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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九百一十一章 要發揮好封建帝王的局限性
朱翊鈞自從進入浙江之后,一路上收到的全都是好消息。
在蔡徐之爭后,浙江還田最后的攻堅戰宣布結束,歷時四年,皇帝還是把浙江還田這碗夾生飯給硬吃下去了;
侯于趙沒有把還田做成買賣,年輕的帝王的疑心病減輕了許多;
浙東運河,因為禁海一百七十年被荒廢,今日,這條古老的運河再次煥發了勃勃生機;
浙江因為還田釋放出了巨大的經濟動能,尤其是出海銳減的情況下,浙江這一個內需市場的逐步建立,可以有效消化關稅增加引發的連鎖問題。
一切的一切都很順利,按照既定行程,朱翊鈞在看完了浙東運河,就要北上到松江府,皇帝暫停了對浙江的威罰,并且免了一年的田賦,三年減半,把真金白銀留在浙江,算是對遵從王命的恩賞。
盛世撲面而來的時候,朱翊鈞感慨浙江被倭寇荼毒后浴火重生的不易,臨時起意到了義烏。
他給了一條杭州到義烏的馳道,因為浙江多山,最合適的出海口只有寧波,所以一條馳道打通義烏到杭州的路,也就是義烏的貨物,可以順著浙東運河直接出海,讓義烏繼續領先。
至于能不能讓義烏成為世界的義烏,得看義烏人的自我奮斗了。
皇帝一只腳已經踏上了大駕玉輅,準備離開的時候,義烏知縣邱俊池一句禁令,讓朱翊鈞收回了自己的腳步,駐蹕義烏,詢問詳情。
“邱知縣的話,朕聽明白了,這么看來,寧波遠洋商行,確實不太方便。”朱翊鈞駐蹕義烏,讓邱俊池詳細的把生絲、茶葉禁令講了講,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事情其實特別的簡單,義烏兩次大膽的嘗試,讓他們領先浙江其他地方兩大步,乘風起的時候,自然有人盯上了義烏這塊肥肉。
義烏最先完成了還田之后,工匠聚集在了義烏,讓這里快速成為了浙江的貨物生產之地。
而寧波遠洋商行,在十六年三月份,給了義烏織造坊二萬匹羅的訂單。
羅,是綾羅綢緞、絲帛錦絹的一種,這些都是絲綢制品,但這里面以羅的單價最貴。
因為織羅,為絞經法,就是經線相互絞纏形成孔眼結構,前前后后需要三十多道的工序,人工成本遠高于其他絲織品。
而浙江的越羅,更是自唐時就已經成為了貢品,以輕盈珍貴著稱,杜甫就講‘繰絲須長不須白,越羅蜀錦金粟尺’,而這兩萬匹就是越羅,這么大的訂單,能養活數千名織娘。
義烏織造坊有足夠的織娘和織工,做完這些訂單。
就是這二萬匹的越羅,出了問題,寧波遠洋商行商總,給的價格太低了,一匹羅,計純利在十七銀左右,這是離港的利潤,如果能夠把絲綢運抵泰西,那利潤得翻數倍。
而寧波遠洋商行一匹越羅,就只給了二分銀的利,也就是0.02銀。
等于說讓義烏織造坊白干,不僅白干,但凡是織壞了一匹,都要賠錢的程度。
這義烏織造坊自然不干,和寧波遠洋商行的經紀買辦談了好久,最終談崩了,這經紀買辦,是一分利也不肯讓。
賠錢是沒法干,而且因為工匠云集,義烏織造坊根本不缺訂單,勻不出余力給這批不賺錢還要賠錢的買賣。
后來,義烏織造坊就買不到生絲了,誰都不肯賣給織造坊,織造坊的總辦、會辦、工匠們等著米下鍋,邱俊池也是急的百爪撓心,通過百般協調,織造坊還是買到了生絲,但昂貴無比。
原料價格非常昂貴,利潤下降,就要被迫向下朘剝,匠人的待遇變差,自然會流失,最終甚至導致織造坊的衰亡,邱俊池當然要急。
邱俊池跑到了金華府告狀,金華府非常積極,但最終只抓到了經紀買辦。
從人證、物證、書證來看,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個到義烏織造坊談生意的買辦干的,厚利是他自己侵占的,禁令是他聯合各大經紀買辦們搞出來的。
總之一切都是這個經紀買辦利欲熏心,貪得無厭,而他背后的大老爺們,干干凈凈,清清白白。
金華府知府張問達,一看自己的錢袋子義烏,居然被人如此為難,十分積極的告狀到了杭州府,巡撫侯于趙自然發函詢問寧波府緣由,可是查來查去,和金華府查到的情況無二。
大家都心里跟明鏡一樣,經紀買辦就是下九流,哪里有這么大的本事?
邱俊池本來覺得事已至此,總能買得到生絲了,結果還是原來的樣子,原料還是非常昂貴,只要一聽是義烏口音或者送貨到義烏,能收到的回復,就只有連連擺手,生絲商人,連談都不談,直接禮送出門。
而且很快,茶葉也買不到了。
歷時一年多的時間,邱俊池終于搞清楚了情況,他對皇帝說這件事,也不是讓皇帝主持公道,他的想法也簡單,就是讓皇帝這位天老爺,居中說和一下。
“朕既然知道這件事了,就不會不聞不問,朕會詢問清楚,給義烏人一個交代。”朱翊鈞給了一個承諾,這事兒他會管,至于究竟怎么管,那就不用邱俊池操心了。
“臣告退。”邱俊池也不知道皇帝會如何處置,但按照風力輿論中的傳聞,殺人不眨眼的皇帝,大抵會暴力解決。
邱俊池心里當然有怨氣,義烏人,受了一年多的窩囊氣,邱俊池不明白,怎么把他們義烏人當倭人一樣的整。
“義烏是有功于社稷的,十七萬丁口,抗倭平波出了兩萬的青壯,等同于家家戶戶出人出力,也等于說家家戶戶披麻戴孝。”朱翊鈞再次重申了他對義烏人的感謝。
臥馬崗的金銀銅鐵煤礦,都是義烏礦工探出的。
“這事兒,朕不會偏聽偏信,聽邱知縣的一面之詞,趙緹帥、駱緹帥,把這個生絲禁令和茶葉禁令查清楚,是誰下的令,是誰在執行,查清楚問明白,順便也看看,是不是邱知縣在欺君罔上。”朱翊鈞首先出動了緹騎。
這個生絲禁令和茶葉禁令是否存在,緹騎要查,如果真的存在,那就瓜蔓連坐,把敢這么做的人,全都一網打盡,絕不留情。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經濟地位決定了政治地位,而壟斷產生權力。”
這兩句話,都來自于階級論的第三卷斗爭卷,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是息息相關的,大明的富商巨賈真的沒有政治地位嗎?即便是沒有爵位,沒有官職,他們依然擁有權力,而這種權力來自于壟斷。
壟斷,就是商品經濟下對土地兼并的表述。
權力的本質就是支配,誰能支配他人,誰就擁有權力。
“陛下圣明。”張居正沉默了下,俯首說道。
張居正在搞恩情敘事,他想要把階級論第一卷的階級,用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代替階級表述,用恩情敘事,代替分配卷。
朱翊鈞不支持恩情敘事,不支持就是不會主動去配合張居正的做法,但也不會刻意阻攔。
他的不支持是不會放棄以階級論為治國綱常的基本理念。
階級卷、分配卷,都可以用恩情去異化,但是斗爭卷,又該用什么去異化呢?
所以是皇帝圣明,張居正在恩情敘事和階級敘事上,最終還是認可了皇帝陛下的選擇,有些東西,不去斗爭就會失去。
壟斷產生權力,這可不是什么胡言亂語,生絲禁令和茶葉禁令,這可不是什么正常商業行為,遵從寧波遠洋商行的禁令,肯定有好處;不遵從一定會有威罰。
皇權在大明的表述是威富之權,顯然有人也在浙江有了實質性的威富之權。
“這邱俊池,可不像表面那么老實,一副苦主的樣子,臣不信,邱俊池能帶著義烏發展到這樣,還能讓商人給欺負成這樣?”王崇古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官選官的階級在勢要豪右、富商巨賈之上。”
邱俊池在皇帝面前,大倒苦水,看起來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王崇古覺得,這家伙是有難言之隱,哪有當官的被商人如此欺負?!
邱俊池要是好欺負,義烏發展不到這般景象。
“次輔的意思是,這寧波遠洋商行里,有邱俊池惹不起的人?”朱翊鈞眉頭一皺,聽出了王崇古的意思。
王崇古俯首說道:“陛下圣明,如果放開了手腳,遠洋商行商總們摞起來,都不會是邱俊池的對手,他之所以無法解決,八成是有人讓他束手束腳。”
“這么看來,王次輔已經有了懷疑的目標。”朱翊鈞有些疑惑的問道:“王次輔以為是什么原因,讓邱俊池這個官選官束手束腳呢?”
“那一定是官選官。”王崇古立刻回答道,世襲官因為世襲罔替,等閑不會參與到其中,做買賣在當下的風力輿論里,仍然是一種賤業。
“具體是誰呢?”朱翊鈞繼續追問道。
王崇古猶豫了下,還是確信的說道:“臣不能回答,否則就是進讒言了,但臣可以保證,不會是侯于趙,小趙忠誠的很,也就是怪了些。”
侯于趙是久經考驗的封建帝國戰士,忠誠上不用懷疑,就是思考問題的邏輯有些古怪而已。
王崇古當了一輩子的官,就這事兒,他一眼就瞧得透亮,典型的官商勾結,而且沒有外力介入的情況,邱俊池不能獨立解決的問題。
“王次輔的意思是生絲禁令和茶葉禁令是存在的,但不僅僅是不方便的寧波遠洋商行。”朱翊鈞笑著說道:“查一查就知道了。”
朱翊鈞不再繼續追問,問王崇古也不會說,萬歷年間的最大政治正確,就是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沒有證據,王崇古即便是經驗再豐富,看的再明白,三兩句話已經摸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他也絕對不會亂講話。
緹騎查案,查的侯于趙都有點心驚膽戰,他也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駐蹕義烏,直接從杭州府到了義烏縣。
縣城遠不如杭州繁華,皇帝在這里,吃穿用度,都不會方便,侯于趙從杭州府拉了四大車的貨物,來到了義烏縣,才發現陛下在義烏縣待得非常習慣。
三天后,侯于趙才被皇帝接見。
“免禮。”朱翊鈞示意侯于趙就坐,才開口說道:“案子查清楚了,朕才宣見了你。”
“寧波府、紹興府、金華府三府知府都出了問題,當真是縣官不如現管,你發到寧波府的公文,寧波府直接用金華府的案卷回復了你。”
“這…”侯于趙看完了緹騎給的案卷,也是眉頭緊蹙,他無奈的說道:“臣罪該萬死。”
朱翊鈞搖頭說道:“老趙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還指望你自己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辦的妥妥當當,給朕一個徹徹底底、干干凈凈的浙江不成?”
“你精力都放在這個案子,朕來了,浙江還田,你如何交差?已經很好了。”
侯于趙之前的主要精力都在還田上,對于義烏奏聞之事,他能抽個功夫詢問,已經是給出了回應,多少類似的狀告,都是石沉大海,音信全無。
王崇古是真的人老成精,他很清楚的知道,這件事,僅僅依靠遠洋商行的商總們根本辦不了,真的是義烏縣衙對上了遠洋商行,遠洋商行必敗無疑,權力的任性,絕非商總們所能夠抵抗的。
真正讓邱俊池無法反擊的是金華府知府衙門。
“邱俊池對所有事一清二楚,為何不能直接找到臣呢?”侯于趙有些無奈,這案子,本來可以在陛下來之前,就辦妥的,而不是讓陛下自己去發現。
“邱俊池當然不能直接找你,他直接找你,不是越級上告嗎?”朱翊鈞笑著解釋了一句,侯于趙的想法是有問題解決問題,但邱俊池要考慮越級上報的后果。
一旦告了,連個響聲都沒有,恐怕日后,邱俊池也不必在官場混下去了,即便邱俊池告訴了皇帝陛下,也是訴苦、請皇帝說和,而非告狀。
皇帝如何處置那是皇帝的事兒了,如果在皇帝這兒告狀,都告不出什么結果,邱俊池也只能讓義烏人受這份委屈了,別無他法。
“那倒也是。”侯于趙看著卷宗說道:“臣有失察之罪。”
“確實有失察之罪,但朕赦你無罪。”朱翊鈞搖頭,失察是肯定失察了,但朱翊鈞選擇了特宥。
“罰俸、官降三級都不行,只能是無罪,你還要留在浙江,防止還田反復,朕若是給你任何的懲罰,都會讓你陷入絕對的被動之中,你和申時行不同,甚至和閻士選不同。”朱翊鈞講清楚了其中的緣由。
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系門生,是張黨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背后是整個張黨。
侯于趙的背后,就只有皇帝本人了。
一旦皇帝給了侯于趙任何的威罰,本來就飽受攻訐的侯于趙,就會被群起而攻之,侯于趙甚至有可能步了朱紈自殺明志的后塵,十分不利于還田令的維持。
侯于趙的無漏金身是不能破的,至少在他離開地方之前,都不能破,侯于趙可以不懂官場的這些規矩,但朱翊鈞要懂,而且要精通,保不住做事的臣子,要他這個皇帝干球用?
朱翊鈞發揮了封建帝王的局限性,但憑自己的喜惡做事,特赦侯于趙失察之罪。
“臣叩謝圣恩。”侯于趙眉頭緊蹙的說道:“臣之前就一直覺得寧波遠洋商行有問題,但說不出來問題在哪兒,現在看來,的確有問題,這寧波遠洋商行的商總,居然是金華府知府張問達的女婿。”
“所以,實際上寧波遠洋商行的商總,是金華知府本人張問達。”
朱翊鈞點頭后又搖頭,開口說道:“也不能這么說,首先,商總的確是曹學成,因為商行所有事兒,都是曹學成在管,但,張問達也對商行有著絕對的影響力。”
“曹學成這個女婿,是張問達精心挑選出來延續家族輝煌的人物,如果老趙你理解不了,就想想每科榜下抓婿的鬧劇,就清楚了。”
科舉制前后的中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中原。
在科舉制度完善之前,世家大族世世代代的把持著權力,不會旁落,權力是世襲制的,舊時王謝堂前燕,不會飛入尋常百姓家。
但在科舉制完善之后,人們就必須要面對一個問題。
那些靠著能力和才華在復雜競爭中,脫穎而出的一代人,在掌握了權力、財富、資源后,由于‘能力’不能通過血脈遺傳,所以會生出不成器的二代、三代子孫后代來,無法繼承自己的權力、財富和資源。
讓這些叱咤風云的大人物們,甘心接受自己的兒孫是個廢物,并且讓廢物認命,這些大人物怎么可能甘心?
這時候,第一代人必然會為了阻止兒孫在自己生前,階級向下滑落,而各顯神通、不擇手段,甚至不惜使用對行業產生強烈破壞性的手段,來提攜后人。
這里面最常用的一種手段,就是榜下抓婿。
當然女婿在老爺死后,就會變心,因為老爺已經沒了,沒辦法提攜自己了,只能靠自己個人奮斗難前行的時候,女婿也多半靠不住,因為人走茶涼,老爺的余蔭,幫不了多少。
除了榜下抓婿之外,還有一種辦法就是過繼,李開芳和李開藻故事,就是如此,同宗同族把有才能的孩子過繼到自己家里,保證家族的興旺,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
除了榜下抓婿、過繼之外,就是收義子了,大明勢要豪右十分喜歡收義子,因為一些義子功成名就后,會照顧到自己家。
這些手段,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家族的長盛不衰。
江南止投獻的風力輿論如此猛烈,也和這方面有很大的關系,大明朝廷管的實在是太寬了,什么都管,什么都限制,遠不如胡元朝廷的散漫。
只要做了包稅官,把稅交夠了,胡元朝廷什么都不管,家族可以一直掌握權力。
當然,士大夫們也是抱著這種心態,在南明和韃清的對決中,選擇了韃清,后來他們發現,韃清和胡元不一樣,韃清比大明管的還要寬,還要嚴,開門揖盜了屬于是。
“張問達和他的女婿曹學成,敢這么干,寧波遠洋商行的其他商總們,居然不聞不問,皆為共犯。”侯于趙發動了立場判定。
金華府知府和他的女婿不干凈,這其他商總有共謀、包庇和縱容之罪。
紹興府知府把自己的‘侄孫’安插到了遠洋商行內,這個侄孫可不是侄孫,是紹興知府最愛的小孫子,名義上過繼到了旁支,但一直養在身邊,從名義身份上看,只有同姓和遠方表親的關系。
寧波府就更過分了,從上到下,從知府、師爺,到推官、六房,再到各知縣,都把自家的子侄安排到了商行里食利,可謂是大快朵頤。
僅僅查到了的賬目,就超過了三百萬銀。
三天的時間還是太少了,按照過往的經驗,這次權力尋租的涉案規模,恐怕要奔著千萬銀的規模去了,甚至更多。
駱秉良擅長梳理賬目追查銀路,趙夢佑則擅長掘地三尺、瓜蔓連坐,這二位緹帥一出手,再加上緹騎部門的特殊性,就讓情況變得一目了然了起來。
朱翊鈞看著侯于趙說道:“看來朕還要在浙江,再叨擾侯巡撫月余了,不把案子查清楚,朕這么走了,浙江還田的苦,就白受了,浙江最好的出海口就在寧波,寧波遠洋商行卻變成了坐地虎,不利于浙江發展。”
“臣榮幸之至。”侯于趙趕忙俯首說道。
朱翊鈞在義烏停留了七天左右,離開了義烏,回到了西湖行宮,說是行宮,不過是別苑罷了,回到西湖行宮的那天,天空飄起了如紗如霧的綿綿小雨。
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是完全不同的。
北方的雨,落下的時候,往往夾著泥沙,落在哪里,哪里都是泥斑,密密麻麻看起來格外的瘆人,宮里的宦官每次下雨后,都要把皇宮頂部的琉璃瓦擦洗一遍,否則就無法金光熠熠了。
而南方的雨,則是滋潤美艷之至了。
王夭灼坐在藤椅上,手輕輕的伸了出去,觸碰到了江南的雨,江南的雨如同新繅的蠶絲般柔順。
“江南的雨是活的。”王夭灼讓雨水順著指間滑落,滿是笑意的看著雨中的西湖。
雨落在琉璃瓦上,化作了陣陣的煙氣,沿著飛檐翹角織成了雨幕,籠罩在細雨之中的宮闕,金碧輝煌立刻變成了水墨丹青。
風吹動雨掃過了湖面,萬千雨滴如同銀針一樣,將湖水刺出細密的陣陣漣漪,那些漣漪還未蕩到岸邊,就被新落的雨滴,撞碎在了湖光之間。
西湖紅蓮在風雨中搖曳著身姿,花香隨著風夾著雨的濕潤,飄回來游廊之中。
游廊外的青石板路,泛著蟹殼青的光澤,幾個梳雙螺髻的小宮女,提著裙裾在細雨中,繡鞋尖,沾的泥漿都帶著極淺的荷花花色,分不清楚是落花,還是刺繡。
“煙雨江南,自然是極美的,但是娘子穿的如此單薄,也不怕著涼。”朱翊鈞拿了件薄氅披在了王夭灼的身上,看著煙雨江南。
西湖的煙雨,是如煙的細雨,落入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是青青的柳色,在青瓦白墻之中搖曳;是亭臺樓閣,流淌的詩意綿綿;是斷橋上,行人如織的油紙青傘。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盈嘉公主要走了,周姐姐哭的跟個淚人一樣,哎。”王夭灼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看著如霧般的西湖美景,有些感慨。
盈嘉公主朱軒嫦和駙馬都尉殷宗信,已經上疏打算離去了,再不走信風就要變了。
這年月,所有的離別都是生死離別,不知是否可以再見。
忠孝不能兩全,盈嘉公主要去赤軍山陪丈夫一起戍守,公主和駙馬都選擇了忠于國事。
赤軍山離呂宋極遠,殷正茂年紀也大了,年邁的他,膝下無兒無女無孫繞膝,極其孤獨。
周德妃自然知道女兒一定會離開,但事到臨頭,還是舍不得,她這個女兒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是她帶大的,患難與共,感情甚篤。
“駙馬說,還是會回來的。”朱翊鈞也寬慰過幾句,周德妃又有了身孕,怕影響到了孩子,才強忍住了悲傷。
“哎。”朱翊鈞也對著西湖嘆了口氣,潞王朱翊镠選好了要就藩的地方,響應皇帝開海的號召,準備前往海外就藩,只不過,去的地方很遠很遠,在大洋彼岸,金山城。
葡萄牙王室有出海的習俗,泰西大航海的發端,是葡萄牙王子航海者唐·阿方索·恩里克,而朱翊镠對金山的興趣極其濃厚,他主動請纓,前往金山就藩,也省的反賊們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大洋的彼岸,即便是再過幾百年,還是天塹。
朱翊鈞倒是贊同,可是宮里的李太后一定不贊同。
李太后對潞王是代償式的溺愛,大兒子要做皇帝不能寵,而且要十分嚴厲,李太后就把所有的愛,連帶著補償,全都給了潞王。
李太后明確反對潞王就藩海外,甚至不想讓潞王就藩到地方,就一直留在京師。
可是潞王就藩是國事,李太后也無能為力。
大明后宮不能干政,一旦干政,大臣們就會把祖宗成法的殉葬搬出來說事兒,李太后無法影響潞王就藩之事,但李太后確實會非常傷心,如此就藩海外,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別。
而且,日后這類的海外就藩,會越來越多,朱翊鈞也會把自己幾個孩子就藩海外。
“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兩難。”朱翊鈞抱著王夭灼,享受著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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