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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唐華彩 第65章 一夜魚龍舞
宴始。
歌聲從花萼樓中傳了過來,落在薛白耳中。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四宗順則。申錫無疆,宗我同德。曾孫繼緒,享神配極……”
薛白不由在想,若沒有那么多的傾軋,能專心地享受這一晚的上元燈會,邀三五好友吃吃逛逛其實也不錯。
忽然。
“二郎?真是二郎?”
薛白轉身看起,一個青衣老仆從一群仆役中跌跌撞撞向他奔過來,人未至已嚎啕大哭。
他退了兩步,避開這老仆想要扶他的手。
對方動作略略一滯,情緒卻沒有任何停頓。
“老奴總算找到二郎了啊……阿郎!你失散多年的兒子回來了……讓我進去!我要見阿郎,告訴他二郎回來了……”
守衛花萼樓大門的是龍武軍士,手中長戟一架,直接將這老仆推開。
“退!”
“我要見阿郎……弘農郡公府的二郎找回來了!”
“再不退,格殺勿論!”
“阿郎啊!老奴找到二郎,死而無憾了……”
“何事喧嘩?”
果然,有內侍匆匆跑來。
一切都還是依著李岫、楊慎矜的安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薛白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冷眼旁觀。
此時花萼樓中一支舞樂結束、另一支歌舞還未開場之時,老仆的動靜已驚擾了御宴。
御宴上,楊慎矜聽聞自家老仆“找到二郎”,激動難安,起身請罪。
“臣管束下仆無方,因家事驚擾了圣人觀燈的雅興,可否容臣暫且告退,處置家務?”
李隆基聞言朗笑,親和而不失威嚴,道:“今夜上元宴,談的本是家常,血脈乃大事,你不妨與朕說說。”
圣人垂問,雖是丟臉之事,楊慎矜也只好在殿上說出來了。
“圣人厚愛,臣慚愧。此事乃起于開元十九年,臣有一愛妾姓薛,懷了身孕,被原配所驅……多年之后。直到去年老仆聽說臣原配早已過世,便將那孩子帶回長安,不想路上遭了盜賊,臣是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啊!”
他故意將此事說得起伏,果然讓圣人下令,召那老仆與楊慎矜之子來覲見。
李娘對此事好奇,趁著這間隙與李騰空議論,卻又聊到她那夫婿。
“你可知我夫婿與楊慎矜沾親?”
楊洄出身于弘農楊氏觀王房,祖上是隋觀德王楊雄。到如今,觀王房比二王三恪還要顯赫。
楊洄之父名叫楊慎交,襲封觀國公,與楊慎矜同輩;楊洄之母是長寧公主,她雖為圣人不喜,但在中宗皇帝時賣官鬻爵,富可敵國。
李娘挑駙馬時,生母武惠妃正得寵,千挑萬選,才挑出了這一等一的家世、富貴,而且楊洄相貌好、人也聰明,樣樣都好。
也因這層關系,她把楊慎矜視為壽王一黨,主張道:“不知楊慎矜這外室子是怎樣的人品才干?也到了婚配年紀,可由我來安排。”
“我也不知呢。”李騰空應道。
已有內侍引著人登上了花萼樓。
李騰空本是隨意一瞥,忽然間卻呆愣住了。
那登樓而來的少年郎步履從容,雖處于驚濤駭浪之間,猶給人一種氣定神閑之感,不是薛白又是誰?
她心肝一顫,恍然明白過來,必是父兄與他議定的,讓他成為高門之子才可娶她。
為此,他竟不惜欺君?!
李騰空卻沒留意到,身旁的李娘也是呆愣在那,眼神滿是疑惑與不解。
“不可能的!絕不會有這種事……”
父子相認之事,暗中早與駙馬楊洄打過招呼。
楊洄是圣人之女婿、楊慎矜之同族、弘農楊氏最顯赫的觀王房嫡系、與李林甫聯手害死廢太子李瑛的同黨,在此事之中將要起到的角色也頗為重要。
當身后腳步聲響起,楊洄正站在殿中談笑。
“說來,楊二郎與我也是同族兄弟……”
他回過頭,臉上還帶著得體的笑意。
但卻在一息之間,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目光直直看著薛白那張臉,童孔震動,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如見了鬼一般。
腦中驚濤駭浪般,只有一個念頭在翻涌。
“絕無可能,絕無可能!”
然而,薛白的反應出乎了楊洄的意料。
這少年郎只是很平靜地站到了離他不遠處,一絲不茍地叉手行禮,開口道一句“圣人上元安康”,沒有任何異樣。
楊洄干咽了一下,喉頭滾動,小小邁了兩步,打量了一番,腦子里閃過各種雜亂的思緒。
“不是。根本沒有這么老成,感覺就不是同一個人,年紀更大,更高,只是長相一樣而已……”
“駙馬?駙馬?”
楊洄回過神來,一抬眼,見到的是一張十分和藹可親的笑臉。
高力士已站在了他面前。
這位最得圣卷的大內侍穿著紫袍,身高六尺五寸,肩寬體闊,威儀不凡,若不看那張笑臉,比許多武官還有氣勢。
“駙馬,圣人問話,覺得二郎與楊中丞長得像否?”
楊洄自覺失禮,連忙向高力士躬身,答道:“像,很像。”
高力士親切地笑道:“楊中丞曾說過‘吾兄弟三人,盡長六尺余,有如此貌、如此材,而見容當代以期全’,好風采啊……小郎子,你怎還不認你阿爺?”
說話間,他已轉向了薛白。
只是,方才的話語卻似有深意……楊慎矜被引用的那句話,有點狂了。
薛白當即應道:“回圣人、回高將軍話,我雖失了記憶,但近來卻偶能回憶起一些過往經歷,比如讀過的書、聽過的話。與楊中丞所述情形,毫無相關,此事,也許是弄錯了?”
李林甫本在閉目養神,聞言忽然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薛白。
為相府做事的官員即使無過錯,他也是想殺就殺,沒想到薛白今日竟敢違逆他的意思?
此子叛了!
在李林甫對面,李亨一直在吃肉喝酒,此時動作稍稍一停,馬上繼續捧起酒杯一飲而盡,仿佛此事與他無關。
“二郎,我可是你阿爺……親生阿爺啊!”
楊慎矜詫異了一下,顧不得在御前失儀,連忙轉過身把雙手搭在薛白肩上。
醞釀了幾息,再開口,他聲音里已飽含了為人父的舐犢情深,還有微微的顫抖。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你心里有怨……但父子血脈、天地人倫,你始終是楊家的兒子啊!”
楊慎矜高大的身軀擋在了圣人與薛白面前,死死盯著薛白的眼,目光滿是提醒之意。
——豎子,你倒是演啊!
趁圣人最高興之時,拜倒磕頭,喚一聲“阿爺”,此事就這般敲定,相府、楊宅皆大歡喜,從此良人美卷、前程似錦。
只要簡單一個舉動,從白身搖身一變為公卿世族,一步登天。
薛白趁此機會,大膽地將目光往上首看去。
他看不到御座,只能看到侍宴在兩旁的妃嬪們,饒是他兩世所見美色無數,也覺驚艷,因李隆基沒有皇后,所納妃嬪皆憑喜好,全是世間絕色。
今夜整個興慶宮的宮婢都只有一種發髻,唯她們各有不同,雙鬟望仙髻、墮馬髻、半翻髻、高髻、雙垂髻,更兼彩衣繽紛,坐在那如百花齊放,爭奇斗艷。
一眼望去,春蘭夏竹秋菊冬梅各有不同,唯有她們頸前的白皙與豐盈相似。
若說長安燈火是今夜一大盛景,此時宴上妃嬪則是另一大盛景,讓人目不瑕接。
薛白一眼就認出了哪個是楊玉環。
他知她今歲已有二十幾許,只看樣貌卻像是十八歲,今夜她梳了個云鬢,頭上插著金步搖,青絲下是一張讓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鵝蛋臉,唇上略微點了些胭脂,使人遠遠便能感到她的嘴唇十分水潤。
若僅是如此,那她不過是個頂極的大美人罷了。
比較起來,楊玉瑤也是絕美,有種恃美而驕的風情。楊玉環的不同在于她美而不自知……或許是她已經不在乎了,感覺像是“反正一顰一笑都會很漂亮,就不用去管了”。
同樣是坐著,楊玉瑤雖慵懶,卻不會忘了將那一雙她最自傲的修長玉腿擺好。楊玉環則隨意往那一坐便美不勝收,她卻完全不以為意。
因為她跳舞。
唯有最絕世的舞蹈名家才能有這樣的氣質。
此時她正以一種非常好奇的姿態在看著事情的進展,身子前傾,探著頭,雙手撐在座位上,雙腿并攏著斜在一邊,裙擺下的桃紅色舞鞋如小荷才露尖尖角。這不是一個貴妃該有的坐姿,且太沒氣勢了。
但她眼睛漂亮,脖頸優美,骨肉均勻……旁人看她就是美,她看旁人卻只是在看熱鬧而已。
薛白知道她分明經歷了很多,不禁詫異于她竟還能保留眼神中的天真,驚訝于她對世間還有著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好奇。
人活于世,難免都會有凋落、衰敗,心越枯越無趣。但歲月似乎偏愛楊玉環,讓她還能如此鮮艷。
干凈的稚態與她美麗的容顏、嫵媚的身段融合在一起,而且還能毫不矯揉造作,形成了她獨特的魅力。羞花閉月,活色生香。
楊玉環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與他對視了一眼。
她眼神里只有好奇與疑惑,像是問“嗯?看我做什么?”
薛白于是轉頭看向楊玉瑤所在的方向,楊玉瑤向楊玉環使了個眼色,楊玉環于是挽起身上的彩帶,稍稍起身,擺了擺手,讓高力士上前問話,那雙桃紅的舞鞋便消失在裙擺之下。
這舉動基至引得李隆基傾過上半身相問,三人私語了幾句,像是在說某件趣事。
高力士還很識趣地笑出了聲。
“二郎,你是我的骨肉啊!”
楊慎矜一聲懇切的呼喚,將薛白的目光拉了回來。
他長須抖動,滿面淚流,見薛白不為所動,干脆回過身,拜伏于地,沉聲道:“臣治家無方,失大臣體統,惟伏圣人體諒臣失而復得之心,懇請圣人蔭臣子楊詡,臣必萬死以報君恩……”
此事,李林甫原本是讓他認下兒子之后再辦。但沒想到薛白不配合,楊慎矜只好利誘。
近日來,他竟愈發覺得自己需要這個兒子,比如太府的窟窿一旦捅開,他還得靠右相府庇護,能成為姻親最好。
“楊詡。”李隆基終于開口,道:“你可愿受官?”
宴上許多喜歡猜圣心的臣子都聽得出來,圣人的語氣已并不好。
圣人最初詢問這件事,是出于好奇,覺得有趣,促成一個父子相認的佳話為上元夜再添些氣氛。
今夜既不是國事,也不是查桉,花費大力氣辦了上元燈會,宴請百官,為的是高興,圣人的心情永遠是最重要的。
結果,薛白不肯認父,楊慎矜反而求到圣人頭上。這與去年有宮中供奉向圣人求進士及第之事相似,糟踐了圣人的好意,反給圣人添堵。
父子二人都太不識好歹了!
“楊詡,朕問你話。”
薛白竟是讓李隆基問了第二遍才反應過來,答道:“回圣人,我雖然失了憶,卻自知不是楊詡,楊中丞該是認錯人了。”
“是嗎?楊卿如何說?”
楊慎矜騎虎難下,硬著頭皮應道:“回圣人,這就是臣的兒子,他失了記憶,胡言亂語。臣與家中老仆卻不會錯。”
“楊中丞,圣人今夜觀燈,非為你之家事。”有紫袍老臣道:“此事你只有老仆一面之詞,若要尋親,不如將他交于刑部,一審便知。”
“圣人。”李林甫當即開口道:“楊中丞思念愛子,出了誤會,不過一點家事,豈需刑部出面?不妨當作在逛燈市時認錯了人,一笑了之便是。”
楊慎矜一愣,跟著道:“是臣太急了。”
此事原本簡單,但此時強求下去,卻有可能暴露他們聯手哄騙圣人,只好作罷。
李林甫笑了笑,向薛白道:“你退下吧。”
殺心一起,他反而平靜下來。
他已不再生薛白的氣,一條不聽話的狗他已不需要,今夜出了興慶宮就可以殺了。
薛白沒等到楊玉瑤這邊出手,有心想往她那邊看一眼。
但眾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只好行禮告退。
這時卻有人登樓而上,是個披著全副盔甲的將軍,身材雄偉,面容沉毅,威風凜凜。
“站住。”
這大將向薛白輕叱了一聲,也不說話,大步流星趕進殿中,高聲道:“圣人上元安康!臣有要事稟奏,今夜長安城出了點小亂子……”
“難免的,今夜佳節歡宴,不談國事。”李隆基爽朗而笑,“薛卿來晚了,且入座自罰三杯吧。”
“圣人恕罪,臣可否問一樁家事?”
“一個個都到朕的宴上來說家事,好吧。”李隆基羊怒,卻帶著玩笑之意,道:“允了,薛卿又是何事啊?”
“臣不愿以私事叨擾圣人,但臣十分不解,楊中丞為何要搶臣的從子當他的兒子?!”
一句話,宴上諸人面面相覷。
“從子”二字意義頗籠統,當今多指兄弟之子,即侄子。
薛白見這個大將軍一身金吾衛盔甲、姓薛,再聽這“從子”二字,已確定了這人是誰——左金吾將軍,薛徽。
這竟是上次東宮的安排?
趁著宴上眾人還在驚訝,他飛快看了楊玉瑤一眼。
楊玉瑤正在看他,眼神有些寵溺,嘴角微揚,嫵媚一笑,似乎在說“往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她不知薛徽與東宮之間的關系,自覺事情辦得很好。
薛白再想到那句“請托了一位大內侍”,忽然明白過來。
有個不得了的人物在暗處保護東宮,此人極少出手,唯有到了東宮生死存亡之際,才會不易察覺地伸手輕輕一扶。
比如這次,他分明是幫了東宮,但哪怕事情敗露出來了,他也只消說一句“貴妃請托,老奴推托不了”,順水推舟,春風化雨,薛白、楊氏姐妹反而還倒欠了他一個人情。
這人情……可以欠,值得。
薛白轉頭看去,見到對方朝這邊微微笑了笑,和藹可親。
分明是個權柄不輸于李林甫的大人物,卻仿佛在問薛白能否賣他一個面子。
堂中諸人本以為今夜只是楊慎矜認親不成,尷尬一場,沒想到有這般沖突,不由等著看薛徽與楊慎矜爭執一場。
同時他們也不免好奇……這一個失憶的少年,到底有何不凡之處?能讓楊、薛兩家不顧體面,非要在御前爭奪。
唯有李亨還是頭也不抬,捧著羊肉在吃,吃得滿手流油。
他四下一看,沒找到帕子,拿起一塊胡餅擦手,渾然沒有察覺到李隆基正好瞥到了他浪費糧食的這一幕,面露不悅。
但等李亨擦過手,卻是將這塊油乎乎的胡餅卷了起來,一口一口地咬著。
李隆基于是對這個儉樸、窩囊的兒子觀感重新好了幾分。
目光轉向薛白,李隆基臉上掛起很好相處的笑容,莞爾道:“又有人來爭了,看來你這小子的炒菜,很能勾人肚里的饞蟲啊。”
楊慎矜勐地打了個寒顫,整個人僵立當場。
他忽然有種極不好的預感。
薛徽則是苦著臉道:“圣人,臣不像楊中丞胡言亂語,這就是臣那兄弟的兒子,出生時有家狀,走丟時有報桉卷宗,都是陳年往事,做不得假的……”
眾人聽得這一本正經的說辭,心中已信了三分。
咸宜公主李娘卻是童孔一張,滿是震驚。
假的。
全是假的。
他們所有人都在欺君!
她恨不能張口喊出來,卻只能忍住,心知某些事只能在暗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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