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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國師 第九十八章 ‘先驗人性論’的形而上批判
第98章《‘先驗人性論’的形而上批判》
這封信,從名義上講,是給袁珙的。
道衍沒有寫自己的名字,袁珙也只是說是自己一個不便下山的和尚朋友。
袁珙直言自己想不明白信中的問題,所以來請教姜星火。
道衍的來信,主要寫了困擾他不得其解的兩個問題。
人性是否總是貪婪自私的?
如果是,那大同社會是否無法實現?
事實上,這也是道衍走火入魔后魔功難以寸進的瓶頸所在。
如果人性總是貪婪自私的,還實現什么大同社會呢那這一套理論,就說不通了啊!
道衍在大天界寺翻遍三教典籍,到最后只得承認,靠他自己是想不明白了。
所以。
為什么不問問無所不知的姜圣呢?
被皇帝派來干活的袁珙,便順道接下了送信的任務,李景隆也跟著湊了個熱鬧。
“袁居士怎么看待你朋友寫的這封信?”
姜星火仔細閱讀后,轉頭問道。
袁珙倒了口酒,仰頭灌下后說道。
“依老朽的人生經驗來看,人性其實是無所謂本善本惡的。”
姜星火點了點頭道:“不妨說來聽聽。”
袁珙放下那碩大的酒葫蘆,勉力來言。
“如果說人性本惡,那秦檜為什么會早年寫下《題范文正公書伯夷頌后》呢?”
“高賢邈已遠,凜凜生氣存。”
“韓范不時有,此心誰與論。”
“這時候的秦檜,難道不是一心想著做韓、范那樣正直清明的大臣嗎?”
沒等姜星火回答,袁珙繼續說道。
“那么秦檜在隨后短短幾年時間里,就從力主抗金的主戰派,變成了膽怯懦弱的投降派,甚至做出了以‘莫須有’構陷岳飛的千古冤案如果以性惡論來解釋,難道真的是秦檜本來就是一個惡人,只不過早年因為孔孟詩書的教化,讓他心中潛藏的惡暫時被壓制起來?”
“老朽認為不是的。”袁珙隨后又懇切言道
李景隆這時候插話問道。
“那如果反過來,說性善論呢?”
袁珙對李景隆解釋道:“既然人性本善,那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自神武皇帝以后,北齊的一群瘋子惡人又如何解釋?把后妃頭顱做成酒杯、以腿骨制成琵琶、裸身招搖過市、奪嬰孩以喂狼狗、蓄蝎池擲人取樂、封禽獸為公侯這是人性本善嗎?”
李景隆鄙夷地說道:“胡虜與禽獸無異,這本就是事實。”
“那你的意思是,因為他們有胡虜血脈才如此瘋狂?”袁珙問道。
見李景隆點頭。
袁珙又說道:“那這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說人性本善,胡虜的人性就不是本善嗎?”
李景隆陷入了沉思。
顯然,他走進了死循環的怪圈里。
姜星火耐心地聽完了袁珙的論述,隨后問道。
“所以袁居士覺得,性善論和性惡論都不對?”
“大抵如此。”袁珙復又補充道,“但老朽覺得,人性里還是有好的東西確實存在的。”
“譬如?”
袁珙輕聲吟道。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
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這便是文丞相的《正氣歌》了,在此時的大明,可謂是老少咸知的經典讀物,用來詮釋‘天地有正氣’是再好不過的了。
乍一聽,慷慨激昂振奮人心,但姜星火的腦海里卻有些恍惚,繼而陷入了回憶。
那是第三世,睢陽城(商丘)。
這里是江淮防線的最北端支點,當年陳慶之“白袍入洛”便是以此為起步。
這便是“睢陽地方,歷代大規模征戰上百余次,是非曲折難以論說,但史家無不注意到,正是在這個古戰場,決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興亡、此興彼落,所以古來就有問鼎中原之說”。
是真真切切的中原鎖匙。
因此,睢陽也就成了大唐與大燕交兵最頻繁、激烈之處。
而在這座高聳險峻的城池里,一座占地廣闊的軍營內,十幾個身穿戎裝的將校圍坐一團,氣氛沉悶壓抑到讓人窒息!
其中一名年長的將領站起身來,對著坐在首位的老者躬身施禮道:“啟稟中丞,現在偽燕已經重新集結十八萬鐵騎,隨時都可能南侵我江淮腹地,不知中丞如何打算?”
姜星火作為陪戎校尉,坐在最靠近營帳門口的位置,扶著刀早已沒了力氣說話。
睢陽城里的情況很糟糕,糧食快吃光了,每個士兵每天只有一勺米,至于百姓婦孺已多餓斃,男子茍延殘喘,如此而已。
作為親歷者,姜星火的關注點,從來都不是睢陽守城戰到底有多么慘烈。
而是這里面人性表現出的種種復雜。
首座上的老者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帳外,緩緩道:“江淮錢糧賦稅,乃是我大唐反敗為勝之根本,陛下為此憂心忡忡夜不能寐,我等鎮守睢陽,拱衛江淮防線,今日偽燕再次南襲,如果我等不死守城池,那么遭殃的,就是身后的千萬江淮百姓!”
眾將校聞言,眼神紛紛暗淡下去。
關隴自西魏以來雖然民風彪悍,但是如今論戰力卻遠遜河北。尤其是在燕軍攻破了潼關,并且趁勢擴張勢力范圍的情況下,大唐的軍隊只得退往蜀地、河東防御,而河東的新皇帝早已與蜀地、江淮相斷絕,一旦睢陽失守,燕軍南下江淮,大唐的國運就將急轉直下。
那么,到底是死一城十萬軍民。
還是,江淮數百萬戶慘遭屠戮?
第一個問題便是,更小的集體做出了主動的犧牲,從而保全更大的集體,是否體現了人性的善?
老者看到將士們黯然神傷,搖了搖頭,安慰道:“你們放心吧,燕軍雖看似兵馬強橫,但畢竟只是一時之勇,我們只要抵抗住,陛下應該很快會調派更多援軍過來的。我們堅持守住,大唐就遲早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將校們精神卻依舊萎靡不振,再想要堅定守住,此時也沒有糧食了,怎么守?
眼神好的姜星火,更是看到,老者開口說話時,嘴里已經沒剩多少牙齒了。
老者的話剛說完,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滿臉焦慮的斥候跑到帳篷內跪倒下來:“報告中丞,情況不妙,燕軍鐵騎已經兵臨城下!”
“什么?!”
眾將校霍然色變,老者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天晚上,在距離睢陽城五十里的荒野上,旌旗招展、馬嘶雷動,黑漆漆的夜幕下,宛如一群餓狼,無數鐵甲寒光閃爍,肅殺的氣息彌漫四野。
燕軍列陣而立,前鋒的三千重騎已經逼近了睢陽城,只差五箭之遙了。
而就在這一天晚上,老者請姜星火等人吃飯,吃的是他的小妾。
也是這一晚,睢陽城,下令開始以為食。
第二個問題便是,以殘忍的方式犧牲更小集體里的一部分,來保全其他部分,是否體現了人性的惡?
回憶的畫面消散,姜星火有些怔然地問道。
“那袁居士伱說,張巡死守睢陽,守城的將士也拼死報國,這才免遭江淮的不受屠戮,這不錯,能說明人性在絕境下也有善的一面,張巡是心懷正氣的忠臣可城里的士兵和一樣多,餓的沒力氣,被當成糧食吃,便是心甘情愿被吃嗎?如果從被吃的的角度講,張巡反而是性惡的魔王,人性論這一套,又作何解釋呢?”
袁珙也遲疑了。
《正氣歌》里從來沒提到過,作為身懷正氣的代表性人物,張巡的人性在不同的角度,究竟作何解釋?
抗燕英雄?保全江淮?還是魔王?
袁珙長長地嘆了口氣,神情復雜地說道:“所以說,和尚說的不對,老朽說的也不對。”
李景隆定定地看著姜星火,問道:“人性論這件事,姜先生是怎么想的?”
姜星火一邊研墨準備寫回信,一邊沉吟后說道。
“我認為關于人性論的這個問題,這封信需要回答兩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批判先驗人性論的錯誤。”
“第二個方面,是從形而上來看,人的本質是社會性。”
“也就是說,先批判‘先驗人性論’為什么是錯的,隨后從‘形而上’的角度出發,闡釋人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如此一來,才能搞清楚人性論的謬誤究竟錯在何處。”
李景隆愣了愣,
每個字他都聽得懂,
可連起來,
是什么意思?
而袁珙則是變得若有所思,性本善和性本惡的爭論,自先秦以降,已經持續了進兩千年,始終沒有具有壓倒性的權威說法,大家都是各說各的話。
如今姜星火卻說,他能用兩個方面就能講清楚?
袁珙不禁有些發自內心的懷疑。
這種懷疑,不是懷疑姜星火本人的智慧。
而是在懷疑,兩千年都沒有爭出個結果的問題,姜星火一封信就能寫清楚?
研好了墨,姜星火開始給這個未曾謀面的和尚寫回信。
信的題目是《‘先驗人性論’的形而上批判》。
“第一個部分,姜某要批判先驗人性論的錯誤。”
“姜某認為,人性論的謬誤在于,其堅持先驗的觀點。”
“什么是‘先驗’?”看著信紙上的字,李景隆忍不住問道。
袁珙也有些費解,跟道衍一樣,袁珙同樣三教精通,但卻確信,自己并未聽過這個名詞。
姜星火指了指信紙,他正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
“所謂先驗,也是唯心認識的根本特點,也就是認為人的意識是最重要的,而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物質)是次要的從而認為人的意識是先天就有的東西,是先于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事物的。”
“也就是說,先驗人性論認為
——人性是對活生生的現實人的抽象概念。”
李景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道:“人性難道不是先天的嗎?”
“不是。”姜星火示意他稍安勿躁,隨后繼續寫道。
“而這種先驗人性論則相信,‘人性’這種抽象概念,在事實上規定著每一個人的行動。也就是善人做善事,惡人做惡事這種抽象概念決定人行為的觀點,被我稱之為‘觀念論’。”
李景隆一邊在旁邊觀看,一邊問道。
“那什么又是‘觀念論’?”
“八個字。”姜星火干脆答道,“追本溯源,本即是源。”
姜星火接著在信紙上寫著。
“觀念論往往越過事物而達事物的‘本’,并企圖由‘本’追蹤到事物的‘源’。”
“如此一來,便經常會認為事物的‘源’就等于‘本’,‘本’也就等于事物,將三層意思混淆起來。”
許久沒有寫字,手腕有些酸了,轉頭看著有些發懵的袁珙李景隆,姜星火放下筆說道。
“聽不懂?沒關系,我知道你現在聽不懂,給你解釋一下就好了。”
袁珙和李景隆點了點頭,虛心聽講。
姜星火簡單直白地說道。
“第一層,現實的人是事物,對不對?”
“對。”
“第二層,先驗人性論認為‘人性’是決定人這個事物的‘本’,對不對?”
“對。”
“第三層,之所以有性善論和性惡論之爭,就是因為根本搞不清人性的‘源’,對不對?”
“好像,對。”
“那么為什么搞不清?”姜星火笑著問道,旋即自己回答,“因為人性論一開始就錯了!”
袁珙有些匪夷所思地問道。
“那姜先生的意思是,人性論本身就是錯的?”
“不可能吧,那么多圣賢都辯論過的問題,怎么可能問題本身就是錯的?”
李景隆亦是不可置信。
姜星火放下筆,開口說道:“所以說,想要回答人性論這個問題,這才是為什么我第一個方面,就是寫批判先驗人性論的錯誤的原因。”
姜星火拿起筆,繼續在紙上寫著。
“姜某認為,近兩千年來,人性論覺得自己看到了第二層也就是人的‘本’,而沒有看到第三層也就是人性的‘源’,所以才會在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的爭論,爭得就是人性的‘源’到底是什么。”
“但其實,人性論從第二層的‘本’就開始錯了。”
袁珙看著姜星火筆走龍蛇,一時沉思。
人性論,從第二層的‘本’就錯了?
難道人性不是由人先天產生的嗎?
歷代圣賢都是這么說的啊!
正是認定了第二層的‘本’,也就是‘人性由人先天產生’這個前提條件,所以才要爭論第三層的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如果說一開始就錯了,人性不是由人先天產生的,那么就意味著,圣賢們從一開始就走偏了!
袁珙的脊背開始散發出了陣陣寒意。
袁珙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一個可以國哲學史的歷史性時刻!
他面前的這個青年囚徒,正在用筆,推翻兩千年來關于人性論的爭論!
告訴大家,圣賢們爭了兩千年的東西,全是錯的!
而這封《‘先驗人性論’的形而上批判》,也將在他的親眼見證下,成為中國哲學史新的時代的開天辟地之作!
袁珙的十指,開始不自覺地輕微顫抖了起來。
而李景隆,也屏住了呼吸,等待姜星火繼續寫下去,說明為什么人性論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為什么人性不是由先天產生的。
姜星火繼續寫道。
“想要理解人性,落腳點應該放在現實的人身上,人是具有無限豐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對人的抽象,都是以喪失人本質的豐富性為代價的,尤其是先驗性人性論。”
“先驗性人性論自認為通過抽象得到了觀念中人的本質,卻喪失了現實人的本質,抽象概念無法完全代替人,解釋人。”
李景隆終于從死循環里走了出來,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姜星火說的是對的,那么人性論,確實是一個偽命題。
因為人性,壓根就不是先天產生!
也就無所謂先天本善,還是先天本惡!
看到這里,袁珙蹙眉問道:“那既然姜先生認為性善論性惡論一開始便錯了,錯在‘人性’這個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覺得,人性是怎么來的呢?”
姜星火寫道。
“第二個方面,是從形而上來看,人的本質是社會性。”
形而上這個詞,袁珙沒有任何阻礙地就看明白了。
這是道學里的說法,形而上者謂之道,何所謂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上善若水,故幾于道。
而姜星火寫下的,換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話,就是從大道/道理的角度來看,人的本質是社會的。
姜星火一邊慢吞吞地口述,一邊寫。
“姜某認為,從形而上的角度來看,人的本質是社會性,所謂某一歷史階段的人性,是這一歷史階段的社會性所賦予的也就是說,‘人性’這個第二層的概念,本身就是隨著歷史階段的進步而不斷變化的。”
“每一個活生生現實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人,一旦把人從他生活的社會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質是社會性。”
袁珙似有所悟,忽然皺眉急促地向李景隆問道。
“如果沒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遺忘,你還是你嗎?”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當然是我啊不然還是誰呢?”
“你,真的還是你嗎?”
見李景隆游移不定,袁珙換了種說法。
“如果你是一個在詔獄里被單獨關押一輩子的犯人,記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經死去,只有獄卒隔著門每天給你送飯,哪怕你還活著,在社會上,你還是你嗎?”
“我不是我?”
袁珙干脆說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個體,人是在社會中才有意義,換言之,個體的人性毫無意義!”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豎,他仿佛過了一股電流一般,整個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輩子,沒有了人脈、權力、地位,那么,曹國公李景隆,還是曹國公李景隆嗎?
自己是死是活,對外面社會上的人來說,還重要嗎?
自己還存在嗎?
姜星火只為他們的對話分神了片刻,旋即繼續寫道。
“人性不是先驗的,也不是先天產生的,而是后天從社會中獲得的。”
“正是在社會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會中,在實踐中,才成為自己。”
“人是社會的產物,而不是某個先驗本質的產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規定好的,而是在社會之中被構造出來的。”
看到信件上的這些話語,袁珙如同醍醐灌頂。
袁珙的大腦時刻想要釋放出讓他顫栗的興奮感。
這是中國哲學史上劃時代的論斷!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會中產生的!
無論是孟子的性善論,還是荀子的性惡論,從根子上就錯了!
而他袁珙,親眼見證了這封注定要載入史冊的信件,是如何產生的!
這是何等的榮耀?
當袁珙想到,這封信會對整個儒家體系造成多么大的沖擊時,就忍不住心馳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想這座上千年來歷代圣賢添磚加瓦,構建的大廈,給從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個角!
馬上,一角傾塌就會帶來山崩海嘯般的連鎖反應。
整個大明的儒學界,都會發生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
這是顛倒乾坤的思想變革!
而他,有幸參與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統地回復了道衍提出的幾個問題。
“那么理想的大同社會在未來為何一定會實現?為何現在先驗人性論(性惡論)似乎直接駁斥了這種可能?人是否總是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因為這個歷史階段的人性(貪婪自私)是該歷史階段的社會性(社會壓迫與物質精神供給不足)所賦予的,當我們把視野拉長,以千年為尺度,在未來隨著歷史階段的演進,那時候的‘人性’和現在絕不相同,姜某對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寫下了尼采在《朝霞:關于道德偏見的思考》中的一句話,作為結尾。
“我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監獄,而目光所及之處即是圍墻。”
——跳出當下,方見未來。
所以……看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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