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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列顛之影 第四十二章 這么拿捏小女孩是否太卑鄙了?
夕陽的陽光穿過高大的窗欞,灑在紅木茶幾上。
淡粉色的瓷壺里,香醇的紅茶正冒著輕煙。
窗外是修剪整齊的玫瑰花圃,幾只畫眉跳躍在灌木枝頭。
如果不去考慮肯辛頓宮內部的勾心斗角和王室紛爭,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這都是個約會的好地點。
亞瑟懶洋洋的窩在沙發椅上享受著杯中的紅茶和休息室里的書籍。
即便這里的茶水和風景再好,也抵不過家里的環境舒心。
要不是肯特公爵夫人下定決心非要留他共進晚餐,換做其他場合,他肯定一早就找個理由溜回家去了。
休息室的大門被仆人推開,方才借口前去換裝的肯特公爵夫人再次出現在亞瑟眼前。
從她身邊戰戰兢兢的侍從神情就能看出,公爵夫人剛剛肯定對他們大發雷霆了。
維多利亞公主在重要客人造訪時外出騎馬的事情,惹得這位母親很不高興。
此時的公爵夫人已經換上了一身灰藍色的綢緞晨袍,領口飾以同色系的羽毛,胸針上的藍寶石在太陽余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夫人們短時間的變裝能力總能令亞瑟驚嘆不已,因為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公爵夫人甚至把發型都換了一遍。
她的頭發高高盤起于腦后,梳成整齊的發髻,發梢上翹,配以精致珍珠發簪作為點綴。
亞瑟從前常在電視古裝劇里見到這種發型,不過這發型叫什么他還沒注意過,但是他知道,至少在倫敦和巴黎,夫人們都稱其為“àlaChinoise”,顧名思義,這是一款風靡了歐洲幾十年的中國風女士發型。
這款發型在歐洲的最知名粉絲,當屬法國的斷頭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了,她在凡爾賽宮的時候就經常以“àlaChinoise”的發型示人。
而在她香消玉殞的四十年后,這款發型在英國和法國的上流社會依然熱度不減,反正亞瑟在倫敦和巴黎的沙龍里就經常見到這款發型。
亞瑟合上了手中的書本,站起身略一鞠躬,算是對公爵夫人重新登場的禮節性回應。
肯特公爵夫人朝他微微頷首,神情同樣恢復了初見時的端莊與從容:“抱歉讓您久等了。”
“您不必放在心上,梳妝打扮是女士們的權利。況且肯辛頓宮的茶點和書籍還這么令人滿意,不瞞您說,我覺得哪怕一個人獨處,我也可以在這兒自娛自樂的打發上一整天的時間。”
“您真是位紳士。”
肯特公爵夫人重新入座,她替亞瑟打抱不平道:“我真是沒辦法想象,像是您這樣的紳士,居然會被外交部認為不稱職。您可是在為了高加索山民的自由權利四處奔走,是在與俄國的舊制度和專制主義戰斗。這兩年在葡萄牙,不列顛始終堅定不移的與支持葡萄牙進步派一起捍衛自由。而今年西班牙內戰打響后,帕麥斯頓子爵又在議會疾呼,我們要像支持葡萄牙的瑪利亞女王一樣,支持西班牙新繼位的伊莎貝拉女王。但是,我不明白,怎么他一碰到俄國,立場馬上就不一樣了。”
亞瑟聽到公爵夫人的話,淡定的喝了口紅茶:“殿下,這不一樣。雖然我不贊同帕麥斯頓子爵的做法,但是我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肯特公爵夫人好奇道:“您是說西班牙,還是俄國?”
“我可以一起談,如果您感興趣的話。”亞瑟放下茶杯道:“我聽約翰·康羅伊爵士說,您最近在和維多利亞公主一起進修政治經濟學,所以我覺得以您的智慧,肯定能理解我接下來說的話。”
肯特公爵夫人的性格中一直缺乏自信的元素,但也正因如此,她非常尊重那些看起來自信又專業的權威人士。
她希望多結交一些這樣的朋友,也樂意聆聽他們的見解。
她的女兒正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女王,而肯特公爵夫人則同樣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攝政王。
“如果這不會麻煩到您的話,那么是的,我確實希望能聽聽您的看法。”
亞瑟看到公爵夫人的這個態度,頓時理解了康羅伊為何能在肯辛頓宮擁有這么大的權勢了。
至少從今天的短暫接觸來看,公爵夫人一點兒都不像威廉四世等人形容的那么霸道。
她的霸道只是表象,或者說是由于長期的不安全感所造成的應激行為。
亞瑟在蘇格蘭場辦案子的時候,就曾經遇到過許多類似的嫌疑人。
對待這樣的人,剛開始的時候或許不好接觸,但是只要你能取得他們的信任,那么很快他就會死心塌地被你牽著鼻子走了。康羅伊能夠控制肯辛頓宮,多半就是因為他是公爵夫人最信任的那個家伙。
亞瑟開口道:“您方才說,帕麥斯頓子爵打算支援伊莎貝拉女王,幫助她打贏西班牙內戰。這一點沒錯,但是您不能按照報紙上宣傳的內容去理解他支持西班牙的理由。打擊舊制度、專制主義與教權主義,這或許是理由之一,但并不是全部。確保西班牙不會復辟專制制度,進而向法國、俄國或奧地利靠攏,鞏固不列顛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影響力,并確保我們在地中海的航行安全和商業利益,這才是最重要的。”
對于肯特公爵夫人來說,亞瑟的話并不難理解,但是她對此還是有疑問:“話雖如此,但是我聽說……帕麥斯頓子爵好像打算直接派軍隊前往西班牙,介入他們的內戰,這可比我們在葡萄牙的做法激進多了。”
“激進?不,殿下,我猜您肯定不了解帕麥斯頓子爵。”
亞瑟一提到帕麥斯頓就來氣,但他還是盡量心平氣和的往外交大臣的臉上抹泥灰:“我向您保證,他不會直接派軍隊去西班牙,就算真的派軍隊去了,那也不是正規軍,而是退伍軍人,并且他們不會掛官方的名頭,頂多是叫做英國志愿軍什么的。外交部的那位閣下深諳不宣而戰的把戲,在希臘如此,在葡萄牙如此,在西班牙亦如此。”
“那在高加索就不能如此了嗎?”
“當然不能,殿下。”亞瑟壓抑著想把帕麥斯頓活吃了的心情,平靜的回道:“他對于誰是軟柿子這個問題,一向拿捏的很準。”
肯特公爵夫人聞言心有戚戚:“看來帕麥斯頓子爵有時候也并不像是考珀夫人說的那么可靠。”
“如果您足夠強大,帕麥斯頓子爵一輩子都很可靠。但是如果您式微了,他確實不是那個能伸出手拉您一把的角色。或者說的更難聽一點,他不順便踩您一腳都算是良心發現了。”
說到這里,亞瑟忽然感覺自己的表達過于直白了,于是又往回找補道:“當然了,對于多數人而言,他絕對是一位稱職的外交大臣。”
肯特公爵夫人看到亞瑟這個想罵又想維持明面上體面的模樣,禁不住笑道:“那看來您屬于少數派嘍?”
“您不必擔心,殿下。”亞瑟淡定的喝了口茶:“反正我這輩子向來是以寡敵眾的,類似的事情我早都已經習慣了。什么樣的困難都打不倒我,如果他們想來,那就來吧。我,就始終站在這兒。”
亞瑟的態度瞬間勾起了肯特公爵夫人的回憶,她感覺自己這些年又何嘗不是以寡敵眾呢?
一個德意志寡婦,在異國他鄉拉扯孩子,在王室內部還屢屢遭人白眼。
時至今日,她還是不能原諒這些年王室和議會當初的漠視。
要知道,這兩口子當初從漢諾威回倫敦的路費都是找別人借的。她和肯特公爵剛剛結婚時,喬治四世不止對弟弟和弟媳的結合反應冷淡,在回到倫敦后,甚至連一間體面的宮室都沒給他們安排,而是把他們打發到了王室邊緣成員居住的、年久失修的肯辛頓宮。
當時的肯辛頓宮可不像是現在這么美好,自此喬治二世1760年去世,繼任的喬治三世將政治核心從肯辛頓宮轉移到圣詹姆士宮以后,這里已經有半個多世紀沒有重新修繕過了。
更讓公爵夫人難以忍受的是,即便這里已經這么破舊了,夫妻倆依然無法獨占肯辛頓宮,他們在這里只擁有一個起居室,其余的房間則居住著其他王室成員的情婦、私生子以及他們的仆從。
好在多年媳婦熬成婆,在威廉四世繼位后,維多利亞正式被確定為王位繼承人,議會批復給她和維多利亞的年金也從七千鎊飆升至兩萬六千鎊。
雖然她依然感覺這筆錢不夠用,但是至少她可以把肯辛頓宮重新修繕了一遍,并且再也不必像從前那樣充當受氣包了。
一想到這兒,公爵夫人就愈發堅定了聘請亞瑟作為家庭教師的決心。
因為亞瑟不僅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而且還與她志同道合。
最重要的是,他與維多利亞的王位競爭對手坎伯蘭公爵的關系同樣很差。
雖然亞瑟已經改宗國教,但是這不影響坎伯蘭公爵會用異樣的目光看待這位推動了《血腥法案》改革并因為天主教解放獲利的前天主教信徒。
肯特公爵夫人正思慮著如何用恰當又不失禮貌的方法讓亞瑟接受她的邀請,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與裙擺摩挲地毯的細響,她微微一怔,旋即抬頭望向門口。
不多時,房門被仆人輕輕推開。
在光影交錯之中,維多利亞公主出現在了門廊口。
她換下了劇院時的禮裙,身穿一套淡青色的軟緞外衣,領口綴著些許蕾絲。
她身后緊緊跟著萊岑夫人,還有三位馮·布洛家的小姐。
加布里埃萊神情端莊,阿德萊德雙眼轉個不停,卡洛琳則幾乎是跳著走進來的,就像只見到獵物的小貓,興奮得幾乎快說不出話了。
“媽媽,我們回來了。”維多利亞說著,輕輕俯身行禮:“萊岑說,您打算給我聘一位新老師?”
亞瑟放下茶杯,站起身看向肯特公爵夫人。
后者卻只是端坐如常,雖然語氣平淡,但看得出來,她其實在壓著火:“是啊,親愛的。你難道不知道,我還邀了他與我們一起共進晚餐嗎?”
“我喜歡!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卡洛琳搶在眾人之前歡快地喊了出來,小臉因激動泛起紅暈:“我剛才還在說,他是最棒的科學家、作曲家,還有作家!”
“還有偵探家。”阿德萊德補了一句。
加布里埃萊朝公爵夫人鞠了個禮,規矩得體:“晚上好,殿下,萬分抱歉,我們突然造訪。以及,萬請原諒卡洛琳的失禮,她今天太興奮了。”
肯特公爵夫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用道歉,馮·布洛夫人的女兒們隨時歡迎來做客……尤其,是在我女兒尚未學會如何準時回家的日子里。”
維多利亞聽出了母親話中的責備,臉頰微紅,低頭嘟囔了一句:“可是我們只是想看完《夢游女》……魯比尼今天唱得太好了。”
萊岑夫人適時開口為她解圍:“殿下,劇場的節目確實比預定的時間延遲了一些,是我的疏忽,沒有第一時間向您請示。請允許我承擔責任。”
“這話等會兒私下說也不遲。”公爵夫人輕輕地說,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亞瑟身上:“亞瑟爵士,我想,不如現在就把孩子們介紹給您吧。”
亞瑟略一頷首,語調不卑不亢:“不勝榮幸。”
“您就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您不是教授嗎?”小卡洛琳驚訝地睜大眼睛:“我記得外公說過,您是哥廷根大學的學監哎!”
阿德萊德急忙往后拽了拽妹妹的裙子:“卡洛琳,你太失禮了!”
“沒關系。”亞瑟笑著擺了擺手,旋即俯身朝小姑娘眨了眨眼:“你的外公可能慣于為朋友增光添彩。在哥廷根,我頂多算個學術界的看門人,比起教授,在會議室里和教授們對著預算表爭吵才是我最常遇到的事情。”
“那您會教我音樂嗎?”卡洛琳壓低聲音,仿佛怕姐妹聽見:“那首《鐘》,您能彈給我聽嗎?”
亞瑟正欲回答,維多利亞忽然插話道:“夠了!卡洛琳,亞瑟爵士是媽媽請的客人,他是來見我的。”
肯特公爵夫人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輕輕將茶杯放下,她只覺得女兒的行為讓她大失顏面。
她沒有像往常訓斥仆人那樣高聲厲色,而是用一種冷靜卻不容置喙的語氣對著維多利亞開口道:“亞歷山德麗娜,請你向卡洛琳小姐道歉。”
這話一出,房間里的空氣頓時變得凝重。
馮·布洛家的三位小姐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萊岑夫人眉頭微動,似乎想替維多利亞解圍,但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維多利亞顯然沒有料到母親會當著外人的面責備她,一時愣住了。
她像是被凍住一般站在原地,眼神里閃過一絲羞憤,卻又不敢頂撞。
“媽媽,我只是……”
“我知道你想表現出你是這間屋子里最有分寸的那個人。”公爵夫人語氣嚴厲,但聲音依舊不高:“可真正有分寸的人,永遠不會在人前羞辱比她更年輕、更熱情,也更率真的人。”
“更何況……”公爵夫人轉頭看向亞瑟,語氣緩和了一些:“我們今天的客人并不在意那一兩句出格的稱呼。真正有修養的紳士,從來不會因為一個孩子的直率而耿耿于懷。”
亞瑟略一點頭,配合地想要緩和氣氛:“我覺得被問‘能不能彈首曲子’這類問題,是我過去這些年聽到過最親切的一種冒犯。說實話,有段時間,我確實也是以彈曲子為生的。”
他話音剛落,三位馮·布洛小姐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甚至連維多利亞的嘴角也不由輕微上翹。
但公爵夫人見狀卻更生氣了,她語氣平靜的訓斥道:“維多利亞,你是王位繼承人。你的每一句話,別人都會記在心里、寫在紙上、掛在嘴邊。你可以天真,但你不可以傲慢。你可以做錯事,但你必須要有勇氣承認。”
沉默片刻后,維多利亞終于低聲開口:“對不起,卡洛琳。我不該那樣說話。”
卡洛琳一臉懵懂地望著她,隨即使勁點頭:“沒關系,我從來都不在乎這些的,況且我早都習慣這些了,公主殿下。”
這句脫口而出的實話頓時讓屋中眾人又是一陣失笑,連公爵夫人也無奈地搖了搖頭。
“孩子們。”她站起身來,語調重新恢復到女主人的莊重,“廚房已經備好了晚餐。我們今晚有亞瑟爵士在座,希望你們能學會在飯桌上談一些比《夢游女》更有分寸的話題。”
萊岑夫人行了一個輕禮,帶著三位小姐先行退下去準備洗手,維多利亞則低著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只感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怎么也不明白她只是想維護好秩序,結果反而被媽媽當做了破壞秩序的家伙。
亞瑟并沒有急著離開,他看著維多利亞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手指捏著裙角,肩膀微微繃緊。
他輕輕咳了一下,試圖引起維多利亞的注意。
“我小時候……”他忽然開口道:“看見桌子上的一只瓷杯差點掉到地上,于是趕緊伸手去接住。我本以為我做了好事,結果被農場主的妻子看見了,反而揪著我的耳朵當著農場里所有人的面把我訓了一頓,說我把那瓷杯弄破了。我特別生氣,因為我接住的那杯子本來就有裂紋,不是我弄的。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沒吃,當然,他們也不會給我吃的。我一個人鉆進柴房蹲了半天,只覺得全世界都不理解我。”
說著,亞瑟輕輕走到她身旁,壓低聲音道:“你現在就像我那時候一樣,是不是?明明好心,卻被說成不懂事。”
維多利亞終于動了動,她抬起頭,小聲說:“我不是想兇她。我只是……只是想讓大家安靜一點。”
“我知道。”亞瑟微笑著:“你想讓事情好起來,只是用的方式不大對。但你是出于好意,我看得出來。你想讓別人尊重我,關于這一點,我要對你說聲謝謝。公主殿下,你是個好心的姑娘。”
她沒有說話,只是眼眶微微泛紅。
“我不喜歡別人當眾批評我。”她低聲說,語氣里滿是憋不住的委屈:“尤其是我覺得我沒錯的時候。”
“那當然不好受。”亞瑟點頭:“尤其是當你一直在努力做對的事,卻被誤會了,那種感覺,就像吞了一口熱茶,燙得滿嘴通紅卻不能吐出來,否則這茶水就浪費了。”
亞瑟說到這里,也不再多言語,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手帕遞給她:“給你。不是因為你哭了,而是預防,公爵夫人說接下來晚餐的烤乳鴿,醬汁很濃,會滴在衣領上。”
維多利亞接過手帕,沒忍住輕輕笑了一聲,帶著鼻音:“你這人……總是說些奇怪的話。”
“是嗎?”亞瑟裝作驚訝地眨了眨眼:“我一向以為我說話挺得體的。當然了,也有意見不同的,比如坎伯蘭公爵和帕麥斯頓子爵,你和他們是一路的嗎?”
“得體才怪,不過我和他們兩個不是一路的。”她揉了揉眼角,把手帕收好,語氣輕下來:“還有……謝謝你,爵士。”
“不客氣。”亞瑟笑著開口道:“如果我真的有幫到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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