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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一百七十三章 您看,我朋友卡特先生那個二等書記官的事?
亞瑟推開那扇前不久剛剛刷完黑漆、全面翻新過的木門,披著斗篷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昨晚值夜的警官顯然在他來之前已經換過柴火,壁爐的篝火上正滋啦滋啦地烤著茶壺底。
他脫下手套,把那根常年陪伴的手杖斜靠在椅背上。
亞瑟剛剛拉開那把靠椅,還未坐穩,門外便響起了一串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爵士。”門外響起一名年輕警官的聲音:“內務部的塞繆爾·馬奇·菲利普斯先生到了,您是不是抽空見一下?”
亞瑟的眉毛動了動,卻沒有立刻起身。
如果換了是其他人,亞瑟說不定還真懶得見他,但這位塞繆爾·馬奇·菲利普斯先生,還真不是亞瑟想不見就能不見的。
倫敦人看到馬奇·菲利普斯這個姓氏,多半不會有什么感覺,但如果你來自萊斯特郡,多半能夠一眼認出這是在萊斯特當地已經傳承了兩百多年的名門望族。
塞繆爾·馬奇·菲利普斯的大哥查爾斯長期活躍于萊斯特政壇,是個在當地頗具影響力的輝格黨成員,他在過去二十年間曾經三度當選為拉夫伯勒選區的下院議員。
而在他最近一次當選議員時,他還曾經豪擲千金,大排宴宴,耗費四千磅烤牛肉、三千磅葡萄干布丁和兩千五百加侖啤酒宴請了支持他的三千名改革派選民。馬奇·菲利普斯家族的財力,由此可見一斑。
而塞繆爾·馬奇·菲利普斯先生雖然沒有像他大哥那樣投身于黨派政治,但他卻另辟蹊徑的進入了另一條賽道。
在從查特豪斯公學畢業后,塞繆爾先是進入了劍橋大學西德尼·蘇塞克斯學院學習,并先后取得了文學學士和文學碩士的學位,隨后他又進入了內殿律師學院學習,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取得了律師資格。
雖然他從未正式加入過執業律師的行列,但是卻在學術上著作頗豐,他撰寫的《證據法論》和《國家審判錄,或1688年革命前最引人矚目的審判案例匯編》現如今都是內殿律師學院的標準教科書。
俗話說得好,學而優則仕,雖然這是一句中國古話,但在不列顛,至少放在塞繆爾身上同樣適用。
因為在1827年,時年47歲的塞繆爾·馬奇·菲利普斯接替亨利·霍布豪斯出任了內務部常務次官。
算算時間,這已經是他成為內務部文官首腦的第十個年頭了。
在不少年輕官員的眼中,這位內務部的常務次官無非是個深居簡出的小老頭,典型的學者式官僚。除了偶爾能在白廳的閱卷廳或者議會報刊的腳注里冒個頭,平時幾乎不見人影。
但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作為在內務系統里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老油條,他十分明白,這位內務部常務次官的建議和簽名實際上相當有分量。不論是羅伯特·皮爾爵士,還是墨爾本子爵,抑或是現如今的內務大臣約翰·羅素勛爵,都曾經對塞繆爾的能力給出過高度評價。
不過想想也知道,一個能在常務次官位置上穩坐十年的家伙,還能是什么善茬兒嗎?
如果你僅僅是因為這個小老頭兒經常在每句話的后面加上“法律上如此”、“制度上如此”的修飾,便以為他是個好敷衍的老糊涂,呵……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亞瑟理了理衣領和袖口:“請他進來吧。”
“知道了,爵士。”
沒過多時,門被推開了。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身穿深灰色呢料大衣、頭發精心梳理過但仍顯稀疏的中年紳士。
他的帽子脫得極其規矩,手套也收得整整齊齊的。
這位內務部常務次官進門的姿勢順滑的就像把一頁公文塞進檔案柜,不多余、不生硬,但也沒有任何禮貌之外的感情。
“亞瑟爵士。”塞繆爾輕輕點頭:“冒昧叨擾。”
亞瑟笑著起身還禮道:“菲利普斯先生,能在早晨見到您,想必今天的議程一定不輕松。”
菲利普斯沒有微笑,也沒有反駁這句揣測,只是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嶄新的報告:“我不會耽誤您太久,今天過來也只是想就一個較為敏感的議題,提前和您進行一次非正式交流。”
亞瑟掃了一眼那份文件,只一眼,便認出了那是中央刑事法院的死刑裁定備忘錄。
畢竟類似的東西,當初他在蘇格蘭場干一線的時候,幾乎每個月都能見到。
不過最近幾年,死刑裁定倒是不多見了。
畢竟當初在他那次著名的法庭演講結束后,皮爾爵士便大力推動了廢除“血腥法典”的運動,并在一年之內廢除了超過八成的死刑罪名,而在輝格黨上臺之后,這項運動也并沒有止步不前,反倒還愈演愈烈。
在七年后的現在,英國法律規定的死刑罪名只剩下了殺人、強奸、搶劫、縱火、和叛國這五項罪名。
甚至于,哪怕只剩下這五項罪名,但由于中央刑事法院每年宣判的死刑數量依然居高不下,所以威廉四世在位時期,他還經常要在君主審核階段,親自出面修改死刑判決。這幾乎形成了慣例,也導致了每次死刑判決下達后,法官都要向威廉四世匯報判決結果,然后再由這位仁慈的水手國王做出最終裁決。
總而言之,現如今的不列顛,即便你被宣判死刑,但是除非你真的已經到了十惡不赦、沒有半點回旋的地步了,否則還是有九成以上概率被改判流放或多年苦役之類的罪行。
短短七年的時間,社會就有了這么大的變化,縱然是當年極力反對“血腥法典”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也不得不感嘆社會進步的未免太快了一些。
只不過,亞瑟有一點沒搞懂,中央刑事法院的死刑裁定備忘錄拿到他這里是打算做什么。
因為按照1834年大法官布魯厄姆勛爵推動通過的《中央刑事法院法案》規定,這所整合了大倫敦區域和英格蘭南部地區陪審法庭和治安法庭刑事審判職能的法院,是直接接受大法官和內務大臣領導監督的。
總而言之,這是個和警察專員委員會互不統屬的部門,誰也不買誰的賬,如果真要論起重要程度和社會地位,中央刑事法院的級別還在警察專員委員會之上。
畢竟那里面的審判官除了各地市長、上訴法院法官和南部各郡的高等法官以外,甚至還有來自內閣的法官代表。
塞繆爾沒事把這東西扔給他是什么意思?
他亞瑟·黑斯廷斯可沒有想和中央刑事法院打擂臺的想法,尤其是在大法官已經不是布魯厄姆勛爵的前提下,他就更對這種議題提不起興趣了。
“菲利普斯先生。”亞瑟放下手中的茶杯,語氣雖然不算冷淡,但也稱不上熱情:“這類東西,照理說應該直接送到內務大臣的辦公室才對。”
塞繆爾沒有回話,而是俯身把那份備忘錄端端正正地放在亞瑟辦公桌右上角,指節在封面邊緣輕輕敲了一下,仿佛是在提醒亞瑟:“請先看標題。”
亞瑟低頭一看,眉毛果然挑了起來。
這并不是一份常規的死刑確認備忘錄,而是一份貼有紅色標簽的異議登記件。
說白了,就是一份有爭議的死刑判決。
上頭只用短短一句話便解釋了這份文件為何出現在他的桌上:此案已遭公眾及媒體高度關注,女王陛下是否親自裁決赦免一事,目前尚無定論,需先請警察專員委員會出具意見,以備本部審慎決策。
他媽的,甩鍋!
這是亞瑟的下意識反應。
不過倒也不怪亞瑟會有這種反應,作為一名合格的白廳老官僚,類似的事情他實在處理過太多。
別的不提,單是倫敦塔下被槍擊,以及高加索事件兩件事,就足夠給他留下十分慘痛的教訓了。
亞瑟將那份備忘錄推回了一寸,又將茶杯移得離它遠了些:“菲利普斯先生,我當然理解內務部在當前政治氛圍下的謹慎態度。輿論不明、大選在即、報紙上連夜編排的文章也確實讓人頭疼。但是……”
菲利普斯依舊端坐不動,目光平穩地落在亞瑟的臉上,像是在等一個真正的關鍵詞出現。
“就職權而言。”亞瑟繼續說道:“我們當然可以命令蘇格蘭場為中央刑事法院出具事發現場的調查材料、被告的背景記錄,以及執行層面的安全評估。但是否赦免,那就屬于內閣、內務大臣,或者女王陛下的裁量權范疇了。”
亞瑟頓了一下,端起茶杯,卻沒有喝,看起來就像是隨時準備把茶杯扣在塞繆爾的腦袋上:“如果要蘇格蘭場在程序之外,先一步就公眾輿論表達意見,那恐怕會讓某些人誤以為,警方也具備了預裁定的能力。那樣一來,艦隊街恐怕只會更興奮,這對于平息事態毫無益處。”
“所以您的意思是?”菲利普斯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他緩緩說道:“您拒絕出具任何形式的情況說明?”
“我沒有說拒絕。”亞瑟放下茶杯,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我只是想知道,內務部是希望我們出具事實性報告,還是政策建議?這一點您得說明白,而且恕我冒昧,留下書面記錄也是其中必要的一環。”
在白廳官僚的語境下,亞瑟的話已經算說的相當明白了。
他的潛臺詞無非是:你想要什么,我們都可以給你編,但到時候出了事,也別想像當初冷浴場事件那樣,把自己干干凈凈的摘出去,警察專員委員會和蘇格蘭場是不會出來替頂雷的。
塞繆爾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亞瑟的反應,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摺迭整齊的藍色便箋:“就目前情況而言,大臣傾向于后者。”
亞瑟心里壓著火氣:“那這封意見書是不是也該加上一行附注:此建議不具備任何法律效力,不得援引于樞密院審議、亦不得援引于女王陛下諭令之下?”
菲利普斯不置可否,只是將便箋緩緩推到桌上,動作一絲不茍:“您有權這樣寫。”
他平靜地開口:“制度上允許。”
亞瑟低頭看了一眼便簽,考慮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道:“我會給你們擬一份專業意見。只寫事實,只談風險,不帶結論。但我必須鄭重提醒一句,把警方推到道義判斷的前臺,不僅會讓公眾混淆警察與陪審團的邊界,更可能在未來每一次逮捕前,逼著我們去評估罪犯的可憐程度。這可不是警察的職責,也不是設立中央刑事法院時所預期的制度架構。”
塞繆爾沉默地把手套重新戴好,一只手還搭在公文包上,像是已經準備起身。
可他并沒有站起來。
相反的,他抬頭看了亞瑟一眼:“亞瑟爵士,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現在的國王還是威廉陛下,其實事情也不至于這樣。對于一位老國王來說,無論是改判還是核準死刑,大伙兒都能接受,關注度也沒有那么高。但您也知道,我們現在的君主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王,對于姑娘家來說,如果核準死刑,那就有可能被批評為心狠手辣,如果順勢改判,又有可能被罵作婦人之仁。畢竟民眾現在對她都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不管她如何判決,總歸都會有許多人幻想破滅的,正因如此,內務部才會基于負責任的立場,希望盡可能多的搜集材料,把各種不利影響降到最低限度。”
亞瑟挑了挑眉頭,沒有說話,因為他已經猜到了塞繆爾接下來想說什么了。
果不其然,塞繆爾開口道:“但如果我們能從制度上解決,就沒必要在行政程序上繞那么一圈。”
他將公文包輕輕移到另外一邊,像是在為接下來的話騰出空間:“您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咱們的大臣,羅素勛爵也是這么想的,輝格黨那邊也已經把議案草擬好了,我們現在唯獨只是缺一個能順利說服女王陛下,讓她心平氣和接受并認同這個低風險方案的人選。而這個人,大伙兒都覺得,非您莫屬。”
亞瑟聞言免不了長嘆了一口氣,假裝為難的搖頭道:“你是說……取消女王陛下簽字核準死刑的權力?轉而把這項權力轉交給內務部?”
“不是取消。”菲利普斯糾正的相當絲滑:“是調整職責分配,在一些不重要且風險性較高的事務上,授權內務部代勞。簡單的說,就是讓女王陛下在形式上保留她的尊嚴,在實務上脫離這項有損王室形象的職責。”
塞繆爾頓了頓,繼續開口道:“雖然十八世紀以來,大多數死刑判決的最后一道程序,都是由君主審閱后決定是否給予赦免。以往的國王也確實會處理這些卷宗,甚至寫下批注。但……”
他抱歉似的又重復了一遍:“您知道的,我們現在面對的是一位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女王。”
亞瑟用指尖輕輕敲了敲那張藍邊便簽,像是在權衡,又像是在拖延。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開口:“我明白你的立場,菲利普斯先生。事實上,我也并不反對這項制度上的微調。你說得沒錯,社會在變,媒體在變,就連王權本身也不得不順應某種妥協的現實邏輯。”
說到這里,亞瑟話鋒一轉:“但有一件事我必須澄清:就算我愿意嘗試,也不代表我就能說服女王陛下。陛下意志剛強,有自己的主見,她不是你們想象中那樣,可以隨意受到外人意見左右的。”
塞繆爾看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沒有表情,甚至連睫毛都沒動一下。
“女王陛下對我當然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亞瑟補了一句:“但你知道的,女王陛下的信任,是建立在別的事情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立法或權力讓渡上的。況且,一位十八歲的女王,如果在登基第一年就被告知自己‘無權執掌生殺大權’,那聽起來……可不像是什么光榮開局。”
塞繆爾并不急于接話,而是從容地打開公文包,又抽出另一份卷宗:“亞瑟爵士,我完全理解您的猶豫。所以在內務部,我們的原則是從來不強迫誰承擔不愿承擔的任務。”
他頓了一下,終于換了一個更接近人情的語氣:“只是,如果此事成了……大臣那邊,自然也不會讓您白白冒風險的。”
亞瑟聞言,沒有感到多少高興,但他還是笑了一下:“菲利普斯先生,我待在白廳的年頭或許不如您,但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了。這樣吧,我們講點實際的。我正好有個朋友,最近正在等待海軍部那邊的年中職務審核,他原本在海圖測量局干得好好的,但這兩年卻遲遲卡在三等書記官的位置上。”
亞瑟沒說名字,但塞繆爾顯然知道他說的是誰,畢竟這幫白廳的官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不知道警察專員委員會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和卡特家的少爺埃爾德·卡特關系最為要好。
亞瑟臉不紅心不跳的開口道:“這事跟您當然沒直接關系,我也知道您不插手海軍的事情,但羅素勛爵那邊多少有點渠道……只要您能在合適的時機,把這份文官調升建議從內務部轉到海軍部那張《年中協調推薦表》里,嘗試著給他提一提,那我就去試著給女王陛下也提上一提。”
塞繆爾沉默了一會兒。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回答,而是將那份備用文件緩緩收起。
“我明白了。”他開口道:“我會把您的建議,帶回去。但是大臣愿不愿意聽,那就只能看天意了。”
亞瑟笑著端起茶杯對著塞繆爾遙遙一敬:“沒錯,世上哪有一定能成的事呢?女王陛下愿不愿意聽,我這邊也就只能看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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