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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第十八章 試探
九月初三,石勒等人又匯合了三千余老弱婦孺,離開霸上,一路東行。
押送他們的是黃石鎮將路松多帳下的屠各匈奴兵。
與石勒一起被俘的百余親隨連聲呼喊,試圖拉關系,將他們放走,奈何無人應答,回應的只有老拳。
眾遂死心。
路上斷斷續續有人逃跑,因為看守不見得有多嚴密。
無奈石勒那伙人目標太大,被看得最緊,始終沒有機會。
他死定了。
而就在石勒等人繼續上路的時候,涼州實際上的主人張駿率萬余兵馬抵達了高昌,數日內即擊破叛將、戊已校尉趙貞,梟首之,并置高昌郡。
這一仗,距離遙遠,他本不想來的。
但如今這個形勢,他急需立威,而實力較弱的趙貞明顯是一個非常好拿捏的對象,于是便率軍西征,終獲大勝。
不過他無法在此久留,九月初十,他又率得勝之兵班師武威。
臨行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高昌城。
在這個地方生活其實不是很容易,原因無他,太干旱了。
其地種糧,一靠井渠(坎兒井),二靠冰雪融水,三靠少量降雨。
就當前階段而言,主要是靠高山冰雪融水,井渠修得還不夠多。至于雨水,那真的太少了。
這個地方最大的價值,其實是作為西域商徒來往的中途休憩之所。
不過,對涼州政權來說,蚊子再小也是肉,在東出無望的情況下,高昌郡也不無小補。況且,
今后若能妥善經營此地,多修井渠,多繁衍人口,然后以此為基西征,還可以進一步擴大涼州的版圖。
于是,他留了部分來自敦煌、晉昌二郡的兵馬戍守一一晉昌郡乃張軌時代分敦煌、酒泉二郡地所設,與武興都一樣,主要用來安置雍秦流民。
以親信楊宣為高昌太守,撫理地方的同時,伺機進取西域。
戊己校尉、西域督護府、玉門大護軍三營亦歸楊宣管轄、調用,實際職權已經超出太守,可見重視程度。
「君家系出名門,自當效仿先賢,建功于世。」親兵牽來了馬,張駿接過韁繩,仔細叮囑道:「西邊我顧不得太多了,你好生經營。」
楊宣心下一陣激動,這是獨當一面的機會啊,誰不欣喜?不過,他還是必須做出關心主公的姿態,于是問道:「明公可是心憂朝廷之事?”
張駿聞言苦笑了下,道:「朝廷?哪個朝廷哦!」
楊宣眨巴了下眼睛,試探道:「明公欲尊奉哪邊?」
張駿看向他,問道:「你說呢?」
楊宣立刻道:「仆唯以明公馬首是瞻。晉也好,梁也罷,明公奉誰,我便奉誰。」
張駿心下稍慰,遂問道:「我若尊奉建鄴瑯琊王,君會怎樣?”
「自愿追隨明公。」楊宣毫不遲疑地說道,
「弘農楊氏可有子弟在關東為官,或幕職,或郡守————」張駿道。
「明公何不信我耶?」楊宣拍胸脯道:「我家徙居涼州幾代人了,與他們素不相識。」
「哈哈,無需如此。」張駿笑道:「若不信你,焉能以高昌付之?」
說完,又嘆道:「只不過,涼州似君這般忠勇之人,越來越少了。」
楊宣一聽,心中有數,知道他說的是北宮純、祎、瑾三人。
北宮純直接就沒回涼州,被梁王邵勛強留了下來。
這招倒也不新鮮,當年曹操就喜歡強留諸侯入京使節,委以官職。何況北宮純與梁王乃舊識,
留他也說得過去。在雙方沒有正式撕破臉的情況下,涼州方面甚至不好強留其家眷。
祎、隗瑾二人倒是沒被留下,但他倆回來后,雖然較為謹慎,閉口不談洛陽之事,但他倆還有很多隨員呢,慢慢地消息就走漏了出去。
有人當面詢問,梁王是不是特別禮遇他們二人?泡祎、瑾二人沒有否認。
于是流言愈廣,遠近各縣都將此事拿出來談論,畢竟王子炙肉、梁王行酒之事實在太讓人驚訝,太有傳說度了。
有些人提起此事時還很自豪,說梁王真的非常欣賞他們西州士人,百般禮遇,堪稱美談。如此胸襟,又有如此識人之明,堪為明主,怪不得能做出如此大事。
朝廷使者抵達武威后,不過數日間,賓客盈門,絡繹不絕。
然后只用了半日時間,便編纂了一份名錄,將涼州有名望之人都報了上去,然后挑選賢良,與其一起東行,返回洛陽。
這種事,張駿無法阻止,因為其中包括了陰、索、韓、馬、閻等涼州大族子弟。
強行阻止的話,有可能會犯眾怒一一由此也可側面看出涼州內部情況。
楊宣家中沒什么合適的人,故沒有派子弟東行,但他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如今涼州內部的裂痕更深了,相互間本來就沒有太多信任,現在則更少了。
張駿很快在留守諸將的注視下走了。
行至敦煌時,他下達命令:增兵罕,晉興、西平二郡兵及罕護軍一營悉歸辛晏統帶。
討伐趙貞勝利后,他會讓府中將佐一起上疏,請封他為涼州牧,并第一時間發往洛陽。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試探。
前番,天使至武威后,先訓斥了張駿不奉貢賦之事,讓涼州上下大為緊張。
不過,很快又發下了涼州刺史的官服、印鑒,言語間似有安撫之意,且并沒有把話說死,涼州牧并非沒有可能。
張駿有些迷惑,朝廷到底想怎樣?
在沒有被逼到絕路上時,他沒有膽子直接起兵對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一番了。
四方消息次第匯來。
九月底,涼州奏疏一路加急送來,只花了大半個月。
邵勛收到稟報時,正陪著花奴一起吃飯。
看完后,只吩咐了一句:「先不要回復。」
這傻鳥,開國后就收拾他。
裴靈雁很快吃完了,然后領著女兒綿娘飲茶湯漱口。
綿娘是邵勛的七女兒,生于神龜四年(320)十二月,算周歲只有六歲多,還比較頑皮,方才纏著邵勛玩了好一會,還說要「騎馬」。
一問,才知道是大姐符寶告訴她的,頓時讓邵勛臉有些黑。
遣退府中仆婢后,邵勛四下看了看,見沒人,于是「屈辱地」趴在了地上,讓女兒好一通折騰。
不過他樂在其中就是了。
「阿爺。」漱完口的綿娘又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
裴靈雁端著一碗茶湯,置于桌上。
邵勛三兩口吃完,端起茶碗漱了漱口,然后坐在胡床上,看著母女二人。
「看什么?」裴靈雁一邊把女兒抱走哄著,一邊看向邵勛,問道,
‘這一生,值了。」邵勛感慨道。
少年慕艾時看上的女人,終于被他得手,還為他生了四個孩子(三子一女),可見喜愛的程度,地是一點沒閑著。
陪伴之中,女人時常注意他的心情,寬慰他、開解他,讓他很是放松。
他給其他女人情緒價值,裴靈雁則給他情緒價值,不一樣的。
他是土狗,就喜歡抱著主母入睡,哪怕四十七歲的她已經年老色衰,哪怕什么都不做。
‘韶華易逝,一晃二十余年,還有什么可看的?」安頓好女兒后,裴靈雁坐到了他身邊,拿手摸了摸邵勛的臉,笑道:「四十不惑,你也是老奴了。”
老奴并非奴仆之意,事實上是熟人、親人之間的一種親密稱呼。
比如《世說新語》中段子,溫嬌為姑姑物色女婿,最后自己上了,表妹見到時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老奴,更多是「老家伙」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老奴了。」邵勛說道:「兒女們都大了,連綿娘都七歲了。」
「阿爺,女兒八歲了。」綿娘糾正道。
邵勛然,又道:「那你說你三哥幾歲了?」
「三哥十六歲了。」綿娘說道:「他喜歡讀書、撫琴、吹笛,還會胡人跳的舞,好看
小女孩一時間也想不起更多了。
裴靈雁將女兒抱起,道:「念柳五年前開始學匈奴語、鮮卑語、烏桓語、羯語,小有所得。前陣子去桑梓苑,我看他帶的行李中,還有西域胡商的書信。「
「那不是羯語。」邵勛說道:「恐是粟特文。」
‘粟特?可是典籍中所載之‘栗弋國’?」裴靈雁問道。
「嗯,便是此國。」邵勛點了點頭,道:「念柳通此文,倒讓我頗為欣喜。涼州事務,或可幫襯于我。”
說到這里,部勛很是高興,在房中走來走去。
這么多兒子中,就三郎想到學外語,其他人都在搞啥呢?
「念柳先前提的涼州方略如何?」見邵勛心情好,裴靈雁問道。
「頗有可觀之處。」邵勛說道:「十六歲能這樣,出乎我意料。此為吾家麒麟兒,胸中有韜略。」
裴靈雁聽了也很高興,不過很快便嘆息道:「惜性子軟了一些,過于眷戀爺娘、弟妹,殺伐之氣不足。」
聽到這話,邵勛的腳步微微一頓。
裴靈雁收回目光,輕輕撫摸女兒的臉,綿娘有點癢,咯咯笑著跳了下來,然后伸出手,
道:「阿爺,抱我。」
邵勛下意識伸出手,將女兒抱起,看著她可愛的面龐,神思不屬。
「開國之后,我第一個拿涼州開刀。」片刻之后,他說道:「屆時念柳也在桑梓苑一年了一唔,到時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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