”。
便是這大褚皇城無數的人。
許久之后。
一陣風吹過。
一片草葉墜入涼亭,落在了兩人面前的石桌之中。
“可是。”
小陛下茫然呢喃:“如果她全都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謝玄衣沒有伸手去撣這片葉。
他低垂眼簾,輕輕地說:“或許……這就是眾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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