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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德 四十一 一個用的上的熟人
曹操覺得和劉備的相處非常愉快。
他儼然已經把劉備當作了自己的好朋友,可以說知心話的好朋友,并為此感到由衷的愉快。
但是……
劉備打心眼兒里認為自己和曹操終究難以成為一路人。
不管對于曹操身上的閃光點他是如何的欣賞,但是曹操并沒有如他一般的底層視野。
曹操從來沒有真正的把視野投放到那些艱難掙扎的人們的身上,否則他絕對干不出一邊屠城一邊寫詩的事情。
他聰明,他睿智,他隱忍,他頑強。
可他唯獨不得人心。
劉備看著興奮的和自己交流著文學方面看法的曹操,內心毫無波瀾。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你曹孟德如果真的感到悲傷,為什么又對徐州生靈痛下殺手呢?
你寫這首詩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這百分之九十九死掉的人里,有多少是因為你的殘暴而死的?
一定沒有吧?
你寫這首詩只是為了趕上五言詩的潮流,炫一把文采,表現一下自己的仁義之心,對吧?
漢末游俠兒為了捍衛父母師長的尊嚴,會和出言不遜者決斗并且殺死對方,這是公羊春秋理論指導下的當時東漢王朝的普遍潮流。
曹操為報父仇向陶謙復仇是符合當時的價值觀的。
那你殺陶謙不就行了?
最多誅他九族,夠你泄憤了吧?
伱屠徐州是幾個意思?
實力不濟殺不了陶謙,就沖他治下民眾下手,覺得這樣可以懲罰陶謙嗎?
劉備無聲的嘲諷著那個炫技的曹操。
這首詩出自曹操之手,就和憫農出自李紳之手是一個意思。
道理他們都懂,他們比誰都懂,懂得不能再懂,一個個的都是懂哥、懂王、懂太師。
但僅僅只是懂。
懂,不代表要去做。
他們知道怎么做是對的,他們知道怎么做可以救人,于是他們果斷選擇了讓自己和后代更加舒服。
說和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回事,如果操作的再好一點,那就干脆是平行線,永不相交。
他們和底層之間有著堪比銀河那般寬廣無垠的鴻溝,除了少數幾個奇葩,他們永遠不可能真正共情底層。
很顯然,曹操不是奇葩。
他只會懷著漫無邊際的高傲情緒寫下一兩首詩標榜自己的仁義和情懷,象征性的抹幾滴眼淚,表示今天的份我已經難受過了,可以了吧?
曹操出身官宦之家,是個官三代,自幼錦衣玉食,享盡富貴,從未有生存之苦。
他的苦悶,是那群比他更為高級的官五代、官六代的存在所造成的,是袁紹和袁術造成的。
這是一種高級的苦悶,是new money面對old money時的那種苦悶,是底層民眾始終難有資格去“享受”的苦悶。
他的苦悶太奢侈了。
連苦悶都是那么的奢侈,所以他們從未把底層民眾當作和他們一樣的存在,底層民眾在他們眼里只是生產資料而已。
劉備知道,他眼前的曹操認真了。
因為他說的那些話很有誤導性,或許讓曹操想到了被袁紹歧視的自己,從而誤以為已經成為士人的劉備可以和宦官出身的自己共情。
他無意識地把自己放在了比劉備還要低一個檔次的存在上,一看劉備居然可以和他共情,感動的不要不要的,覺得遇到了知音。
可劉備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因為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底層與頂層共情。
你也配?
劉備自覺作為底層的自己配不上,所以并不打算和曹操共情,現在不打算,將來也不打算。
此番,只是吃一頓烤肉,喝一碗老酒,結交一個用的上的熟人。
不管曹操是如何看待劉備的,對劉備來說,曹操,是一個用的上的熟人,為此,需要支付一定的情感成本。
僅此而已。
愉快的一個下午過去,曹操感覺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與劉備的交情如火箭般提速。
為了感謝劉備與自己的共情,很快,激動的曹操就安排人給劉備家里送了一年份的香料,用車拉來的。
那貴如黃金般的香料看的劉備和家人們的眼睛都直了。
不愧是土豪操。
不愧是一個用的上的熟人。
出門在外,熟人越多越好啊。
劉備如此認為。
和曹操交游回來之后的第二天,劉備去尚書臺上班,在陪同盧植前往河南尹府邸辦事的路上,盧植開口了。
“玄德,聽說之前袁本初邀請你去他家里會面?”
“確有此事,老師有何見教?”
劉備還以為盧植對這件事情并不在意,結果過了那么些日子,他還是問起來了。
“倒也不是什么見教,也不是阻止你做什么事情,你已經成年為官了,該有自己的見地,只是……你知道袁本初的出身對吧?”
“自然知道,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家傳孟氏易,乃是典型的今文經閥閱之家,高門大族,門生故吏遍天下。”
劉備把袁氏的強大闡述的非常清楚。
盧植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袁本初為什么要邀請你?”
劉備抿了抿嘴唇。
“因為袁本初需要弟子。”
“哦?”
盧植倒是沒想到劉備會這樣說。
在盧植看來,劉備和誰做朋友是他的自由,盧植并不想干預,但是劉備雖然聰明,畢竟年輕,才二十歲,很多事情的關節是想不到的,稍有不慎,很容易成為他人手中刀。
他盧植的親傳弟子怎么能隨隨便便成為他人手中刀呢?
但是聽劉備的所說,他似乎已經看穿了這一切?
“你且說說你是怎么看待這件事情的?”
劉備點了點頭,把自己之前所想到的關于袁氏家族和袁紹處境的事情告訴了盧植。
尤其是袁氏家族內部的一些不為外人道也的矛盾,劉備也罷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盧植。
盧植聽后大為感嘆。
他對于這一切當然是知道的,也僅僅是知道。
“不曾想你居然自行把這些事情聯系在了一起……玄德,你若出身閥閱之家,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就算不是閥閱之家,弟子也有頂天立地的男兒志向。”
劉備向盧植恭敬一禮:“老師的厚愛讓弟子有了入他人眼的資格,弟子不勝感激,但是未來的路,弟子不能全部依賴老師,弟子出身卑微,不愿意給老師帶來太多的麻煩,所以袁本初的招攬,弟子無法拒絕。”
盧植望著劉備望了許久,驚訝于他的坦誠,感嘆于他的坦誠。
“玄德,我雖然不是只有你一個弟子,但是,你的天資是我從未遇到過的,你說的對,雖然你沒有出身閥閱之家,但若是你出身閥閱之家,反而會失去這份天資也說不定。”
“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但是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志向。”
劉備笑道:“與其因為出身卑微而自怨自艾,不如埋頭苦干,用全部的時間和精力去做符合志向的事情,哪怕輸得徹徹底底,也無愧于心。”
盧植無話可說,伸手拍了拍劉備的肩膀。
“雒陽兇險,務必小心謹慎,但說到底,你是為師的弟子,任何人想要對你出手,要先過為師這一關,為師在雒陽城內,還是有一點顏面的。”
“弟子謹記。”
望著劉備面上的意氣風發,恍惚間,盧植竟有些無法揣度這位弟子的未來之路了。
從這一刻開始,盧植意識到了劉備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
他不可能以一個純粹的學者的身份繼續他的政治生涯,善于結交朋友的劉備,一定會成為一個出乎意料的能夠影響大漢帝國的人。
相較于他在學術上的天分和成果,盧植驚訝地發現這位弟子似乎在政治上更有才能,屬于他的舞臺,應該不僅僅是酒會上的辯論舞臺。
對了,此時此刻,盧植也才想到,劉備是漢室宗親。
漢室宗親這個身份在劉備只是一介織席販履之徒的時候,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當他踏上政治舞臺并且綻放光芒的時候,這個身份將會給他帶去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位弟子的未來,究竟會到什么地步呢?
盧植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已經不能擅自決斷他的這位優秀弟子的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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