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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唐華彩 第429章 明堂
“我認得東都留守李憕,知道那人頭是真的。”
賀蘭進明憋了半天,等入夜到了住處了,掩上門當即便與賀蘭至嘉討論起今日所見之事。
“我看顏杲卿的眼神,盧奕的頭顱也該是真的。難道,洛陽城被叛軍攻破了?”
這雖是一個疑問句,但兄弟二人在心里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進而對朝廷的敬畏也有了一絲動搖。
安靜了片刻之后,賀蘭進明忽然以一種堅定的語氣自語道:“還有潼關,叛軍絕不可能攻破潼關。”
“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薛白一直在騙人,局面并不像他說的那般好。”賀蘭至嘉道:“且看吧,他早晚瞞不住。”
賀蘭進明原本皺著眉憂愁國事,聽他如此說,把心思轉到怪罪薛白這件事上,心理負擔頓時就小了很多。
“各個郡守都是冒著風險在效忠社稷,全都聽一個年輕人的命令,倘若他估錯了局勢,我等丟了性命無妨,只怕誤了大局啊。”
“一開始便是他們楊黨逼反了安祿山……”
有了這樣的抱怨,賀蘭兄弟對薛白就很難做到同心協力,難免就帶著些抗拒排擠、看笑話的心態。
次日,眼看薛白站在城頭認認真真與顏杲卿商議守城的具體事項,他們冷眼旁觀,想的是“豎子真當自己是討賊盟主了,何德何能?也就是顏杲卿為攀附貴妃,肯腆著老臉聽一年輕人胡亂指揮”,待看到薛白鼓勵士卒,他們想的是“豎子又在裝模作樣,早晚要眾叛親離”。
有時他們會想到平原城被攻破、薛白一敗涂地,此事帶給他們的快感,竟超過了對叛軍的恐懼。
他們希望更多的將士能夠看破薛白的虛偽、無能,清醒過來,推賀蘭進明為盟主,號令河北。
終于,不等平原城修繕好防事,伴隨著漫天塵煙,大股的叛軍由遠及近,向平原城推進、包圍過來。
那動靜像是從天上傳來的,很嘈雜,而且一直沒有停下來,就像是把千軍萬馬裝在一個盒子里罩在耳邊。
“報,東面有叛軍殺來!”
“北面有叛軍!”
賀蘭進明連忙在城頭上策馬奔行,趕到了城墻的東北角,放眼望去,心“咯噔”一下沉了下來。
叛軍的兵力比他預想中要多得太多,他原本還想著最后若是不敵,可退出平原城,眼下卻是四面合圍,連退路都被封鎖了。
“來的是何人?”
賀蘭進明趕馬到了城西南,發現叛軍主將的大旗已經很近了。
那旗幟正在風中翻卷,他努力瞪大了眼看了一會,終于看清那是個大大的“史”字。
“史……來的不會是史思明吧?”
賀蘭進明驚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揉了揉眼。
他作為北海太守,對安祿山、史思明都有一些了解。認為安祿山的才能更多的表現在“欺騙”二字上,早年間討了張守圭的歡心,后來討了圣人的歡心,也常常能把各個部落首領哄得團團轉。可若論行軍打仗,史思明是個比安祿山更可怕的人。
只看史思明年輕時的一件小事便知其人之才干,他曾路過奚人的地盤被擒獲,于是扮成了大唐的使者,并憑氣度讓奚王相信了他,之后甚至帶著奚人的一個名將去朝拜天子,到了平盧之后,將對方連同三百奚人精銳當成俘虜獻了上去,不僅保全了性命,還由此立了功勞。
眼看著是這樣一個叛軍大將率大軍殺到眼前,賀蘭進明連忙趕到薛白面前,問道:“你可料到了這情形?朝廷真能有援軍嗎?!”
這次薛白沒有怪賀蘭進明動搖軍心,因為此時驚慌失措的遠不止賀蘭進明一個,平原郡的將領們乃被顏杲卿臨時說服歸附朝廷的,決心本就不夠堅定。
史思明僅僅亮出一個姓氏,守軍已是軍心動搖。
但,薛白臉上竟是流露出喜色,抬手一指,朗聲道:“看到了嗎?叛軍要逃回范陽了!”
賀蘭進明一愣,若非親眼確認過洛陽留守李憕的人頭,差點就要信了薛白的。
“叛軍糧道被斷,加上在洛陽遇到了高仙芝的大軍,進退無路,安祿山已別無他法,唯有轉回范陽以自固。”薛白高聲道:“偏偏我等封鎖了叛軍北歸的道路,故而他們心急如焚,先是以假人頭威懾,意圖騙開城門,如今連大將也派出來了,我等只須閉門堅守,則叛軍自潰,到時人人有功,封妻蔭子,厚賞自不待言!”
這是史思明大軍圍城的第一夜,平原將士們的士氣暫時還算穩得住。
到了后半夜,薛白下了城頭,沒遇到顏杲卿,便往衙署走去,入內,顏泉明迎了出來,低聲道:“阿爺在后院。”
“怎么?”
“無咎看了便知。”
薛白遂悄然隨顏泉明過去,到了一看,堂內只點著寥寥幾根燭火,光線昏暗,顏杲卿正坐在燭光前,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身旁擺放著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聲音中,薛白上前,見到顏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纏繞著。
“丈人這是?”
顏杲卿指了指面前的三個匣子,道:“給他們扎一個身軀。”
那匣子里放的是李憕、盧奕、蔣清的頭顱,此事倘若傳出去,士卒們便要知道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開口,顏杲卿又補充道:“放心,老夫沒有假手于人,此事絕無旁人會知曉,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陽這么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滿城官員棄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數,屈身事賊者更是不知凡幾。國危而秉忠持節者,幾人?我不得已,否認了他們,連一塊墓碑也不敢為他們豎,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親手為他們扎個全尸。”
大敵當前,薛白忙碌得厲害,但還是道:“我幫把手吧。”
說罷,他也坐了下來,幫著扎好一個茅草身軀,拿起針線,對著燭光穿孔。
“洛陽丟了,加上史思明兵臨城下,你的計劃怕是已經敗了吧?”顏杲卿問道。
光線太暗,線不好穿,薛白把線頭放在嘴里抿濕,繼續穿過針眼,嘴里道:“我在從偃師到洛陽的路上安排了一場伏擊,就在離白馬寺不遠的官道邊,叛軍的必經之地。本想著能阻一阻叛軍攻打洛陽,爭取時間,如今看起來該是不太順。”
穿好了針線,他打開一個木匣,捧出盧奕的頭顱,盧奕的一雙眼顯得十分的明亮,那被縛之后怒叱叛賊的神情還栩栩如生,他伸手一拂,想讓盧奕閉眼,但那眼皮很快又睜開了。
薛白遂開始縫,仔細地把頭顱與草人縫在一起。
“得益于這些年的準備,我這支私兵應該不算弱,吸引了許多隴右、劍南的老卒,帶著流民操練,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裝備也精良。也許是因為沒有良將指揮,也許出了別的問題。但我不得不承認,洛陽失守的時間比我預想中快得太多了。回答方才丈人的問題,第一個計劃確實是敗了。”
顏杲卿問道:“那你為何還來?何不退入土門關?”
“第一個計劃敗了,還有其它好幾個計劃嘛。”薛白道,“而且,必然是要來支援你的。”
他不想讓顏杲卿陷入孤立無援的局面,這似乎快成了一種奇怪的執念,因此,甚至有些享受此時與顏杲卿并肩坐在一起縫尸體的時光。
“還有何計劃?”
“比如,獨孤問俗、李史魚聯絡了安祿山留在后方的官員,有了幾個不錯的回應,范陽留軍賈循、平盧軍將劉客奴,都遣人來聯絡,表示愿意率范陽、漁陽歸順。”
如此大事,薛白竟是以一種稀松平常的語氣說著,同時縫好了人頭,給針錢打了個結,給盧奕整理了頭發。
顏杲卿聽了有些激動,道:“如此,叛亂或可早日平定?”
“他們要歸附,能爭取到多少人還不好說,關鍵得看朝廷能不能重塑威望。”薛白道:“好比我們在平原面對的情形,朝廷但凡爭一口氣,我們的軍心士氣便會大有不同。”
說著,他捧出了洛陽留守李憕的頭顱,放在顏杲卿面前,讓他感受李憕的憤怒與不甘。
“唉。”
薛白重新穿針引錢,沒能一下穿過去,遂略有些煩躁地道了一句。
“故而早便說圣人昏庸不可救藥了,這種皇帝不換掉,叛亂怎么能平定?”
顏杲卿停下手中的動作,體會著指斥乘輿帶來的新奇之感。
也就是被敵軍圍在孤城中,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才沒有就此說薛白什么。
“丈人現在不信,但早晚會明白,天下得換一個新君才有指望。”
安祿山自己都沒想到能那么快就攻下洛陽城。
帶著猶疑,等田承嗣攻破洛陽的十余日之后,他才終于進入城中。此時高仙芝已經奔往陜郡,洛陽城中所有抵抗的勢力已經幾乎被清除了。
至于投降的官員們早已被押到龍門拜見過安祿山了,此次則在車駕前方引路。
“達奚珣。”
一名綠袍官員回過頭,竟還真是曾經的吏部侍郎達奚珣。但已完全沒了當年的官威官儀,滄桑了許多,神情中透著落寞。
安祿山大樂,胖手一招,讓人把他招到了車駕邊。兩人以前都在李林甫門下,頗為熟識,安祿山每次入京還給達奚珣送禮哩。
“還真是你?怎穿著這綠袍子?”
“拜見府君。”達奚珣不忘先行一禮,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來,道:“回府君話,我早些年被貶官了,先是被貶為鮮州別駕,打點關系,散盡家財,好不容易才調回洛陽。”
安祿山來了興趣,問道:“怎被貶官的?快快說來。”
“是因驪山的刺駕案……”
達奚珣苦著臉述說了他當年的冤屈,他因那件事死了個兒子、自己也被貶官,確實是很慘的。安祿山聽罷,卻是眨了眨小眼睛,問道:“那這么說來,你是被薛白害的?”
“正是。”
彼此原先關系就不錯,因此事,安祿山心理上與達奚珣又更近了一層,感慨道:“當年十郎就總夸你的才能,我記得那時好多公務就是你在做?”
“回府君,是,下官是個勞碌命。”
安祿山大笑,一指達奚珣身上的綠色官袍,問道:“伱可愿將這綠袍換成紫袍?”
達奚珣驚喜不已,連忙拜倒謝恩。
隊伍進了洛陽城,雖已被叛軍洗劫了一遍,但東都的繁華還是讓人咂舌。
安祿山的車駕穿過南城,直接過橋,往紫微宮而去。
做這決定之前,張通儒倒是提議讓他先去看看含嘉倉,因天下糧食聚集于含嘉倉,田承嗣拿下洛陽之后,哪怕縱兵劫掠,卻也不敢動含嘉倉,而是派重兵把守著,等安祿山親自清點。
當然,此事不急,如今叛軍諸事繁冗,暫時還不缺糧食,可慢慢來。
行了一段,前方宮城在望。
“這洛陽宮城我還沒來過,長安宮城倒是常去。”安祿山遠眺著前方,目露憧憬,說話卻還帶著些土氣,“長安宮城居中,洛陽宮城怎縮在西北一角?”
這問題叛軍將領們回答不出來,達奚珣連忙道:“這紫微宮乃是隋時宇文愷修建,因洛陽地勢西高東低,西北隅乃全城之最高處,宮城選址于此,可高屋建瓴,俯瞰洛陽。”
“哈哈哈,原來如此。”
安祿山大笑著,忽然支起肥胖的身體,想在馬車上坐起來。
他最近腳疼得厲害,此時連腳疼都忘了,眼睛像綠豆一般瞪大,緊緊盯住了前方的應天門。
“走中間。”
宮城久閉的正門難得大開了一次,中間的御道寬闊,氣派非凡,那是唯有圣人可以走的道路,臣子則只能行在兩邊,天然就是低圣人一等。
這一刻,安祿山忘掉了他所謂“清君側”的名義,毫不掩飾他的野心。
雖然他常常覺得自己做不到,常常因為畏懼圣人而打退堂鼓,但現在所有風險都沒有了,他心里滿是對權力地位的貪婪。
過去,總有人罵他“雜胡”,他很介意,所以會在哥舒翰說“狐向窟嗥不祥”時大發雷霆。
他分明拼死拼活從卑賤的雜胡混成了兩鎮節度使、東平郡王,但還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他,以他的身世來嘲諷他。他很想看看,若他當了皇帝,誰還有這樣的膽子?
馬車馳過御道,其實也就那樣,既不會飛起來,地上精美的石刻安祿山也欣賞不來。
可當他側頭看去,見所有的臣子都老老實實從兩邊的側門入內,無一人敢逾矩,包括達奚珣這種官位曾經高于他的人也是恭恭敬敬。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與他們劃分成了兩種人,天子與臣子的區別就像神與人一樣大。
前方遇到了螭陛,達奚珣連喚宮人去把御輦抬過來,還貼心地安排了兩倍的力士。
這些力士都是凈過身的宦官,個個人高馬大,體形比李豬兒要大一倍,抬著安祿山卻還是累得直喘氣。
“那是什么?!”
安祿山終于抬頭,盯著眼前高高的圓頂建筑,不肯再移開眼睛。
其實他遠遠就望到它了,初時還以為是邙山上的一個亭子,此時近看頓時就被它的美麗壯觀迷住了。
“回王上,那是明堂。”
達奚珣小心翼翼地上了旁邊的臺階,趨步到安祿山近前,繼續為他介紹。
“垂拱三年春,武后拆除了乾元殿,在此建明堂,歷時近兩年方成,號‘萬象神宮’,后因薛懷義縱火被毀了一次,次年重建,號‘通天宮’。王上請看,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其中只用了一根都柱……”
“一根柱子,頂這么高?!”安祿山驚嘆道。
“正是。”達奚珣撫著長須,感慨不已,又道:“王上可看到頂部的火珠?那原本是一只金鳳,所謂‘鐵鳳入云,金龍隱霧’,寓為武后稱帝,如今……”
“火珠好哇!”安祿山激動不已,想說些什么,奈何文才不足,只好再重復道:“火珠好!又是火,又是豬。”
關于明堂,達奚珣有太多可以說的,從結構布局到彩繪裝飾,每個細節都有著太多巧思。
安祿山聽不懂這些,但卻能很直觀地感受到它的好來,贊嘆道:“神了!則天皇帝可比圣人還要有氣魄!”
這一刻,他對武則天升起了一股敬畏與向往。
他凝視著這座雄偉的洛陽宮城,一個念頭開始在心里越來越強烈。
走進明堂,內里巨大而開闊,一張御榻擺在了最為醒目的位置。
安祿山一見它就直著眼,毫無避諱地讓力士們把他搬到御榻上,發現它完全足夠容納他肥胖的身軀,可見皇帝的位子是最適合他的,別的位置都坐不下。
其實他近來深受病痛折磨,這次被逼著舉兵造反,也是想著既然病痛,不如轟轟烈烈大干一場,沒想到如此順利,若是再當一把皇帝,那就更值了。
于是,他扭著屁股,便不打算再起來。
大家都看明白了安祿山想要稱帝的心思,都是追隨他造反之人,當然都不會反對。不少人都想要勸進,只不知時機如何,紛紛看向張通儒。
張通儒思忖著眼下田承嗣正在追擊高仙芝,擔心眼下稱帝會耽誤戰事,猶豫間,達奚珣已搶先開口了。
“今圣人昏庸,寵信奸佞,橫征暴斂,民不聊生,王上班師振旅,伐罪吊人,功在天下,臣請東平郡王顧念黎元,重振綱紀……”
殿內,一眾慫恿安祿山造反之人見最后關頭被達奚珣這個俘虜搶了先,頓時心生不滿,但此時總不能反對,只好紛紛勸進。
往日暴躁的安祿山難得喜得搓了搓手,但哪怕是他,也知勸進這種事不能第一次就答應下來,遂故作為難。
“是否有人不服我當皇帝?”
達奚珣道:“王上剛進洛陽,恐人心尚未安穩。不如,由臣召集些洛陽的耆老、僧道,聽聽他們的心聲,王上以為如何?”
安祿山先是哈哈大笑,之后收斂笑容,學著李隆基的樣子,道:“允了。”
就在次日,一眾耆老僧道便由達奚珣引入宮中。
為首的是一個氣質極為出眾的道士,極有傲氣,見了安祿山也不行禮,一雙丹鳳眼頗為無禮地打量了安祿山兩眼,卻是搖了搖頭。
“道長為何搖頭?”
“東平郡王有疾在身,暫不宜稱帝。”
安祿山又不滿又驚訝,試探了兩句,沒想到那道士竟是將他身上的病癥說得一清二楚。
他難免驚疑不定,帶著些希冀之情問道:“道長可有法醫我?”
話雖如此,這道士若真開了藥,他也是不會輕易吃的。
卻見那道士從袖子里拿出一塊方巾,看了一眼,道:“拿錯了。”
接著,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手一揮,那方巾竟變成了一個布袋,殿中眾人不由紛紛驚呼。
“此為興陽袋,東平郡王系于胯下,兩日知效用。”
“我代阿爺一試可否?”安慶緒當即出列。
老道微微點頭,閉目不答,算是允了。
達奚珣又問道:“那稱制之事?”
“待貧道算個時辰。”老道轉身,仰頭,瞇眼看向明堂。
高高的明堂下,他們每一個人都顯得那樣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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