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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最后的掙扎
我們的國王奄奄一息,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亨利·約翰·坦普爾·帕麥斯頓,第三代帕麥斯頓子爵
倫敦的夜色尚未完全沉下,但圣詹姆士宮的燈火已經先于星辰將整座建筑點燃。
圣詹姆士宮的大舞廳今晚被點綴得如同金色蜂巢,層層迭迭的燭臺里燃起了上千枝蠟燭,火焰在水晶吊燈的切面中碎裂成無數細小的光片,流光像是細雨般灑落在賓客們的頭頂。
地板用的是新近打磨過的軟蠟橡木,光潔的表面倒映著舞者的鞋面,絲綢與緞面長裙隨著舞步拖曳發出的沙沙摩擦聲,聽起來就像是舞廳的呼吸。一簇簇白紗與珠光隨著身體的擺動,看起來好似浮云漂移。
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的甜膩,也夾雜著因人群過密而混雜的汗氣,然而在燈光與樂聲的襯托下,一切的不合時宜都被巧妙掩飾成某種令人亢奮、迷醉的氣息。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站在人群的一隅,黑色禮服與馬褲剪裁得體,他沒佩劍,只是將一柄飾有銀卷紋飾的短柄禮杖置于舞池邊的靠椅上。
他并沒有刻意在人群中尋找什么,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特意找了處人不多的地方躲清閑。
可即便身處陰影之中,他也很快被人認了出來。
裙擺拂地的細碎聲由遠及近,像是清晨薄霧中長裙拖過草地的聲音。
一個熟悉的身影自人群中悠然穿行而至,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的身邊。她站在亞瑟身邊,沒有刻意維持什么社交距離,也沒有靠得太近,而是停在了一個相當微妙的距離。
“您今晚來的比我想象中還早。”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輕聲開口,她今晚的妝容看起來甚是美麗,但又不至于艷麗。
《弗洛拉·伊麗莎白·羅頓黑斯廷斯小姐肖像》英國畫家亞歷山大·麥凱作品
弗洛拉今晚的頭發盤得極高,用銀簪輕輕固定。額前的兩縷發絲也沒有收緊,而是自然的垂落在鬢角。她并沒有像身邊的夫人們那樣戴上鉆石發箍或者羽飾,只在胸口綴著一枚精致的祖母綠胸針,它安靜地嵌在雪白的布料上,以一種近乎樸素的從容,反襯出那身象牙白禮裙的美。
裙子上也看不到任何繁復的褶邊或者金線,只在腰間綴了一圈墨綠緞帶,看起來就像是一筆寫意的水墨描邊,將整個人從脖頸到腳踝利落地框起。
她并沒有多說什么,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站在亞瑟的面前,略略抬起了套著蕾絲手套的右手,就仿佛在說:“你知道的。”
亞瑟見狀,笑著微微向前一步,用恰到好處的語氣問道:“我能否有榮幸,邀請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
弗洛拉聽到他的這句話,只是稍稍低下頭,嘴角勾起一個極輕的弧度。
接著,她將那只仍懸在半空中的右手穩穩地放入他的掌心,不緩不急,力道恰如其分。
她沒有抬頭看亞瑟,只是輕聲在他耳邊說道:“我的榮幸,亞瑟爵士。”
亞瑟十分自然的挽起了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手臂步入舞池,伴隨著四方舞開始前的鐘聲輕響,舞池中央的空間迅速被清理出來,絲絨緞面的長裙像是一朵朵盛開的薔薇般圍聚而來。
他們隨著音樂節奏走入方陣,起步、錯肩、再回轉。
四方舞的節奏并不急切,但作為一種源于軍隊操演的舞蹈,它卻要求舞伴之間必須保持高度默契。
每一次擦肩而過,亞瑟都能感覺到弗洛拉裙擺拂過長靴,在交替的回身當中,二人短暫地對視。弗洛拉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像是想要說些什么,但轉瞬卻又被下一拍的節奏旋轉帶走。
四方舞的第一段還只是雙人回旋,而當第二段音樂響起時,舞者之間的交換也隨之展開。
在旋步后的交錯中,亞瑟順勢踏前半步,右手自然而然的落入了戴著金絲手套的柔荑之中。
他抬眼一看,險些驚得亂了陣腳,銀灰錦緞的舞裙、火紅色的胸針——多蘿西亞·利文夫人。
“亞瑟爵士。”利文夫人聲音低柔,但語調里卻帶著俄國貴族特有的拖音以及她固有的倨傲和銳利:“您應當是第一次與我跳舞吧?”
“榮幸之至。”亞瑟后脖頸冒汗,臉上卻依舊維持著禮貌的笑容:“我還以為您在巴黎呢……”
“上星期確實還在巴黎,但我的好姐妹維多克麗(肯特公爵夫人)邀請我來給她的女兒慶生,我又怎么能拒絕?”利文夫人臉上掛著意義不明的笑容:“不過今晚的舞會實在乏味,如果不是在這里遇見了你,實在是很難令我滿意……亞瑟爵士,你該常來跳舞,不該總躲在那些陰影中玩那些小把戲。”
最后一句她刻意說了俄語,音調輕巧,聽起來就像是在閑談。
但亞瑟知道,這位夫人是在替肯特公爵夫人打抱不平……
或者說,至少明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
他們旋轉兩步,便隨著音樂再次分開。
亞瑟回到弗洛拉身邊時,她正站在原位等他,姿態靜雅,眼神里卻多了幾分無法掩飾的惱怒。
“利文夫人?”她輕聲問道,像是確認,又像是在提醒:“她沒有和你說些什么吧?”
雖然利文夫人是肯特公爵夫人的好友,但是弗洛拉依然很不喜歡這位在歐洲大名鼎鼎的貴婦人。
作為一位接受了傳統貴族教育,思想也相當保守的虔信者,她對于這些所謂的上流社會交際花實在是提不起半點興趣,甚至于還打心眼兒里有些瞧不起這群人。
亞瑟并沒有回避:“我稀里糊涂就被換過去了。別擔心,我們只是跳了一小段,嚴格來說,不足以構成一次完整的交際。”
“你不該太靠近她。”當亞瑟伸手接住她時,弗洛拉的掌心略略一緊,弗洛拉輕聲開口,聽起來就像是隨口提起:“當然,我說這些,只是出于好心。”
亞瑟看著她的眼睛:“你是說利文夫人?”
弗洛拉沒立刻回答,而是借著下一個回旋的間隙,側身向他靠近了一點。
“我當然知道,在今晚這種場合,你很難挑選自己的舞伴。”她頓了頓,睫毛顫動:“可……她不只是肯特公爵夫人的老朋友,還是……其他許多人的好朋友……政治上的,或者……更令人難堪的那種……”
那最后一小句,她幾乎是咬著唇才說出口的,看起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當然,我并不是想要干涉你。”弗洛拉察覺到自己好像說得太多了,于是連忙移開目光,收了收肩膀:“或許我只是……覺得你值得結交一些更友好、更和善的朋友,譬如說……譬如說卡特先生那樣的。”
亞瑟原本還在一本正經的在心中數著步子,豈料弗洛拉此時忽然提到了他的老友,這讓他一不留神差點踩到弗洛拉的裙子。
弗洛拉與埃爾德雖然是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但是兩邊畢竟不常來往,再加上前幾年埃爾德又一直在海上飄著,所以她對這家伙的印象多半還停留在十幾年前。
不過亞瑟倒也不想在外面四處破壞埃爾德的形象,因為自從他完成環球航行,并進入海軍部當上了三等書記官以后,他那位常住諾丁漢的老母親便一直把為卡特家族傳宗接代列為了埃爾德人生中的頭等大事。
最近一年,倫敦的舞會埃爾德也參加了不少,貴族小姐、大家閨秀他也見了不止一個兩個。
但是埃爾德能看得上的姑娘,姑娘看不上他。
能看得上他的姑娘,埃爾德又看不上。
如果究其原因,亞瑟覺得,這里面可能有相當一部分的原因都要歸咎于他這個埃爾德最信任的老朋友。
如果他沒有創辦《英國佬》,埃爾德就不會以知名作家的身份在不列顛走紅。
就算埃爾德走紅,假使亞瑟沒有把帝國出版公司的股份交給這小子,他也不可能因為感覺自己財大氣粗所以瞧不上那些愿意奉上豐厚嫁妝的商人或者銀行家的女兒。
總而言之,埃爾德現在的心態依然停留在“玩玩就得了,結婚還早著呢”的階段。
亞瑟一想到老卡特夫人有可能為了敦促兒子盡快結婚而搬到倫敦居住,他就有種想把埃爾德掃地出門,讓他滾出蘭開斯特門36號的沖動。
不過,表面上他還是笑著應承了一聲:“弗洛拉,你也知道的。像是埃爾德那樣出眾的人物,在倫敦是極為少見的。”
“是啊!”聽到亞瑟那句帶笑的調侃,弗洛拉低聲應著:“像他那樣出眾的,確實不多。”
弗洛拉看向舞池中央那些旋轉的裙擺,目光刻意不落在亞瑟臉上,她原以為亞瑟會接她的話頭,甚至會解釋半句。可如今看來,他好像并不打算與那位俄國貴婦保持距離,甚至也不愿聽她對那人做出太多評述。
可正當她準備轉開話題時,亞瑟忽然開口了:“其實,就算你不提,我通常也不會與利文夫人跳舞。自從高加索事件發生之后,只要與俄國人同處一室,我就總感覺心里別扭。”
“原來如此……”弗洛拉恍然大悟道:“我還以為……你只是……”
“只是在俄國人當中唯獨對她另眼相看?”亞瑟笑了笑,他打趣道:“如果我真的對她另眼相看,那我今晚就該待在她的身邊,而不是被某位女士弄得像個即將出庭作證的嫌犯。”
亞瑟說到這里輕輕一頓,又俏皮的補了一句:“不過如果你愿意當法官,我倒也樂意認罪。”
弗洛拉被他逗得臉色一紅,她意亂情迷的將頭發綰到耳后:“那你最好祈禱我心情不錯,不然我的判決可是很重的……亞瑟,你……覺得我適合去做法官嗎?”
亞瑟聞言,笑著開口道:“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我有表決權的話,我當然是會投贊成票的。但遺憾的是,但我知道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是少數派。因為前兩天下院才剛剛否決了格蘭特利·伯克利先生提出的“允許女性旁聽兩院辯論”的議案。”
弗洛拉聞言嗔怪的白了他一眼:“如果他們在屋子里放一束花,難道不會覺得整個房間都會變得清新一些嗎?”
亞瑟無辜的聳了聳肩:“很顯然,上下兩院的閣下們并不這么認為。不過……如果公主殿下能夠順利繼位,說不定他們可以考慮酌情通融一下。”
弗洛拉聽到這里,忍不住抬起頭尋找起了今晚的主角維多利亞。
今天的開場舞便是由維多利亞與諾福克公爵的孫子菲茨阿倫勛爵跳的,而現在,她的舞伴則是奧地利公使埃斯特哈齊親王的兒子尼古拉斯。
雖然維多利亞的生日是今天,但是為她籌辦的生日活動卻一直要持續到下個星期。
在接下來的幾天當中,她還將造訪倫敦各處的地標建筑,并參加一系列的慶祝活動。
明天上午,維多利亞將與肯特公爵夫人等人一同離開肯辛頓宮,前往特拉法加廣場新落成的國家美術館。成立不久的皇家藝術學院今年首次將學院展覽遷至此地,而維多利亞也將成為第一位蒞臨展覽的王室成員。
傍晚時分,她還要接受倫敦市長和市政廳的正式歡迎,屆時倫敦塔橋下的河面會燃起煙火,商人行會將派代表向她獻禮。再往后幾天,則是馬車游行和慈善探訪。按照肯辛頓宮的日程,公主會在接下來的一周里造訪幾所濟貧院與習藝所,釋放出與貧民親近的形象與氣息。
甚至有幾家報紙也提前放風:如果未來一周內天氣晴朗,將會經常能在海德公園附近看到公主殿下的馬車經過那里。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縷熟悉的嗓音,帶著些討人厭的鼻音,字句短促而尖利:“這份隨從與侍從官的名單,今晚就得定下來。伯爵閣下,明天清早她就要出門了,肯辛頓宮的排場不容差池。”
亞瑟耳根一顫,本能地在下一拍將步幅收短半寸。
弗洛拉順勢向前,指尖在他掌心里輕輕壓了壓,提醒他回到拍點。
亞瑟無奈的點了點頭,可雖然他仍在走位,卻有意無意的領著弗洛拉向聲音的來源靠近,甚至還忙里偷閑的微微側過臉循聲望去。
長窗與壁柱之間的陰影里,康羅伊正半側著身,手里拿著一份名單面色潮紅的與人爭論著什么。與他相對而立的,則是利物浦伯爵查爾斯·詹金森。
《第三代利物浦伯爵查爾斯·詹金森》德意志畫家弗朗茨·克薩韋爾·溫特哈爾特繪于1846年
利物浦伯爵的眼神冷得近乎結冰,拄著拐杖的手背青筋凸起:“列隊與侍從是王室事務,公主殿下的生日慶祝活動不是肯辛頓宮能夠獨自定奪的東西,圣詹姆士有圣詹姆士的規矩。況且,眼下沒有公主殿下本人的首肯,我是不會接受這份名單的。”
康羅伊看起來還想盡力爭取一下,他強行擠出一絲笑容道:“閣下,公主殿下現在還住在肯辛頓。她的侍從、她的車馬、她的外出,向來都是由我們安排的。現在您一句話,便要把所有的活兒都攬過去,萬一交接的時候出了岔子,您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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