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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六十五章 女王的引路人
亞瑟還記得舉辦羅伯特·卡利紀念儀式后的第二天晚上。
那天晚上,肯辛頓宮的燈比平日多亮了兩小時。
宮中的仆役一開始以為是公主殿下又在纏著萊岑夫人讀司各特的《伊凡赫》,但不久他們便發現了不對。
因為廚房加熱的是兩人份的牛尾湯,而不是公主殿下專屬的睡前蜂蜜牛奶。
公主殿下首次公開演講之后的回響,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肯特公爵夫人終歸是王室中最擅長控制情緒的女人之一。
她沒有稱贊亞瑟,也沒有感謝他,她只是留他喝了一碗牛尾湯。
但這在肯辛頓宮可不是禮貌,而是一種需要你留下來談正事的信號。
宮中的仆役沒人知曉那天晚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的女官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私人秘書約翰·康羅伊爵士以及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在書房里具體聊了些什么。
《維多利亞和肯特公爵夫人》,威廉·比徹繪于1822年,現藏于倫敦肯辛頓宮
《約翰·康羅伊爵士,第一代從男爵》,亨利·威廉·皮克斯吉爾繪于1837年,現藏于倫敦國家肖像畫廊
《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肖像》,現藏于蘇格蘭迪克學院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肖像》,威廉·透納繪于1832年,現藏于皇家大倫敦警察廳
但所有人都發現,第二天一早,肯辛頓宮附近便多出了幾隊形跡可疑的家伙,或者說,蘇格蘭場的警官們。
值得玩味的是,這些“便衣巡警”雖然不穿制服,但個個都戴著一模一樣的黑色呢帽,帽檐壓得極低,就像是某種不成文的行規似的。
更令人驚奇的是,肯辛頓宮附近的所有便衣巡警隊伍貌似都是向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直接匯報的。
在闊別蘇格蘭場兩年后,這位令人欽佩的倫敦文藝界和科學界的領袖終于重新品嘗到指揮警隊的滋味兒了。
對于亞瑟而言,在忙忙碌碌了一個月之后,簡直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獎賞了。
尤其是考慮到,這支便衣警隊里甚至還包括了被“發配”此地的進步青年萊德利·金。
玫瑰廳的墻飾以淡粉與金線交錯的錦緞,天花板浮雕出一圈圈藤蔓花環,柔和的晨光透過彩繪玻璃窗灑入室內,使得書桌上銅絲與撥片堆砌的小裝置都仿佛蒙上一層隱約的光暈。
桌面上擺著的既不是茶具,也不是繡品,而是一組改裝過的黑斯廷斯電阻器,桌前還擺著亞瑟親自從老費金海事店里淘換來的小教學黑板。
“電,不是某種隨意出現在暴風中的魔力。”亞瑟輕輕一撥電阻器,線圈末端的指針隨之一顫:“它是一種……”
亞瑟略一停頓,目光從儀器移至維多利亞的臉上,像是在挑選更適合未接受過系統自然哲學教育的小姑娘理解的語言:“嗯……行為極有分寸的力量。”
“就像政府?”維多利亞脫口而出,但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似乎不合時宜,她連忙補了一句:“我不是在諷刺,只是……我忽然想到,您之前說過,政府是依靠平衡來維持運行的。”
以文法教師的角度來看,亞瑟對于維多利亞的回答倒沒什么可抱怨的。
雖然王儲才上了他兩個多月的修辭課,但這刻薄的文風確實已經初具黑斯廷斯風格。
維多利亞歪著頭,似懂非懂地看著那組螺絲釘纏繞、銅線交織的電阻器,筆尖在筆記本上畫出幾道勉強稱得上“感應線圈”的彎曲圖案。
她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咬了咬羽毛筆的尾端,但她很快便因為萊岑夫人的皺眉停止了這個動作。
咬筆頭,這可是肯特公爵夫人最不喜歡她做的小動作。
雖然今天肯特公爵夫人有事外出,沒有在課上旁聽,但是萊岑夫人可一直在旁邊盯著她呢。
“所以……”她遲疑地開口:“法拉第先生……他每天都在做這些事?將一塊鐵片繞上導線,再讓它動起來?”
“這只是最基礎的。”亞瑟點點頭,語氣溫和,像是在描述某種日常瑣事:“法拉第先生每天的工作要比這復雜的多。”
維多利亞愣了片刻,神情間流露出一種少女專屬的純真驚嘆:“那他肯定能掙很多錢吧?”
這句天真而直接的問題,直接把亞瑟逗笑了。看得出來,由于母親不在身邊,維多利亞今天活潑了很多。
他把手中的撥片擱回桌上,輕輕合上教學用的小黑板。
“若是按您這套邏輯,殿下。”亞瑟回答說:“那這世上最該富可敵國的,就得是牛頓和帕斯卡了。”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亞瑟頓了頓,像是在斟酌這個事實是否會過于沖擊一個從未自己掏錢買過手帕的姑娘,但最終他還是決定把實底交了,讓她多了解了解普通市民的生活總沒有壞處:“法拉第先生雖然目前是皇家學會的實驗室主任,但是由于經費緊張,他目前的年薪大約是一百鎊出頭。”
“什么?!”維多利亞簡直像是聽到了某種滔天不公,自從做了那場演講,這位未來的女王仿佛也在市民們的擁戴中感受到了某種無法用言語說明的重量,能夠回應臣民的期待,這讓維多利亞非常自豪。
她有些難以忍受法拉第獲得的低薪報酬:“這點錢比去年肯辛頓馬廄修繕所付的費用還要少上許多!法拉第是英國最受愛戴的自然哲學研究者,而且他還在做著這么難的工作,皇家學會怎么能那么對他呢?”
“確實。”亞瑟拍了一下腦袋:“喔,不對,殿下,我得向您道個歉,我忘了告訴您,法拉第先生除了100鎊的薪酬以外,在冬天還可以領取免費的取暖木炭,而且皇家學會還在格雷山姆學院里挑了一間免租金的房子作為他的住所。”
“法拉第先生住的房子有多大?”
“嗯……”亞瑟在玫瑰廳內踱著步子,似乎在丈量這里的長度和寬度,忽然他開口道:“大概有這里的十分之一吧。”
維多利亞聽完,沉默了幾秒,她氣壞了。
萊岑夫人一如既往的在旁側靜靜地站著,沒有插嘴,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她像往常一樣手執記錄本,眼角卻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在留意到維多利亞的語氣發生了輕微的轉折。
“也就是說……”維多利亞忽然直起身子:“我們國家最聰明的人,可能連一位郵政局長的生活標準都不如?”
明明是亞瑟先拱的火,但這時候他又跑出來裝老好人了。
亞瑟開口寬慰道:“殿下,您其實沒必要在意這些的。只要法拉第先生樂意,他隨時可以拿到1000鎊以上的收入。之前,我曾經代表倫敦大學邀請他出任我們的物理實驗教授,年薪1200鎊,但法拉第先生依然拒絕了。對于法拉第先生這樣的學者來說,物質上的享受遠遠不如在科學研究上不斷進取帶來的成就感大。”
“可,雖然是這么說……但100鎊也太低了……”維多利亞悶悶不樂道:“難道就不能給他加薪嗎?讓他不用離開皇家學會也可以拿到1200鎊。而且不止法拉第先生,其他科學家,比如皇家天文臺的那些學者教授,也應該得到更好的收入。”
亞瑟輕輕搖頭道:“喔,殿下,我勸您最好放棄這個想法。”
“為什么?”維多利亞看起來頗為驚訝,因為她知道亞瑟自己也是個自然哲學家:“您難道不覺得你們該拿高薪水嗎?”
亞瑟笑了笑:“我當然希望拿高薪,也希望其他處于貧困中的科學家都能在科學事業上獲得足夠的報酬。但是,殿下,如果您把皇家學會和皇家天文臺的薪水漲的太高,那你就很難保證那些位置上坐著的究竟還是不是科學家了。”
維多利亞眨了眨眼,似乎一下沒聽懂亞瑟這話的弦外之音。
“不是科學家……那會是誰呢?”
“您以后會明白的。”亞瑟隨口打了個比方:“就比如說皇家學會的會員也不一定就是哲學或者自然哲學的研究者一樣,這世上的怪事總是很多。”
萊岑夫人聽到這里,嘴角動了一下,仿佛差點笑出聲來,但很快便恢復原狀。
她當然知道亞瑟是在暗示哪一位先生,約翰·康羅伊爵士前不久剛剛進入了皇家學會的候補會員名單當中,只要他能通過皇家學會學術委員會的審核,那明年的今天他就會是一位高貴的皇家學會會員了。
而根據近日康羅伊趾高氣揚的態度,時不時就要在談話中捎帶幾個科學名詞的風格,他一定對通過委員會審核十分有把握。
萊岑夫人向來與康羅伊關系不好,雖然她不敢當面指責康羅伊,但亞瑟無關痛癢的“康羅伊笑話”確實很得這位女家庭教師的歡心。
因此嘛……
亞瑟剛剛說的這個笑話,萊岑夫人當然不會沒事找事的把它記錄進王儲的起居冊當中。
如果肯特公爵夫人看見這個笑話,少不了要對亞瑟心生芥蒂,萊岑可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
畢竟偌大一個肯辛頓,敢拿康羅伊開玩笑的人可不多了。
在眼下這個康羅伊希望把她踢出肯辛頓的時刻,亞瑟這樣的人每多一個,萊岑就能多一分繼續留在肯辛頓的底氣。
眼見氣氛有些微妙地停滯,萊岑夫人合上記錄冊,輕輕咳了一聲,不緩不急地出聲道:“殿下,亞瑟爵士方才所言,確實言重了些,但也不無見識。”
她的英語口音雖然混了些漢諾威的德語味道,但在這一刻卻顯得格外穩重,像是特意放慢的節奏。
“皇家學會的會員名單,近些年來確實在擴大。”萊岑夫人繼續道:“聽說就連肯辛頓教區牧師的堂弟都被提名過一次。當然,最起碼他的推薦信上還引用了一句波義耳,倒也不算是對科學一無所知。”
亞瑟輕輕抿了一下嘴角,沒有出聲,算是默許這個援手。
“好吧。”維多利亞吐了口氣,坐了回去:“我會自己查查皇家學會最近的入會名單。”
“這正是學習的一部分。”萊岑含笑點頭道:“只不過,在了解名單之前,我們是否該先完成今天剩下的實驗部分呢?”
“當然。”亞瑟恢復常態道:“殿下,讓我們來看看電流在不同電阻下的變化效果……你瞧,電阻變大電流就變小,想讓電流變大電阻就必須盡可能的小。這就像是大選,保守黨的議席多了,輝格黨的議席就得變少。而我們該怎么調節電阻呢?您看好了,是這塊撥片發揮的作用,當然,如果您樂意的話,也可以管它叫迪斯雷利先生,哎呦呵,這臺變阻器的迪斯雷利還挺滑溜……”
維多利亞噗哧一笑,連萊岑夫人也微微低頭,仿佛最初的輕快氣氛又歸位了。
課程在笑聲與銅絲之間繼續推進,直到陽光滑過玫瑰廳最后一塊彩色玻璃,落在了亞瑟手中的電阻器上。
課后,亞瑟正將器具收進布袋,準備步出玫瑰廳,卻見萊岑夫人不動聲色地已站在門邊,仿佛恰巧路過,又仿佛早就等在那里。
“亞瑟爵士。”她語氣平靜道:“方便聊幾句嗎?”
亞瑟點了點頭,她便帶他走入隔壁的小圖書廳。
這里是維多利亞小時候學習拼寫的地方,如今只用來儲藏圖書和偶爾的茶會。
圖書廳的窗簾半掩,日光穿過縫隙,落在地毯上,就像是一張被刻意攤開的紙牌。
萊岑夫人走在前頭,沒有直接請亞瑟入座,而是繞到壁爐前,拿起一把羽毛撣子,輕輕拂去壁爐架上兩枚瓷瓶之間的塵土。
“玫瑰廳的講課安排,近來似乎多了些理性氣。”她不緊不慢地開口,語調里帶著幾分感慨:“我記得去年冬天,這個時候,殿下還在苦惱拉丁動詞的變位。”
亞瑟把裝滿電阻器的布袋擱在椅背上,笑著回道:“自然哲學比拉丁語來的有趣,至少不用再考慮屬格和賓格的分歧。”
“可屬格與賓格的區別……”萊岑輕輕轉身:“正是這座宮殿維系其體面的重要基礎之一。”
這句話說得極輕,幾乎像是隨口一提。
萊岑夫人語調微揚:“殿下對您講授的內容顯得十分感興趣,但我更在意的是,她開始學著從另一個角度看待世界了。”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不只是電學,也不只是法拉第先生的年薪問題,而是她開始質問:這個世界究竟是如何被維系的?是誰在調節這些電阻?又是誰在決定,哪些力量可以自由穿行?”
亞瑟沒有立刻回應。他靠著窗邊的柜子,眼神掃過那排錯落有致的皮革封面書籍《國家財政總覽》、《英國年鑒》、《論臣民之義務》……
他終于開口道:“殿下開始不再滿足于成為一個恰當的象征,這是個好事情。她能夠意識到這個國家壓在她肩膀上的重擔,對于王儲來說,再沒有什么能夠比這種意識更珍貴了。”
萊岑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但她沒想到亞瑟居然直白的開口贊成這一趨勢,而這句話正是她最期待聽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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