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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師孔仲尼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三至七教
曲阜公宮之中,魯侯望著堂下侍立的大夫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開口。
這幾天,諸卿大夫為了該不該討伐顓臾爭論不休。
三桓當中,季孫斯重回執政之位,因為急于樹立威望,所以對討伐顓臾的態度最為積極。
而孟氏在內亂之中損失不大,因此也樂得跟在季氏屁股后面分一杯羹。
但叔孫氏卻因為在曲阜內亂中元氣大傷,再加上家主叔孫州仇還差點被公斂處父的‘俄式救援’給當場處決了。
所以,叔孫氏在這一次的議題上選擇了沉默不語,把舞臺讓給季氏與孟氏,看他們表演就行了。
照理說三桓都這個態度了,這事多半也就成了。
但誰也沒想到,孔夫子竟然會對討伐顓臾反應那么大。
他在朝堂之上歷數典籍,一條一條的批駁三桓力主討伐顓臾的不義。
前天,夫子舉了太古時期的神農破補遂以大仁,黃帝敗蚩尤以大公。
昨天,又談到了上古時期的堯伐歡兜,舜伐有苗,啟伐有扈的事跡。
季孫斯等人本以為夫子今天總該沒活了。
誰知道他今天又開始論述起了中古時代的湯伐有夏與文王伐崇的豐功偉業。
夫子立于階下,說到激動之處胡須都跟著一陣顫動。
“堯討伐驩兜,舜討伐三苗,禹討伐共工,湯討伐夏桀,文王討伐崇國,武王討伐商紂,這兩帝、四王都是使用仁義的軍隊馳騁于天下的。
中說: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品性善良的君子,儀容端莊不走樣。儀容端莊不走樣,各國以他為模范形象。
這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
丘聽聞,所謂道,是用來彰明德行的。所謂德,是用來尊崇道義的。
所以沒有德行,道義不能被尊崇。沒有道義,德行也無法發揚光大。
即使有一國之內最好的馬,如果不能按照正確的方法來使用騎乘,它就不可能在道路上奔跑。
一個國家即使有廣闊的土地和眾多的百姓,如果國君不用正確的方法來治理,也不可能成為霸主或成就王業。
因此,古代圣明的國君在內實行‘七教’,對外實行‘三至’。
‘七教’修成,就可以守衛國家。
‘三至’實行,就可以征伐外敵。
圣明國君的治國之道,守衛國家,一定能擊敗千里之外的敵人。對外征伐,也一定能得勝還朝。
七教者,敬老﹑尊齒﹑樂施﹑親賢﹑好德﹑惡貪﹑廉讓。
居上位的人尊敬老人,那么下層百姓會更加遵行孝道。
居上位的人尊敬比自己年長的人,下層百姓會更加敬愛兄長。
居上位的人樂善好施,下層百姓會更加寬厚。
居上位的人親近賢人,百姓就會擇良友而交。
居上位的人注重道德修養,百姓就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
居上位的人憎惡貪婪的行為,百姓就會以爭利為恥。
居上位的人講求廉潔謙讓,百姓就會以不講氣節德操為恥。
凡是身居上位的人,都是百姓的表率,表率正還有什么不正的呢?
表率不正,連已有的土地都守持不住,還談什么討伐顓臾呢?
三至者,至禮、至賞、至樂。
至禮不讓而天下治,至賞不費而天下之士悅,至樂無聲而天下之民和。
最高境界的禮節是無須講求謙讓,天下自然便會得到治理。
最高境界的獎賞是不用耗費財物,天下有才之士便會歡欣高興。
最高境界的音樂沒有聲音,黎民百姓便會和睦相處。
七教不修,則三至不行,三至不行,則……”
孔子話還沒說完,季孫斯已經被懟的臉紅脖子粗了。
他起身開口道:“孔夫子,話恐怕不是這樣說的吧。如果說至禮不用謙讓,至賞不用財物,至樂沒有聲音,那能做到這一點的國家未免也太多了,難道他們都可以戰無不勝嗎?”
季孫斯話剛說完,坐在他身畔的孟孫何忌趕忙揪了揪他的衣裳下擺,就連嘴里也小聲的念了幾句。
“季子,別說了別說了……講理,您是辯不過夫子的……”
孟孫何忌畢竟也是夫子的學生,深知這位教導出了宰予和子貢的知禮君子,不光能動手,更能動口。
季孫斯去找他的麻煩,那簡直就是彭祖吃砒霜——活膩味了。
果不其然,季孫斯話音剛落,夫子的連珠炮便來了。
“您這是曲解了我的話語。至禮非為狂妄,至賞非為吝嗇,至樂非為鄙陋。
上古的圣君必定知道天下所有賢良士人的名字,不但知道他們的名字,還知道他們的實際才能,以及他們所住的地方,然后把天下的爵位封給他們使他們得到尊崇。
這樣的做法才是最高的禮節,因此不謙讓而能使得天下得到治理。
用天下的祿位使天下的士人得到富貴,這就是最高的獎賞,不耗費財物而天下的士人都會高興。
如此,天下人就會重視維護名譽、培養才能,這就是最美妙的音樂沒有聲音而使百姓和睦。
所以說,天下最仁德的人,能親和天下至親的人。
天下最賢明的人,能任用天下使百姓和睦的人。
天下最英明的人,能任用天下最賢良的人。
這三方面都做到了,然后可以向外征伐。
因此,仁慈者莫過于愛護人民,有智者莫過于知道賢人,善于執政者莫過于選拔賢能的官吏。
擁有疆土的君主能做到這三點,那么天下的人都可以與他同呼吸共命運了。
圣明的君主征伐的國家,必定是禮法廢弛的國家。
所以要殺掉他們的國君來改變這個國家的政治,撫慰這個國家的百姓而不掠奪他們的財物。
因此,圣明君主的政教征伐就像及時雨,一旦降下,百姓就歡愉。
所以,他教化施行的范圍越廣博,得到親附的民眾越多,這就是軍隊出征能得勝還朝的原因。
現在,我國賞賜士人不愿拿出土地爵祿,我國的賢才得不到任用,民眾就不看重修養品德與才能。
這樣一來,難道還要堅持去討伐顓臾嗎?”
“我……”
季孫斯被懟的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當場挺在那兒。
孟孫何忌急急忙忙上來打圓場:“這……我看今日也議不出結果來。不如還是先談談其他問題吧?”
而孟孫何忌的兄弟,同為孔子學生的南宮說見勢不妙,也上來幫腔。
“顓臾弱,而我國強。討伐顓臾,隨時可以為之,也不急于一時。不如先行討伐陽關,等到陽關事畢以后,再來討論顓臾的問題?”
魯侯正準備答應,誰知這時,守候在宮外的小臣突然進殿回報。
“稟君上,大司馬叔孫州仇乘坐車駕請求拜見。”
“叔孫子來了?”魯侯愕然道:“叔孫子傷勢未愈,不是正在家中靜養嗎?寡人已經允他今日不必入朝,為什么會突然前來拜見呢?”
小臣聽了,只是回報:“叔孫子說,他奉君上之命在家休養。但他終究是魯國的大司馬,國家將要用兵,他又怎么敢舍棄自己的職責,而不參與其中的?
所以,即便可能會忤逆國君的命令,冒著觸怒君上的危險,他也一定要前來拜見,并向您進獻關于戰事的諫言。”
“進獻諫言?”
朝堂上都是個頂個的人精,大家伙聽到這里,神色都或多或少起了變化。
叔孫州仇這話說的,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搞得好像他之前不知道季氏打算討伐顓臾一樣。
叔孫州仇確實因為養傷連續數日未曾上朝,但這不代表他就變成了睜眼瞎。
以叔孫氏在魯國的勢力,他就算想不知道朝堂上發生了什么都難。
況且季氏和孟氏還沒有狂妄到凡事不與叔孫氏商量就動手。
叔孫州仇先前缺席朝會,那些出身叔孫氏,又或是與叔孫向來交好的大夫們全都一言不發,這就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他默許了。
既然已經默許了,那他今天特意跑來上朝,又是為了干什么呢?
朝堂之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的得出了同一個答案——叔孫氏的立場變了。
而且叔孫州仇還特地親自跑一趟,這說明他不僅反悔了,而且還將旗幟鮮明的站在反對討伐顓臾的立場上。
魯侯也瞧出了其中的門道,他緊跟著問了一句。
“叔孫子是一個人來的嗎?”
小臣回報道:“大行人宰予剛剛返回曲阜,他與叔孫州仇同時來到。”
宰子我出手了?
一聽到宰予二字,不少大夫臉上都浮現出一絲猜疑之色。
就連季孫斯也忍不住壓低嗓音同身旁的孟孫何忌商議道。
“菟裘大夫事先照會過你嗎?”
孟孫何忌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他這幾日都在菟裘,我未曾與他會過面啊!”
“那他此時與叔孫子同至,這便是打算反對嘍?”
孟孫何忌只覺頭皮發麻,他低聲道:“先看看情況吧。宰子我可不是孔夫子那么好相與的人物,如果他和叔孫子一同表示反對的話……”
季孫斯也明白孟孫何忌的言下之意。
宰予雖然成為大夫的時間不長,甚至還要比孔子晚上半年時間,但二者對于魯國政局的影響卻不在一個維度上。
孔子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國人的看法,但他當初晉位大夫時,陽虎還是留了一手的。
陽虎也知道孔子不好控制,所以雖然授予孔子爵位,但卻沒有賜予采邑,而是以曲阜郊外的部分田地以及俸粟作為封賞。
再加上孔子做的是小宗伯,職權范圍僅限于公室的衣食住行,所以充其量只能算作民意代表。
但宰予可就不一樣了。
宰予頗受陽虎器重,所以剛一授位,便得到了菟裘作為封邑,而他這兩年在菟裘勵精圖治的過程大家也看在眼里。
況且魯國的卿大夫們又沒有健忘癥,菟裘甲士剛剛才在曲阜完成了一次‘特別軍事行動’,并為驅逐陽虎立下了汗馬功勞,沒有人敢小覷這支強軍所能發揮的作用。
再加上領軍之人,又是個傳言為后羿轉世,得到黃帝托夢,能夠招來霧靄,控制天氣的陰陽之將。
宰予反對,而叔孫州仇又打算給他撐腰……
這下子,季孫斯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了。
為了一個顓臾,把宰予給得罪了,這到底值不值當呢?
宰予人還未至,季孫斯已經懼怕三分。
等他回過神時,季孫斯抬眼一看,叔孫州仇已經與宰予一同來到了朝堂之上。
只是不看不要緊,這一看,登時把他給看迷糊了。
“嗯?這是什么意思?”
只見四個大漢小心翼翼的放下肩膀上的擔架,頓時露出了面無血色,眼睛半睜半閉,呼吸之間氣若游絲,似乎馬上就要不行了的叔孫州仇。
眾位大夫見狀連忙起身詢問道:“叔孫子,要不你還是回去歇息著吧。”
魯侯也被叔孫州仇的模樣嚇了一跳,他連聲關切道:“叔孫子愛惜國家、愛惜民眾,也應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呀。
你的傷還沒有好透徹,如果有什么想要說的,派人來公宮轉達給寡人不就行了嗎?何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啊!”
孔子本來也想上前關懷幾句,可還不等他出列,便看見站在叔孫州仇身邊的宰予一直低著腦袋,肩膀還一抽一抽的。
宰予畢竟是孔子教了多年的學生,因為不是本地人,宰予剛來曲阜的時候,就住在孔子家中,后來因為生活不富裕,有時候還要仰仗著他接濟。
宰予高興地時候什么模樣,使壞地時候什么表情,夫子心里一清二楚。
宰予的表現,再結合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叔孫州仇,孔子感覺自己似乎搞明白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了。
宰予低頭入列,走到夫子身邊剛剛站定,便聽見熟悉的溫厚嗓音在他耳邊響起。
“予啊!看來當年我給你們講‘燭之武退秦師’的時候,你是聽到心里去了啊。”
宰予聞言,嚇得一哆嗦,他趕忙低聲回了句:“哪兒能呢,這不還是夫子您教的好嗎?!”
孔子聞言,眼角含著一抹笑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旋即低下腦袋不再言語了。
當年晉國聯合秦國討伐鄭國,鄭國大夫燭之武之所以可以能勸退秦穆公,其關鍵點就在于秦晉的利益不一致。
燭之武說:“秦、晉圍攻鄭國,鄭國已經知道自己就要滅亡了!
如果鄭國滅亡,對秦國有好處,那就值得煩勞您興師動眾。
可是,秦國距離鄭國遠,而晉國距離鄭國近,您越過其他國家而在遠方設置邊邑,難道可以長久的控制嗎?
如果不能,秦晉兩國相鄰,您又怎么能用滅鄭來加強鄰國的實力呢?鄰國實力增強,就等于您的力量削弱了。”
叔孫州仇之所以要來朝堂上演這出苦情戲,是因為宰予讓他明白了,叔孫氏的實力在先前的內亂中被削弱,而顓臾又處于季氏的大本營費邑旁邊。
因此就算討伐顓臾成功,叔孫氏也撈不到多少好處,只會便宜了季氏與孟氏。
叔孫州仇轉過頭一琢磨,好像是這個道理。
再加上之前公斂處父在內亂中的表現實在不厚道,他的傷都沒好利索呢,這個仇又怎么可能忘了呢?
況且從道義上來說,討伐顓臾的確說不通。
所以叔孫州仇聽完了宰予的諫言,只感覺自己這回簡直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的要抱住孔夫子的大腿。
夫子在朝堂之上據理力爭,他叔孫州仇又怎么能在家里躺尸呢?
就算要躺,那也得跑到朝堂上躺著啊!
總歸算是表個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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