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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玩家 一千零八十八章·千年·“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5)”
這下連細微的容顏差距也消失了。0002只要不說話,誰都會覺得他是蘇明安本人。
這回我沒有說話,我突然覺得這沒有意義。
如果這件事真的順利進行下去,之前我被神靈打上控制印記,就不會淪落到坐輪椅的地步。但是……我清晰地知道,這件事沒能順利進行下去。
對于千年大局而言,這項工作只是一個后備方案,僅僅只是命運機械里的一顆小螺絲釘,不管有沒有它都無傷大雅,但卻……決定了那么多“黑鵲”的人生。
“蘇明安3030……”我呢喃著這句話。
后來我走過長廊,偶然發現學生們搬到了別的區域。學生宿舍被改造成了一間間上鎖的房屋,里面偶然會傳出鋼琴聲、炒菜聲、直播聲……這些聲音與我一模一樣,這一刻我知道,我還是目睹這一切步上了后塵。
首尾相接。
我摩挲著時間之戒上黑鵲的姓名,如今的他還未出生,卻已經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又一個平安節。
每到平安節,夏嘉文都會挨家挨戶地送糖果,卻叮囑人們不能吃,也許是某種習俗。
我和呂樹靠在平安樹旁,望著身邊五顏六色的禮物盒子,彩燈旋轉著光暈。
我們靠著平安樹,睡意一點一點醞釀。
直到警戒聲響起。
“滴——滴——滴——!”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警戒聲,入目所見透著艷麗的色澤。漆黑色的濃霧蔓延進來,這是從未有過的景象。
“什么情況?”我意識到,九幽終于出現了問題。
夏嘉文很快來找我,身上還抹著奶油和綢帶:“……看來九幽被發現了。我不知道在理想國的保護下,為什么敵人還能發現這里。明月,你跟我走,去最安全的地方。”
我囑咐夏嘉文留守,我去對付敵人。他沒能攔住我,他后面有太多的孩子,最終他帶著上千人齊齊躲進了禮堂,那里有很多防御屏障。
“離博士——!”他的叫聲被我拋在身后。
我向外走,迎面看到的敵人是一個金發男人,他的瞳孔是漂亮的藍色,拄著一根精致的手杖。所有的攻擊落到他身上,都像穿透了一陣風。
——是侵略者迭影。
我沒有多說。
研究言靈數十載,我幾乎掌握全部的言靈。迭影現在即使可以影響世界,影響程度也很低,僅僅只能驅使黑霧蔓延。
但祂身后帶著很多人,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們的憤懣與不滿。
“——好啊!我們在外面吃苦受累,快要活不下去,你們居然住在這么好的地方!”這群人望著九幽,滿口指責:
“這就是千年計劃的聚集地?有心思打造這么精密的儀器,卻不肯給我們一口面包!”
“外面都亂成什么樣了,你們滿口千年千年,我們這一代人怎么辦?伱們根本沒想過!憑什么……”
我的表情是怎么樣的?
應該很淡漠吧。
像是看到了最后闖入阿克托家中的那一批暴民。原來無論在哪個世界,人都是一樣的。我理解他們的悲憤,但他們的憤怒不去指向侵略者,反而指向救下這個文明的人。
迭影在微笑,看來祂料到了人性如此。
“只要奪下這里,你們就將有吃,有喝,有住。你們也可以享受這座天堂。”迭影這樣誘惑著。
人們只想活下去。
我們沒有選擇,他們也沒有選擇。
但他們將炮火指向了錯誤的對象。
他們——對著孩子們,開槍了。
第一聲槍聲響起,一個年僅八九歲的小孩倒在了地上,子彈從他的肩頭穿過,他痛得大喊。然而沒有人在意他的痛苦。
然后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
我阻攔著蔓延的黑霧,卻騰不出手阻攔這些同樣掌握言靈的人,迭影將力量賜給了他們。
猶如一場動物園的踩踏事件,一頭頭“動物”從我身邊跑過,發出不似人類的叫聲,踩踏著瘦小的孩童,奔向面包和奶酪。
我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形。
肉眼所見滿是野獸般猙獰的面容。
這一刻我突然察覺,原來“人”本身才是文明的末路,當有人對著他們附耳低語,仁義禮智信很快就會轉瞬即逝,速度快到令我震驚。
最終,我還是成功制止了這場災難。
迭影附身的金發男人被我斬于劍下,暴民們也逐漸被實驗城的機械和陷阱坑殺。千年計劃的準備工作非常到位,沒有因為一次動亂而滿盤皆輸,但付出的代價卻慘重。黑霧的殺傷力巨大,人們只要碰到就會異變。當一切結束,九幽已經變得很安靜。
我幾乎看不到活人。
“神”的層次太強大了,祂甚至沒有真正降臨,只是找到漏洞進了一下九幽,就造成了恐怖的災禍。
調動九幽的數據,我終于發現了這場災禍來源于誰——僅僅是一個不起眼的研究人員。為了把他的孩子偷偷傳送進九幽,享受世外桃源,他將九幽的封閉時間推遲了一毫秒。
僅僅是一毫秒。
迭影察覺到了這一毫秒的氣息,蟄伏許久后,祂帶著人進來了。就連主理人也不會想到,原來一毫秒的差距也會被迭影捕捉。
我奔向禮堂,想找夏嘉文。如今很多人死去,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我隔著禮堂窗戶看到,人們正在吃糖果。這讓我感到放心……還好,還活了一部分人。
光線有些昏暗,恰逢黃昏與夜幕的交替時分。禮堂沒有開燈,上千人坐在禮堂的座位上,剝開手里的糖紙。
“每個人都發到糖果了吧?”林雅文在臺上示意,微笑著揮揮手:
“好,那大家吃糖果吧,許愿來年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仿佛末日前的最后一個平安節,等到防御結界耗盡,黑霧就會吞噬這所禮堂。人們迎著平安節的頌詞,剝開了手里的糖紙。
“……夏嘉文!”我喊了一聲,沒有人回應我。
糖果香。
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糖果香。
我沒有看到夏嘉文。
咔嚓,咔嚓,咔嚓。
糖果咬碎的聲音。
黑霧滋滋滋腐蝕屏障的聲音。
我不知道該怎么驅散黑霧,我唯一想到的,就是用我自己的身軀護住這些人。
咔嚓,咔嚓。
牙齒咬碎糖果,清脆碰撞。塑料殼嘩啦呼啦地響,像一場暴雨。
我推門而入,禮堂內突然很靜,沒有吃糖聲了。
上千人坐在座位上,微垂著頭,目光好像在看著我,又好像不在。光線太暗了,黑霧腐蝕了電力系統,只能望見近在咫尺打轉的塵埃,座位蒙了一層黃昏的交界色。
他們太安靜了,讓我差點以為,剛才他們吃糖是我的錯覺。
我走上臺,林雅文坐在鋼琴后,碩大的鋼琴板擋住了她單薄的身軀,只能望見一只白瑩瑩的手臂,搭在黑白琴鍵邊,食指下沉著。
“林雅文,黑霧過一陣子會被理想國自動排走。但黑霧很快會侵蝕禮堂,我得送你們出去,但我最多只能救幾個……”我的話說到這里,停下了。
甜蜜的糖果味蔓延。
神情空洞的女人挺直著脊背,坐在琴凳的半邊,仿佛為誰留下了半邊。
她死了。
這時,電力恢復,禮堂忽然明亮起來,在滿眼水晶燈球的照耀下——我倏然望見了禮堂全貌。
我看到了地獄。
碎裂的糖果躺在地面,糖紙灑了滿地。
上千人依然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微垂著頭,無論我做出什么行動,他們都不會發聲,因為他們的額頭連接著一條管線,管線延伸至禮堂地下——一直通向天臺的座椅。
怪不得我這一路走來,沒有一個人向我問好,明明他們很喜歡離老師。原來不是他們不想問好,而是……不能了。
在我透過窗戶看到他們吃糖的后一秒,在我推門的前一秒——上千人同一時刻死去。
僅僅只是一秒。
糖紙飄落,頭顱低垂。
九幽淪陷在即,根據備用方案——在確認自身生還無望的情況下,可以及時將自己“儲存下來”。于是,林雅文帶著人們在這里坐下,每一個人都連接了管線,把“自己”儲存進最大的生命硬盤中。
我撿起了一顆沒被咬完的糖,聞了一下,忽然感到窒息。
我聞出了這里面的成分——是為了降低痛感、意識昏沉,讓他們在靈魂被“儲存”的最后時刻,不會感到死亡的痛苦。
這就是吃“糖”的真相。
夏嘉文每年都會給他們發糖,卻叮囑他們不要吃,是因為他知道……一旦吃下這糖,就意味著靈魂的儲存與生命的終結。每個人心里很清楚,九幽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存在淪陷的可能,就算計劃還能順利進行,不代表每個人都能活。我們只是在攜手勉力度過末日。
……我的喉嚨像是被掐住了,像是泡在冰窟中。
禮堂內千人滿座,摩肩擦踵。
滿目是人,卻也空無一人。
一雙雙眼睛空洞地望著我,他們最后是帶著笑的,也許是知道自己還會有來世,也許是不后悔這短暫的人生。
“咔嚓。”
我踩到了一個高達。
是孩子做的……那天他很興奮地遞給我看,說未來要當大機械師。還有孩子說,想嘗嘗甜品的味道。
……實現了嗎?
我將小小的生命硬盤抱在懷中。
……我不知道。
我望著林雅文的生命硬盤。她刻著一些小字,應該是她在吞下糖果前刻下的。
嘉文:
《自私的基因》曾提到,新人結婚的時候,應該將手搭在《進化心理學》與《自私的基因》上宣誓:“我將違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我不敢擔保我能忤逆本能長久地愛你,但我的人生太過短暫,尚不及“長久”一詞。
所以如果還有來世,我的基因仍會驅使我去嶄新地愛你。因為來世的我們不會改變,所以一樣的我仍會愛上一樣的你。愛上你,是“我”的本能。
所以我會承諾——
“我將順從我的天性,遵從我的本能,永遠愛你。”
窗外黃昏下斜。
夜幕一寸寸降臨。
我攥緊手里的硬盤,一步步走向門外,忽而最后一次回頭,望著成千上萬張笑臉——
他們低垂著頭,手里攥著糖紙,平安節的彩燈散發著潔凈的光暈,夜幕籠罩在他們含笑的眉眼。
——于是我看到了上千張冷冰冰的笑臉,在上千具尸體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我。
這讓我恍然意識到,
我們已經不可避免地……微笑著,溫和地……走入了這個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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