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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國師 第一百零二章 棄嬰、宗族、土豪
第102章棄嬰宗族土豪
木盆里躺著的小女娃閉著眼睛睡得香甜,小嘴微張,露出粉嫩的小舌頭,鼻孔一開一合的,仿佛隨時會有鼻涕泡從鼻孔里冒出來。
只是此刻,小女娃臉色蒼白,顯然自打出生,就沒吃過東西。
朱棣皺起眉頭,讓旁邊人把小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還活著。
朱棣吩咐道:“紀綱,帶著去后面的兵站,在民夫的營里尋個婦人也好,找牛羊也好,給這孩子喂奶,照顧好她。”
“臣遵旨!”紀綱在馬上抱拳領命,隨后帶著小娃娃向后面的輔兵隊伍回轉。
“怎么回事?”朱棣的眉頭越皺越緊,“江南最富庶的地方,都有棄嬰嗎?”
金幼孜無奈道:“或許因為是個女娃娃,家里覺得養起來賠錢亦或者是家里就想要個男丁傳宗接代。”
朱棣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變得有些沉默起來,隊伍繼續前行。
很快,金幼孜就被無情打臉了。
童信的海東青驚起了林間正在覓食的禿鷲,順著腐臭的肉味,眾人在一處郊外亂葬崗中,發現了十幾個被埋在一起的棄嬰。
有男有女,九個男,五個女。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棣徹底不解了起來:“若是說家里需要男丁壯勞力耕田或是別的,怎么男的棄嬰反倒比女的還要多?”
金幼孜也徹底無言以對,他出生在江西的村里不假,可他爹金守正是個碩儒,被聘為臨江府學訓導。金守正為人嚴毅剛方,學問淵博,學子翕然歸之,尊稱其為“雪崖先生”。
金幼孜從小就受到了他爹力所能及提供的最好教育,拜在洪武四年的進士聶鉉(曾任國子監助教、廬陵教諭)門下,學習儒家經典《春秋》。
所以,金幼孜對農村的了解,僅限于他極小的時候,可那時候的小孩子,都是在村里玩耍,哪懂農事呢?更遑論眼下的棄嬰問題了。
成年后,金幼孜更是靠著學問一路青云,極少再關注民間普通農人的生活了。
“微臣慚愧,實在不知道是何原因。”金幼孜俯首道。
“沒事。”
對于眼前亂葬崗里的景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朱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鐵石心腸也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適。
讓朱棣真正在意的是,他看到的這些江南民間的真實景象,不僅跟記憶里不一樣,跟大臣們的奏報里不一樣,跟他去過的其他地方,更不一樣。
在北地,民眾的生活比江南應該是更加窮困的。
可即便是冒著被殺頭反而風險舉家遷徙,也很少見到有人會把剛出生的嬰兒遺棄,更別說男嬰了。
封侯馬上取嘛。
北地人家若是家里丁口多,真養不起半大小子,送去從軍便是了。
所以,江南為何會有如此之多,甚至是成規模的棄嬰呢?
一個答案漸漸在朱棣的心頭浮現。
因為百姓養不起。
這不是一句廢話,真正重要的是養不起背后的原因。
按正常來說,江南的農人哪怕交著天下最高那一檔的賦稅,一家溫飽還是沒問題的。
為什么?就因為江南的水田畝產量最高,獨一檔的那種。
否則帝國的決策者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全國土地的畝產量一樣高,江南就翻好幾倍繳稅呢?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導致富庶甲于天下的江南地區,農人也開始棄嬰了呢?
朱棣還沒有思考明白,思緒就被突兀打斷了。
“別往前走了!”
朱棣抬起頭,卻見剛剛路上相逢的幾個士子,正騎著驢狼狽趕了回來,氣喘吁吁。
金幼孜此時是扮作隊伍的主人,理所當然地操著江西口音揚聲來問。
“你們怎地這般慌張?前面發生什么事了,不能往前走?”
還是為首的那名士子,此時有些欲哭無淚地說道:“我聽同窗好友說,前面二十里外的村落被官軍了!那些官軍見人就殺,快跑吧!”
朱棣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率重兵掃清江南是他做出的決策,朱棣也當然清楚手下這群丘八什么德行,但出發前已經三令五申,后勤補給均由五軍都督府統籌的輔兵、民夫來運送,各支部隊都帶了帳篷炊具等物品,不許以任何借口擾民,否則實行連坐,軍法絕不留情。
若是真有一兩個膽大包天的兵卒昏了頭,殺人或者搶掠,朱棣能理解。
可是村這種事情,絕不是一兩個兵卒能做到的,怎么可能有軍官冒著腦袋和前途還搭上同僚上司的危險,去干這種事?
更何況,最為吊詭的是,在前面探路的,就是皇帝的親衛部隊忠義衛啊!
童信也沖他搖了搖頭,示意忠義衛絕不可能干出這種沒逼格的事情。
忠義衛別說是軍官,光是普通的士卒,一年的餉銀來的都比洗劫村子高得多,而且一旦外放就是其他衛的低級軍官,誰會閑的沒事去村?
“去前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機靈點。”
一個護衛被派了出去。
四名士子欲言又止。
金幼孜復又問道:“你們是親眼所見嗎?”
一名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止不住的鼻涕,凄涼地說道:“哪是親眼所見?親眼所見還有命回來?”
聞言,朱棣等人反倒放下了心。
“那你們是聽誰說的。”金幼孜有些刨根問底。
四名士子對視猶疑了起來。
他們剛要拒絕,金幼孜從騾子后馱著的包裹里抖出半截衣服來。
正是一件漿洗干凈的綠袍。
“伱是朝廷命官?”
士子們有些驚喜了起來。
金幼孜點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借道回鄉探親之前不想暴露身份,還請見諒。”
“怪不得,怪不得能雇傭得起蒙古人當護衛,還有好幾個。”
一個臉上被擦破了大半的士子指著朱棣對金幼孜說:“這位大人,你這老伴當看著是個孔武有力的,可否把他的騾子借我一用?我的驢子打的狠了,狂奔時崴了蹄子。”
見金幼孜的面色有些驚愕,士子以為自己沒有解釋清楚,轉身露出了驢屁股,上面滿是鮮紅的血痕,顯然是幾人狼狽逃跑時,不管不顧地抽打出來的。
金幼孜已經在心里祈禱,朱棣能給他留個全尸了。
卻沒想到朱棣應得干脆,不僅下了騾子,還親自給他牽了過去。
士子感激不已,連連道謝,又掏出了銀錢遞給朱棣。
朱棣大方揣進了懷里,想要牽走驢子的韁繩。
那倔驢認準了主人,不想登時便起一蹄。
“小心!”
童信眼睜睜地看著驢蹄子踹向皇帝,這要是把皇帝踹個好歹,那玩笑可就開大了。
后世史書會怎么寫?
《明史卷五太宗文皇帝》: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巡幸江南,遇一倔驢,卒。
就在金幼孜以極為不雅的姿勢撲過來護駕的時候,朱棣卻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側身躲開驢蹄,旋即抬手反扣住了驢的大腿根,用力一壓。
“砰”的一聲!
倔驢倒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之音!
緊接著,朱棣以所有人都沒看清的速度,對著驢的踝關節一推一拉,“嘎嘣”一聲,驢子自己都愣了。
眼看著倔驢掙扎地站了起來,旋即行動如常地走了兩步,就向朱棣走去。
幾名護衛拔出了刀,卻被朱棣阻止。
朱棣拍拍手,倔驢親昵地用腦袋上稀疏灰色鬃毛蹭著他的大手。
“以前的老手藝,還沒丟喔”
直到這時,金幼孜才恍然想起來,眼前的皇帝,也是能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持槍負弓親自在戰場上浴血搏殺而不倦的狠人。
一段小插曲過后,見識了“老伴當”和幾名護衛的武力,四個士子終于肯說實話了。
“村的消息不是我們親眼所見,但卻是一個住在臨近村落的同窗攔在官道上告訴我們的,就在前面不遠處。”
看著神態自若的金幼孜,其中一個士子懇切勸道:“這位大人,您應該熟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道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都不必往前走的。”
士子們又覷了金幼孜的護衛,有些眼饞地說道:“不如我們一起走回頭路,也互相有個照應。”
童信等人對此嗤之以鼻。
互相照應?
怕是帶了四個拖油瓶才對吧。
明明自己害怕有求于人,還說的好像雙方互惠互利一般,這些儒生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虛偽至極了。
“你們先如實告訴本官一件事,再說其他。”
金幼孜反而擺出了一副當官的氣派,沒有理會士子們的請求,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士子們對視一眼,旋即有人說道。
“大人你且問吧,但凡知道,我們知無不言。”
“最好如此。”金幼孜在馬上捻了捻稀疏的胡須,問道:“那你們可知道,為何沿途有這么多棄嬰?”
聽到這個問題,幾名士子遲疑了起來。
童信帶頭按住了刀柄。
“我們說,我們說!別動刀子,有話好好說!”
這便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講不清了幾名士子七嘴八舌地說道。
“當先一個的原因,便是本地的人家,委實是負擔不起養孩子的。”
“為何負擔不起?”金幼孜今天打定主意刨根問底,問清楚棄嬰這件事。
“因為糧食不夠。”士子的回答倒也干脆,“年年糧食都不夠。”
“松江富庶聞名天下,糧食怎么會不夠呢?是因為朝廷的賦稅重嗎?”
士子懇切答道:“朝廷的賦稅確實重,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給田主和宗族交,留到自己手里的,也就勉強夠糊口,養孩子就遠遠不足了。”
田主?
宗族?
金幼孜和朱棣等人聽得一頭霧水。
見話題以及說到了這個,不給眼前這位朝廷命官解釋清楚,自己等人是別想跑了,四名士子干脆耐心解釋了起來。
“不是說這田在誰名下,地里的收成就都歸誰的官府的黃冊和魚鱗冊上,這田是甲的,甲是自耕農,可實際上不是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朱棣插話問道。
回答的正是之前倔驢的主人,他詳細說道。
“有些田,甲跟乙是簽了私底下的契約的,按手印的那種,其實都是乙的田,但名義上是甲的,便是所謂的‘寄托’,跟單純的佃農比,沒有那么苛刻。”
朱棣恍然,這便是官府那里雙冊登記的不是佃農,是自耕農,實際上卻是另一種形式的佃農。
金幼孜思維敏捷,針對這一點,接連提出了兩個疑問。
“其一,若是佃農偽裝成自耕農,以前的徭役怎么算?”
“其二,如果甲要拿著名義上屬于自己的田產出去租賃或是其他,乙就不害怕遭受損失嗎?”
士子無奈道:“這倆問題,都跟宗族是繞不開的。”
“怎么說?”
“地方上的里長,其實都是一個宗族里的人輪流做,表面上這人在官府那是里長,要負責組織徭役、收稅,可實際上沒準在族里就是個木偶,真正說話管事的,是那些族老。”
看著不經意抽出的閃亮刀鋒,咽了口唾沫,士子繼續勉力來言:“所謂的徭役,都是由地方宗族組織村里丁壯子弟專門去服的,跟在地里耕田的甲沒關系,有人會頂著甲的名字去服徭役官府抓到人干活就行,誰管你是不是本人,也壓根無從確認。”
“那甲呢?負責耕田就行?”
“當然不行,要給族里交一筆費用的。”
金幼孜點點頭,土地歸屬使用以及徭役這部分,他算是搞明白了。
玩的花樣很多,從官面上看,甚至可以說無懈可擊。
土地在官府登記那里就是甲的,也確實是甲本人在耕種,服徭役官府懶得管,那也就真的沒人管了。
既然有宗族作為威懾,在這個時代,普通的農人有著宗族身份后,也確實無法反抗傳統宗法制的強大力量。
那么第二個關于土地租賃、轉租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你是甲,恐怕是拿不到“自己的”地契的,應該都保存在宗族里,就算拿到了,想要轉租也是千難萬難。
沒人會跨著村子跑到你這里來,就為了租你這幾畝地種。
而同村的人,都是一個宗族的,知道這里面的貓膩,既然有著穩定的規則存在,也不會有人去租賃,否則自己一家就要遭受來自宗族的打擊報復。
普通的農人沒有路引,也沒法在大明到處跑。
如此一來,除了被困在土地上年復一年的老實耕種,承擔著上交給國家、地主、宗族的三座大山,也沒有什么能反抗的辦法。
而且老婆孩子熱炕頭,勉強能活著,誰愿意去反抗呢?
實際上,受到戰亂影響的時間越短,宗族這種固定的基層組織形態就越容易穩定下來,甚至穩定到了僵化、壓抑的程度。
族老們只要一直掌握著宗族的權力,這種論資排輩的現象,就會在宗族里持續下去。
連大災都很難摧毀宗族這種組織形態,除非遇到了大的戰亂,大到天下分崩離析,家家親人離散的那種程度。
在明朝初年,北方就是這種情況。
北方跟南方截然不同,尤其是燕云之地的漢兒,從遼國開始,到金朝、元朝,已經與南方隔閡數百年了。
這種隔閡,不僅體現在“南北榜”事件上,而是某種政治利益、經濟交流、文化差異上的全面隔閡,也絕非大明開國短短數十年所能彌合的。
而朱棣本人,恰恰就是北方士人、軍頭、地主們的利益代表者注意,不是代言人,也不是代理人,只是代表者。
話題說回當下,金幼孜復又問道。
“只是因為養不起,所以才有棄嬰的嗎?”
“有的也不是因為養不起,還有一個原因,挺重要的。”幾名士子都有些苦笑的意味。
“說。”
為首的士子答道:“生下來不管如何,都要竭力供著去念書的,好歹念個一兩年,才看得出來是不是個讀書種子誰家都不認命的,總要試一試,可這試試的成本,就得普通農人傾家蕩產了。”
另有人接話道:“便跟賭徒一般,有的農人,養廢了一個,便想供第二個去念,踏上那條直上青云的路直到最后徹底斷了生娃娃的念頭,或是家破人亡。”
說到這里,竟是倔驢主人觸景生情。
“行路難,行路難!君不見建章宮中金明枝,萬萬長條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見。”
“若是我沒僥幸考上秀才,我爹娘哪敢生弟弟妹妹啊!”
此時朱棣胯下的倔驢也跟著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鬢毛。
話說到這里,棄嬰的事情,連帶著真實田賦的事情,也都基本上搞清楚了。
雙方本該就此別過,金幼孜又沒答應他們回答了問題就跟他們一起走回頭路。
然而這時,官道上前面的方向卻響起了陣陣馬蹄聲。
童信揭開裹著牛角大弓的包裹,想要朝天射箭召喚周圍忠義衛的騎兵前來護駕。
旁邊的幾名侍衛也拔出了刀,還有人給朱棣讓了馬隊伍其實是有馬的,只是幾名護衛騎著,朱棣開始非要騎騾子。
朱棣聽了聽馬蹄聲,卻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沒有甲騎,都是鄉間的駑馬,一共就個人。”
金幼孜一時愕然。
老行伍了這是,臨陣經驗豐富到令人發指。
光是聽聲音,就能把來人的數量實力判斷出個大概。
“吁”
果然不出所料,來的是鄉間的幾名健壯農夫,手里的“兵器”也不過是尋常農具罷了。
當先的一名年輕人看起來跟幾名士子極為熟絡,他下馬行禮后,瞥了一眼朱棣等人,便有些急切地說道。
“幾位同學,村的官軍有馬,我怕你們跑不過被追上,不如趕緊與我回村村里有土圩子,又高又厚,便是小股官軍也硬啃不下來的,比你們在外面亂跑強多了,快跟我回去吧。”
見年輕人說的懇切,話語間又頗有幾分道理,幾名士子竟是猶豫片刻后,自覺不自覺地跟上了他和同來的幾個農人,向前走去。
“我們也害怕得緊,不如帶上我們如何?”朱棣忽然騎在驢子上說道。
驢子打了個響鼻,似是也贊同起了朱棣的意見。
那鄉間土豪作態的年輕人,眉宇間籠罩了一絲森然,旋即舒眉豪爽大笑道。
“好,好好!四個也好,十個也罷,都一樣的!”
“且隨我上路吧!”
朱棣支線不會寫太久,試圖通過朱棣視角來看看彼時大明民間的真實風貌,讓大家感受一下改造一個老大農業國究竟會面臨哪些切實的問題,也避免一直講課對大家造成的審美疲勞支線情節盡量會寫的轉折多一些、緊湊一些、真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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