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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唐華彩 第107章 手掌心
北衙獄是個很神秘的地方,連李林甫都不敢輕易去打探。
但他卻可以打探杜家,再將蛛絲馬跡透露出去。
比如,十年前杜家買了一個婢女乃三庶人之一的光王李瑤生母皇甫家的孫女;春闈五子之一的皇甫冉乃張九齡的學生;杜有鄰得到過張九齡的恩惠,曾出資刊印過曲江集……
將這些細節串朕起來,再結合薛白的所做所為以及那忽高忽低的文才,一切都了然了。
陳玄禮也見了李林甫一次,聽了這些分析,最后點了點頭,道:“待捉拿到韓愈便知。”
如此,李林甫心中有數,開始安排。
裴敦復再次狀告裴寬,稱麾下郎將曹鑒是被裴寬冤枉的,又拿出了裴寬“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證據。
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證據。
一封裴寬當年為裴敦復引見太子舍人王曾的信件,交構東宮無疑;另一封信中,裴寬親筆手書抱怨圣人長年任用哥奴為相,絕邊帥入相之路,指斥乘輿無疑。
登時之間滿朝恐懼,連楊銛都感到自危。
此前有一段時間沒來右相府的楊釗也再次求見李林甫,拄著柺杖,拖著一條傷腿,說是騎馬摔了,耽誤了侍奉右相。
東宮的反應也很快,直接上了一封自罪的奏表。
李亨自辯稱,與裴寬并無私誼,且不曾去過東宮,東宮舍人自是從未見過。有心人給他遞呈過榷鹽法,他認為此舉或有益于社稷,表態支持,未曾想到被裴寬所利用。
韋堅案時,是與韋妃“情義不睦”,惟恐西北局勢動蕩;如今則是“并無私誼”,只覺榷鹽可替雜稅。
他因對圣人的孝順,一步一步地退讓,舍掉私情與私誼,卻始終以社稷為重。展現的是恭孝、弱小、可憐,卻還心懷悲憫、體恤百姓。
當兒子的做到這個地步了,圣人若再想易儲,士民都不會允許的。
梨園。
幾封奏折被擺在御案邊。
歌臺上一百名舞女又在唱《得寶歌》,盡顯江南風情。
曲罷,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折子,淡淡道:“既然都演完了,帶他們來吧。”
御史臺。
已沒有官員敢再來御史大夫的官廨。
裴寬抬頭看向窗邊,仿佛覺得連鳥雀都不肯在他的院里歇。
悲意浮上心頭,他提筆,在奏折上自罪。
他知道自己也輸了,這些年就沒有人能擋住出李林甫的攻訐。此去,大抵能貶為某地的別駕從事史。
那性命之憂也就是在一兩年內了。
“裴大夫。”
門被推開,有內侍走了進來,道:“明日紫宸內殿院設宴,圣人邀裴大夫觀歌舞。”
裴寬愈悲愴,心知這是圣人給他這個河東世族最后的體面。
“真的?”
十王宅,李琩先是不可置信,其后眼中綻出驚喜之色,道:“圣人真的召我到大明宮侍宴?”
“不錯。”
“我,我學會了骨牌,有用嗎?”
“十八郎只管赴宴便是。”
除了宗室皆到場的大宴,李琩已多年不曾得到過圣人的召見。
他隱隱察覺到,其實是三庶人死后不久,圣人就已經厭惡他。之所以搶走他的妻子使他被所有人恥笑,雖是楊玉環真的太美,似乎隱隱就有那種厭惡在。
這次,想來也許是李娘的話起了作用。
李瑛余黨交構楊銛、裴寬,讓圣人意識到李瑛當年真的要謀反,從而對他改觀了?該是如此。
思至此及,李琩難得趕到了壽王妃韋氏的屋中。
“王妃,明日與我去宮中赴宴,你該表現得與我恩愛有加才是。”
韋氏正在悶頭繡花,抬起頭來,臉露茫然,喃喃道:“恩愛?”
“記著,我們很恩愛。”李琩終于有振作之意,“我們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無比恩愛。”
次日,大明宮。
紫宸內殿院建在龍首山上,地勢頗高,云霞環繞,仿佛仙境。
今日是小宴,殿中只擺了寥寥二十余個案席。
李琩握著韋氏的手入內,一起在席位上盤坐下來。
坐在他下首的是李娘、楊洄夫婦;坐在他上首的是李琮、竇氏;最上首則是李亨、張汀。
對面一列,坐著的則是李林甫、楊銛、裴寬、章仇兼瓊、王鉷、蕭炅等外臣。
李琮臉上有傷,隆起幾條疤痕,看著有些嚇人,他一向沉默低調,不想今日竟也來了。
圣人不立長子為儲君,百官遂也覺得相貌不佳則難為人君,但其實從來也沒有過這種明文規定。
李琩心想,這個長兄也不老實。
圣人還未至,樂舞卻已起來了。
“咚”的一聲鼓響。
有高亢入云的聲音突然唱了一句。
“得丁紇反體都董反紇那也?!紇囊得體耶?!”
李琩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哪來的鬼叫。
“好像是江淮話。”李娘道:“這是《得寶歌》,圣人又開始聽了?”
事實上,圣人沒來聽,只讓他們聽。
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眾人愈發不安,愈發不知所措。尤其是裴寬,額頭上沁出汗來。
終于。
“圣人至。”
隨著這一聲高喊,眾人連忙起身,只見李隆基頭戴朝天幞頭,穿著飄逸的絳紗袍,踱步而來,望之似是個老神仙。
楊銛偷眼看去,見楊貴妃不在,背脊一涼,頭埋得更低。
“一個個這般沉悶做甚?”李隆基動作舒展自得地坐下,道:“朕邀你們宴飲,你們倒像是犯了錯一般,可有哪個真犯錯了?!”
初時,似是開玩笑的語氣,話到最后一句,陡然聲音一高。
裴寬一個激靈,當先拜倒在地,將一封自罪折高舉起來。
“老臣有罪!”
“裴卿何罪?”
“臣……妄語,請圣人容臣告老。”
“僅是妄語嗎?”
裴寬猶豫著,臉色愈苦,道:“臣還受人慫恿,上表請行榷鹽法,卻不知此法禍國殃民,臣罪大矣。”
李隆基飲了杯酒,笑而不語。
高力士則問道:“裴大夫受何人慫恿?”
“薛白。”
“薛白不過一稚童,何以慫恿得了裴大夫啊?”
“臣不敢隱瞞,臣只識薛白,不知其他,懇請陛下信臣。”
高力士再問道:“不識韓愈?”
裴寬一驚,忙喊道:“臣不識韓愈,此事千真萬確啊!”
“裴大夫這就讓老奴為難了。”高力士笑了笑,往兩邊看了一眼,道:“壽王以為呢?”
突然其來這一句話,李林甫、李亨瞬間臉色一變,身子似乎僵硬了些。
李琩驚訝至極,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李娘以目光鼓勵了胞兄之后,直接開口。
“都有何不敢說的?榷鹽法是薛白提的,薛白背后是韓愈指使,至于韓愈背后是誰,朝廷還能查不出來嗎?!”
說著,李娘抬手一指裴寬,盡顯大唐公主的囂張,叱道:“裴寬,伱勾結韓愈,意欲何為?!”
裴寬有苦說不得,再次向圣人拜倒,道:“老臣辜負圣恩,懇請允老臣出家為僧。”
“裴卿此為何意?”
“陛下,老臣少年入仕,在長安縣尉任上覲見陛下;后為陛下括天下田戶、勾當租庸調;調太常寺管禮樂;轉刑部正國法;遷中書省;放為邊帥,采訪河北、鎮守范陽、出關擴邊;入朝執憲臺……老臣這一生,從青春華冠到白首蒼蒼,始終都在侍奉陛下,傾注心力,如今年老力衰,唯有佛法未悟,心愿未了。老臣惟請致仕,落發為僧啊。”
裴寬這輩子,地方官、京官、田官、戶官、法官、省官、部官、邊帥、憲官……功勞卓著。他這份資歷,被別人壓著不能拜相也就罷了,卻被哥奴壓著?
哥奴為相十余年,他裴寬不能?
尻!尻!尻!
每想到此事,都氣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但正是如此,他知道一旦失勢,哥奴必要殺他。
此時這一番話,正是這憤怒、委屈、恐懼、不滿、失望、求生,各種情緒混在一起,裴寬話到后來,老淚縱橫。
李隆基緩緩站起身來,似有些動容。
“裴寬!”
京兆尹蕭炅當即起身,指著裴寬罵道:“敢指斥乘輿!所言何意?你勞苦功高,圣人委屈你了不成?!你心懷不滿,欲造反耶?!”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
裴寬是真的不擅長說好話,他這種天之驕子,平時用來練習討好別人的機會太少。發泄情緒發泄得習慣了,確實就是連求饒都像是在抱怨。
他心知自己越說越錯,不住地懇求著要出家為僧,結果連這樣,聽在別人耳朵里都像是在指責圣人無情寡恩。
李娘激動萬分,心想今日弄死裴寬不夠,得把李亨、李琮牽連進去才行。
“裴寬,休在御前抱怨,說你背后何人指使!”
“夠了。”
李隆基終于開口,淡淡道:“今日是宴會,非朝會,都坐回去……但既然都想追究,招‘韓愈’來。”
眾人再次一愣,楊銛、裴寬如墮冰窟,其余人包括李亨、李林甫在內,俱是大喜。
真有韓愈!
北衙果然揭開了真相。
有宦官引著兩人入殿,遠看身影,一個是薛白,另一個則是長須飄然的中年人。
李亨、李林甫皆瞇了眼,暗暗點頭,心覺韓愈之風采未讓自己失望。
也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才配在暗中布局,但此人不被拘禁,還能這般踱步而來,是已入了圣人的眼了嗎?
唯有京兆尹蕭炅驚訝地站了起來。
因他已認出了那個身影……顏真卿!
“都想找韓愈,都打的好算盤,那不且看看韓愈何在。”李隆基忽然爽郎大笑,“都繃著做甚?今日宴上不必歌舞,賞名家書法!”
“久仰顏公大名。”李琮附和著,努力提高宴上氣氛,笑道:“今日終于有幸一見。”
眾人皆笑,笑得很尷尬。
正是在這般氣氛中,顏真卿行禮問道:“請圣人賜題,臣方知該書何物。”
李隆基終于有了興致,飲了酒,朗聲道:“便書……薛白獄中之詩,他的詩、你的字,方可稱為韓愈。”
顏真卿臉色一變,有些為難地應道:“臣遵旨。”
內侍們執起長卷,薛白磨了墨。顏真卿左手提筆,徑直狂書。
濃墨肆意揮灑,是草書。
狂草。
不知不覺中,眾人都站了起來,眼中滿是震驚。
“臣少年時以左手寫草書,自覺一生不能超越‘草圣’張長史,遂改學右手楷書,今日貽笑大方了。”
隨著這一句話,顏真卿讓開來,顯出他身后那幅字。
李林甫凝神看去,久久不能回過神。他驚的是卷軸上的詩,不敢相信竟是在御宴上看到這樣的詩,是在敲打誰?
帶著這樣的疑惑,他在心里把這首詩讀了一遍又一遍。
“周公恐懼流言日,”
“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
“一生真偽復誰知?”
李林甫猛地打了個寒顫,心中卻浮起僥幸,轉頭看向了對面的李亨。
李亨的臉色更難看,根本就是不可抑制的灰敗。
他覺得,薛白這一句“王莽謙恭未篡時”簡直是在指名道姓地罵他。他還覺得,所有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當眾撕破臉了。
薛白徹底不要往后的前程性命,公開宣告與太子不和。
事不過三,再也沒有人能以“交構東宮”的罪名構陷他了。
裴寬也是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他覺得,薛白這一句“周公恐懼流言日”簡直是在指名道姓地夸他。他還覺得,所有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為社稷做了這么多,竟有那么多的流言、亂罪向他砸過來。李林甫指責他,東宮樂見其成。
但此時再看那卷軸末落款的“韓愈”二字,裴寬精神一振。
好,他就是勾結韓愈了!
再問韓愈背后是誰?
當今圣人!
思及至此,裴寬老淚俱下。
他不打算出家了,他要繼續支持榷鹽,以求拜相!
至此,整件事已經很簡單了。
薛白向楊銛提出了榷鹽法,裴寬為與李林甫爭權支持此事,李亨聽聞,故意結交薛白以求邀名,李林甫為阻止榷鹽,冤枉他們有不謀之心,以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利用李琩、李娘告狀。
這是所有人心里的真相。
包括李林甫、李亨也知道這就是真相,他們就是這么做的。但他們心里還有一句吶喊——“這是薛白設的套!”
他們很清楚薛白是故意的,時而彰顯才華,時而露拙,故意讓人以為他背后有高人,結果卻是個最容易就能戳破的謊言。
薛白算好了他們會怎么做,因為他們每次都會以同一種招術應對,薛白的目的就是要在圣人面前揭穿他們。
“圣人請看,太子真會邀名,看似隱忍,其實一點都不肯吃虧;右相總是借‘交構東宮’之名除掉對圣人忠心,卻對他有威脅的大臣。”
可他們卻不能揭破。
即使圣人知道他們是被薛白下套了,難道會同情他們嗎?
圣人根本不會怪罪毫無威脅、還會哄他高興的薛白,圣人只會更惱怒于他們。
“如此無能,也敢想坐朕的江山?!”
這個昏君已經自私自利到極致了……
張汀小抿了一口酒,感覺到了李亨的手在顫抖。
她遂輕輕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看李琩。
李琩顫抖得更厲害,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像是失了魂一樣。
見此情景,李亨反倒平靜下來,畢竟東宮也就是動動邀名的心思,真正出手的,是壽王一系。
“十八郎。”張汀穩住夫婿,不失時機地開了口,“你怎么了?醉了?”
她雖只有十八歲,卻帶著長嫂如母的語氣。
圣人邀壽王來,可見圣人明白一切。她此時根本不必揭穿李琩,反而是提醒李琩趕緊把圣怒擔了,對大家都好。
李琩卻不敢擔,嘴唇打著哆嗦,始終不開口。
張汀柳眉一皺,心想給機會不要,那就別怪她拎出壽王來給東宮擋箭了。
她提起酒杯便要站起來。
“圣人。”薛白道:“我有一事想要問壽王。”
“問。”
“此前與我一起獻骨牌的達奚娘子,圣人已賜還了身契,不知壽王為何逼她再賣身壽王府?!”
“我沒有逼她,是……”
李琩還想解釋,恰見李林甫猛地回過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
“說!”李隆基突然怒喝。
近年來,已少有人見過圣人如此龍顏大怒,仿佛雷霆炸開、天色一暗。
“咣啷!”
啷當大響,卻是李琩驚慌之下勾倒了桌案,摔倒在地。
一抬頭,對視到了李隆基那雙含怒的眼,李琩魂飛魄散,竟是嚇得腳都軟了,撐一下沒能爬起來,反而灑了滿身的酒。
“壽王醉了。”
“御前失儀,不像話,帶下去醒酒,往后少出十王宅。”
當即有宦官上前,半扶半拖地把李琩拖了出去。
從頭到尾,李琩甚至忘了看王妃韋氏一眼。
韋氏被忘在宴上,好一會才想起向圣人行禮,慌忙告退。
李娘呆愣住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幾次開口想說些什么,轉頭間正見薛白回過頭看向她,還點頭示意了一下。
李娘沒來由地一驚,打了個嗝。
“都坐下,楊卿、裴卿,朕的兒子不爭氣,讓你們看笑話了,且宴飲,不談國事。”
“謝圣人。”
楊銛、裴寬對視了一眼,強忍著沒有去看薛白,心里卻已是熱血翻騰。
至此,李隆基根本還沒在明面上發作。
他不會去仔細地審問并懲罰誰,不必讓臣下知曉他具體查到了多少。表明了他掌控著一切,保持著君王的無上威嚴就夠了。
李亨、李林甫顯然已感受到他的敲打,惶恐于他的不滿。
但這還不夠。
一個本該安份守己的東宮,次次邀名爭望;一個本該盯著東宮的右相府,次次藏著私心,結果反增東宮威望。
確實該有人在朝中盯著他們了……
想到這里,李隆基心中已有了決意。
任命楊銛、裴寬之事,讓臺省下旨即可,此時在這宴上,李隆基依舊不動聲色,撫掌喚來歌舞。讓臣子感受到他掌握全局,卻還輕描淡寫,盡顯風流。
“箜篌,箜篌……朕倒想起一個事。”
宴到后來,李隆基似有醉態,竟親自為諸人彈了一曲箜篌,哈哈大笑。
“你等皆言薛白無才,故疑他受人指使,朕近來卻得了他一個有趣的故事。有只小石猴子,一個筋斗云能翻十萬八千里,可你們猜,這猴子能翻出佛祖的掌心嗎?”
“這……”
眾人面面相覷,目光瞥去,見圣人有個攤開手掌的動作。
李林甫當先行禮,一臉鄭重,沉聲應道:“臣認為,翻不出!”
“兒臣也認為翻不出!”
聽著這一片高呼,薛白低頭抿了一口酒,難以察覺地微微笑了一下。
4點睡、10點起一直寫到現在,拼著把一整段劇情一次性寫了發出來,不然又要斷章,困死了今天有一萬多字,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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