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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六十一章 上帝保佑維多利亞
教堂內的掌聲尚未散盡,維多利亞卻已緩緩起身。
剛剛起身的時候,她的臉上還能看得出幾分緊張,然而走了幾步之后,她的面色就已經恢復如常了。
她沒有仰望祭壇,也沒有回頭示意,而是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沉靜,直直地走向前方的講壇。
不是站在講壇之后,那是牧師與政治家常常站立的地方,而是站在它的前方,她選擇了一個既非祭司也非權力者站立的地方。
在十字架的陰影下,她舉目四望。
警官們一個個腰桿挺的筆直,他們滿臉肅穆,表情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但是從這群鐵漢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卻看得出——他們對英國未來的女王陛下寄予厚望。
市民們的議論聲也漸漸小了,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這位名字常常出現在報紙標題的公主殿下。
雖然去年夏天有不少威爾士和英格蘭南部的居民都在那場王儲的全國巡游中睹見她的真容,但是對于倫敦市民來說,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家住肯辛頓的公主究竟是長得什么樣。
她的面容帶著少女的圓潤,五官卻已顯露出那種不動聲色的清晰輪廓。略顯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張線條柔和的嘴唇,仿佛一旦閉上,便會拒絕一切虛飾之言。她的眼睛很大,看起來和她母親一樣,然而卻帶著一股意外的凝重,就像是尚未解凍的湖泊,晶瑩、清澈,但也深藏。
維多利亞站定位置,微微抬頭,目光從警官的方陣上輕輕掠過,又越過教堂的木質長椅、祭壇兩側的柱影,終于在右側一根石柱的陰影下,停住了。
那兒站著一個人,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晨禮服,未佩任何軍飾,也未佩任何勛章,只在左臂挽著一雙潔白的手套,右手垂在身側,像往常一樣安靜地握著那把漆黑的長柄雨傘,福克斯牌的。
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這位活動策劃者并未站在人群前排,也未靠近王室賓位,而是與記者、警官和一些晚到的紳士們一同站在那教堂最外側的拱廊下方,刻意避開了光線,又好像特意守在那兒。
亞瑟沒有做多余的動作,也沒有露出夸張的表情。
他只是像平日課堂上那樣,微微一頷首。
不是命令,不是鼓勵,也不是恭維,而是一種極為熟悉的確認:你可以說下去,因為你已準備好了。
維多利亞的眼神輕輕一動,整個人的氣質卻仿佛在一瞬之間完成了轉變,就好像臺下沒有觀眾,就好像她又回到了肯辛頓宮玫瑰廳的課堂上。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開口了。
“請允許我,也說幾句。”
她沒有報上身份,沒有用“我以王儲之名”來標榜自己,只是用最平實的口吻闡述事實:“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站在這里,因為我既不是大臣,也不是作家,更不是國王。我沒有資格為一位英雄下定義。作為一個孩子,作為一個姑娘,我也不懂什么是榮耀、責任或犧牲的全部意義。我甚至不認識卡利警官,我沒有和他說過話,也從未在花園里遇見過他。但是,我知道……”
她的聲音沒有提高,吐出的第一個音節,帶著少女獨有的輕顫:“他是為了保護我們而犧牲的。”
她的聲音仍在教堂中回蕩,但人群中已經起了細微的變化。
站在走道邊的警官中,有人低下頭看著自己纏著黑緞臂章的手臂,指節繃緊發白。也有人望向那對孤零零站在花壇邊的卡利一家,眼中有光,卻又不肯讓它輕易滑出眼眶。
那些坐在后排的市民本來只是來看熱鬧,甚至有人曾經嘀咕過“公主有什么好說的”,但此刻,他們一個個直起了背,有的男子摘下帽子按在胸口,有的老婦人悄悄從斗篷下拽出手帕,默不作聲地拭著眼角。
維多利亞輕輕頓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自己的聲音是否真的傳到了教堂的每一個角落,然后才繼續開口。
“他并不是為了我個人而犧牲的,我知道。可我想說的是,如果一個人愿意在危險面前站出來,為了他并不認識的人、為了一座不是他出生的城市、為了一些他永遠不會收到感謝的家庭,那我認為,他就配得上被稱為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不需要別人為他豎雕像,也不需要別人歌頌他。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喊口號,不求回報。他可能會害怕,但他沒有離開他應該所處的地方。”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或許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沒有演講經驗的維多利亞聲音有些發緊,但她沒有停下:“我,我也很害怕。”
這句突如其來的坦白,讓教堂里的氣氛驟然一變。不僅僅是因為驚訝,而是因為這句話說的太坦誠了,以致于不像是出自那些經常向民眾標榜自身勇敢、有擔當的王室成員之口。
“前天,當我站在肯辛頓宮,看著威斯敏斯特宮的火焰升騰到夜空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站在窗邊,看著那些熟悉的塔樓,一點一點的倒塌,看著火舌卷著屋頂上金色的十字架,看著從來都不會說話的鐘聲,也像是被燒痛了似的沉默不響。”
這句話擲地有聲,就連站在后排,見慣了各種華麗辭藻的艦隊街記者們都不禁抬起了頭。
更前方一些的位置,萊岑夫人眼角微紅,她在胸前輕輕劃了個十字架,似乎是在為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做禱告。
肯特公爵夫人則低垂著眼簾,那一直握著手套的手終于稍稍松開。
她看過維多利亞的演講稿,甚至一度懷疑這份稿子是否寫的太過樸實了。如果不是考慮到這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和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共同修改的結果,她甚至打算讓康羅伊重新起草。
但現在看來,這份演講稿的現場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那天晚上,我看到媽媽坐在壁爐前的火光中沉默不語。她的影子落在墻上,被火光拉得很長很長。我問她:是不是連最堅固的房子也會被燒光?她沒有回答,只是把我抱緊了。”
維多利亞抬起頭:“火災過去了,可我心里的害怕還沒過去。第二天,我跟著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去看了威斯敏斯特宮的火場。石頭像是哭干了眼淚,木梁都燒成了空殼,空氣里還殘留著夜里的焦味。但比這一切更讓人難受的,是我看見了站在廢墟邊的蘇格蘭場警官。他們忙活了一整夜,臉上全是灰,眼里全是疲憊,可他們還在現場。沒人命令他們這么做,他們只是留下來,就像是羅伯特·卡利警官一樣。
我聽亞瑟爵士說,那晚蘇格蘭場的隊伍是最早趕到火場的。有人燒傷,有人昏倒,還有人被掉下來的石頭砸中,現在正躺在醫院。在威斯敏斯特的廢墟邊,我看見一位受了傷的警官躺在擔架上,眼睛還睜著。他看見了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抬了抬手,像是在敬禮,又像是在安慰我。旁邊的醫生讓我不要靠近,說他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我心里想,他比我們所有人都更清醒。
我那時什么都沒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我的手緊緊捏著裙擺,心里只剩一個念頭:如果換作我,我會不會也那么勇敢?像是羅伯特·卡利警官和這位警官一樣的勇敢、一樣的恪盡職守?我很怕自己不夠堅強,不夠堅定,不配站在他們中間。我們都不完美,我更不完美。”
聽到這里,許多原本挺直了腰背的警官忽然眼眶發熱,市民們看向公主的眼神也從初時的驚訝、崇敬過渡成了柔和。
就連坐在前排的,那些帶著各種傷痕的高級警官們也慢慢抬手摘下了帽子。
他們原本不太相信王室的小姑娘能講出什么讓人服氣的東西,但此時此刻,他們卻覺得維多利亞公主的演講要比那些政客、主教和貴族在葬禮上說過的悼詞都要誠實得多。
說到這里,維多利亞忽然面向卡利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我不會假裝知道你們的痛苦,也不敢說我理解那種失去的感覺。我不懂政治,也不懂這些決定是否正確。但我知道,在過去這幾年中,我看到了很多大人都在爭吵,議員在憤怒,貴族在辯論,而普通人……他們只是默默看著威斯敏斯特宮的大火燒,就像我們今天看著這場雨一直下一樣。”
維多利亞并沒有批評,她只是從她自身出發,說出了她的不安:“我聽見他們在說權力這個詞,也聽見他們在說改革,說失控,說替代,說必須。但沒有人說害怕。沒有人說:他們也怕,怕下一場火不是在威斯敏斯特,怕倒下的羅伯特·卡利警官并不是最后一個。我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老實說,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懂。我不懂為什么有時候國家會選擇沉默,不懂為什么街上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警察制服,也不懂,為什么連一位好人的名字都得等到他死了一年之后才被人記住。”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語言:“我想,我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害怕,我還應不應該留下來?如果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我還應不應該走出那扇門?”
她的眼神緩緩掃過那些穿制服的人,那些滿是疲憊卻目光炯炯的雙眼,那些長著帶老繭的手指和被雨水打濕的發絲的警官們。
“后來,我想明白了。”
維多利亞抬起下巴,語調放得很輕,卻意外地清晰:“留下,不是因為火沒燒到我,而是因為我親眼看見了威斯敏斯特在夜里倒塌。留下,不是因為我被人命令,而是因為我看見警官們在混亂中沒有后退一步。留下,不是因為我生來注定高貴,而是因為我如果不留下,誰還會記得他們在風雨之中、在熊熊大火的面前,曾經站立過?”
這三句話,每一句都像是水滴在石上,不響,卻滲得極深。
寂靜片刻之后,一頂警帽被緩緩摘下,再接著,是第二頂、第三頂,沒有人下令,沒有人喊口號,但整整一百四十多頂黑藍警帽,如同浪潮一般在圣壇前平穩舉起。
警官們沒有鼓掌,他們只是將帽子緩緩摘下,按在胸口。不是因為命令,不是因為禮儀,他們并不習慣在儀式中向一個孩子鼓掌致敬。至于他們的脫帽禮,這不是因為她的血統,而是因為她的承諾,一句簡單的、無法駁斥的承諾——雖然害怕,但我會留下。
緊接著,一陣輕微的掌聲,從后排一個工匠模樣的男人那里傳出。
下一秒,又有第二聲、第三聲從人群中響起。
掌聲先是如雨點落石,然后逐漸連成一片,如涌上岸的潮水,克制、緩慢,卻無法遏止。
沒有像劇院那樣的嘩然,也沒有市政廳那樣的叫好,它是從某個市民開始,一個戴著便帽、胡子發白的老工匠,他拍了三下,然后停了,像是怕驚擾到這肅穆的場景。可緊接著,旁邊的花匠、印刷工、馬車夫也跟上了。
聽眾席上,一些年長的市民眼角泛紅,一個戴著氈帽的退伍老兵輕輕吸了一口氣,嘴里不住地說著今天真熱。
在教堂最里側靠近拱門的那一列,一位三十歲出頭的母親牽著孩子的手悄聲說了句:“上帝保佑公主殿下,親愛的,記著她今天說的話。”
而在臺下側方,原本帶著懷疑的《觀察家》報的駐議會記者雷迪希先生甚至忘了掏出隨身的筆記本,他只是自嘲似的搖頭道:“很久沒聽到這種真話了。”
掌聲從民間響起,緩慢、熱烈但卻堅定地傳至前排的貴賓席。
貴族們不習慣鼓掌,但也有人輕輕點頭,像是在認可這位王儲殿下。
肯特公爵夫人聽見身后傳來的雷鳴般的掌聲,也禁不住笑著對女兒點了點頭:“做得好,德麗娜。”
內務部派來的觀察員原本打算記錄公主發言的語義主干,結果猶豫了半天,他一句也沒記下,最終只草草寫了一句:民情顯動。
那一刻,時間仿佛暫停。
羅伯特·卡利的肖像畫靜靜立在講壇一側,烏黑的邊框在陽光下映出一圈溫潤的光澤。
而遠遠站在柱廊陰影中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此刻已經移步靠在拱柱一側。
他沒有走近,也沒有做出任何顯眼的動作,只是輕描淡寫地將那雙白手套緩緩收進了衣兜里。
就好像,這場演講,本就該是她一個人的戰斗。
就在眾人歡呼之際,所有人都沒注意到亞瑟將羅伯特·卡利的長子拉到了角落里,將一枚帶血的鉛彈放在了他的手中:“收好它,小伙子,這是你爸爸的。”
就在這一刻,教堂的鐘聲響了。
上午報時,十一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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