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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八十五章:雪中彷徨的人與貓
‘女兒,我一直在等你長大…’
宮語的目光在第一句盤桓了許久,直到雪在肩頭堆上了淺淺的一層,她才繼續往下看去。
‘仙人受孕不易,常有百年難得一子之事,故而能生下你,是我們的幸運,我曾想過要護佑著你長大,讓你度過無憂無慮的一生,但之后我明白,那是奢望,災厄的種子在我們離開真國的時候就纏繞了過來,如附骨之疽,一生也無法擺脫。’
真國……又是真國…
宮語看到這里,確信這不是誰的惡作劇,而是娘親的親筆,可這又是她什么時候寫下的?又怎會埋在這異國他鄉之處?至于災厄……
蒼碧之王的到來和這有關么?
在讀信之前,宮語已預想過許多可能,可當這文字真正撞入瞳孔時,她的心不斷打鼓,她竭力平復心情,繼續向下看去。
‘小時候你這般驕橫任性,我還時常擔心之后的你能不能肩負起使命,我的擔心是多余的,當然,這或許也要感謝你的那位師父。’
師父……
原來娘親早就知道了么?是了,年僅七歲的自己又如何能瞞得過人神境的爹娘呢?
那七日的授課本該早被歲月洗去,卻隨著碎墻之日永遠定格在了記憶里,時至今日,已然人神境大圓滿的她依舊時常懷念師父。
只可惜師父早已故去,如今疑似是他轉生的少年懵懂得一無所知。
‘小語,很抱歉,現在的你仍需成長,還無法知曉全部的秘密,但娘親依然很感謝你,若沒有異界之門的開啟,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你完成了娘親未竟之事,娘親很高興…
讀到此處,宮語才終于確信娘親還活著,并一直注視著她的成長。喜悅與失落,沖動與震惑……無窮的情緒剎那間涌上心頭,令她幾欲淚下,她向周圍望去,目光慌亂地尋找著什么,可她的周圍唯有風吹過松林發出的聲響。
‘你一定以為我還活著,對么?但很抱歉,又讓女兒失望了,娘親已經死了,在蒼碧之王破城后的不久就死了,我現在身處一種詭異的狀態里,你無需刻意尋找,繼續向前就好,如流水奔涌百川,終有一日,我們會在大海相逢。’
‘按理,我不該寫信,不該暴露出任何存在的痕跡,但或許是想你,也或許是擔心你,所以寫下了它。’
‘你現在很危險……’
簡潔的話語撲面而來,冷若凜鋒。
‘死城暴雨之后你就應該明白,通往這里的門從來不止一座,在很多年前,就有許多敗落的神祇逃到了這里,它們的樣貌在諸多經卷上都有記載,其中甚至包括了龍,它們蟄伏深山老林,舔舐傷口,伺機而動,至于人族修道者的崛起,它們并不在意。’
‘神明依舊如此傲慢。’
‘但放心好了,它們同樣很虛弱,虛弱的原因比你想象中更可笑—它們并不適應這里的山水,到了這個世界之后,它們中的許多不再是神,只是兇狠暴戾的野獸而已,不足為懼。你真正的敵人是人。’
‘有人來了。’
‘有人來到這個世界了。’
‘小心他們。’
信就此夏然而止。
宮語木立良久,持著信紙的手終于輕輕垂下。
她抬頭向上望去。
飄雪的冬日里,如鱗的松樹皮顯現著深紅的色澤,上頭遮蔽的針葉猶綠,透過密密麻麻的枝葉,可以看到零星飄落的雪,其后是橫空而過的漫天璀璨星火,雪像是銀河間飛濺出的白沫。
宮語站在空寂的松林里,長安城遠在松林之外。
她手中的信紙與墨都是新的,沒有一丁點歲月淌過的痕跡,仿佛只是一個玩笑。
閱讀過信之后,她選擇將它焚去,火焰舐過紙張,被風吹入堆積的落葉里,不留痕跡。
宮語向著林外走去。
通往這里的大門從來不止一座……有人來了……
對于人而言,過去的宮語向來是不屑的,她曾打遍神山不遇敵手,如今那些赫赫有名的宗主掌門奉劍神女,當年誰不是她的手下敗將?許多曾經將失敗當作恥辱的仙子,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甚至改變了想法,將當年的落敗變成了吹噓的資本。
人神境亦有參差,但哪怕放眼古往今來的人神境大圓滿中,她亦可稱得上是巔峰之人。
在家鄉,除了復蘇的龍尸與邪神,幾乎無人可以傷她。
但在這里不一樣。
這里的天空太矮,人們被壓抑在這樣的天空下,亦無法攀上太高的山峰。
當初年僅十四歲的林守溪與慕師靖,憑借著玄紫境的實力,在這里已是當世無敵,而人神境大圓滿的她,在這個世界能展現出來的,也只有半步仙人的力量而已,她可以強行突破到更高處,但那意味著與天空為敵,哪怕強橫如她,也無法對抗世界的意志。
在這里,她是可以被人殺死的。
“娘親,謝謝你。”
荒無人煙的古道上落雪皚皚,宮語駐足,靴背被雪淹沒,片刻,她雪一般的身影被狂風吹散,一個時辰之后,一襲白裘的宮語回到了道門,她像是一陣風,連門口敏銳的黃毛老犬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
她也在這個世界生活了許多年了,斬過不少在民間作亂的怪物,她今日才知道,原來這些東西并非是被真氣污染變異后的野獸,它們本身就是從異界敗逃而來的舊神,天道從不厚此薄彼,同樣將它們壓在了仙人境之下,而同境的捉對廝殺,她不怕任何東西。
“我不會等你們來殺我,在此之前,我會將你們斬盡殺絕。”
道門的燈火幽幽亮起。
宮語將隨身佩戴的古劍推出半尺,她對著明鏡般的劍身話,如同起誓。
接著,這位道門之主開始自省。
這些年,她無敵太久,安逸太久,確實有些懈怠了,危險已潛至身邊,她卻是通過娘親的書信才知曉的……已然活了三百多歲,卻依舊要娘為自己操心,實在不孝。
宮語抽出了戒尺。
“宗主大人回來了嗎?”
門外,有聲音低低響起。
“嗯,有要事晚些稟報,宗主大人似乎,嗯…還在責罰弟子。”另一個聲音。
兩位侍女立在門外,靜靜等候。
破碎的妖煞塔的山峰上,星空漸漸黯淡了下來。
天空又飄起了雪。
見神境又名仙人境,想要邁入見神境,須拔神魂入體。
整片天空都是墳場,從古至今,無數仙人與神祇的殘魂都懸掛上面,密密麻麻一片,這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神魂像是一件又一件的鎧甲,修真者利用人們將它從天空中拔下,煉化入體,相當于給自己穿上一層牢固的金甲。當初云真人喚出的金甲神將便是如此。
唯有抵達了元赤境巔峰,修真者才擁有以神識企及天空的能力。
今夜楚映嬋拔取的金身卻非人形,而是一條生有四鰭的金色蟒身海龍,海龍形如巨蟒,盤絞身子之時更是大若山岳,但它在接近楚映嬋之后,巨型的身軀不斷凝縮,化作水蛇大小,繞袖幾匝后消失不見。
煉化金魂的過程本該是兇險的,但楚映嬋早已破境過一次,所以今夜幾乎是水到渠成。
白裙仙子周身的金光如流螢般飄散,光華漸熄,她徐徐垂下了摁著眉心的指,身子亦娓娓立起,
片刻后,仙子回首望來。
寒風吹雪灌入楚映嬋的裙擺,她曼立山巔,如涼月低垂。
小禾一眼望去,也被這出塵仙意懾住,出神良久。
“楚姐姐破境這般快么?”小禾微惑道。
“白天的時候,小禾不是嫌我境界太低么,姐姐心中慚愧,只好連夜破境了。”
楚映嬋衣裳間的風漸息,重歸嫻靜,她螓首微低,問:“現在的境界,小禾還滿意么?”
小禾心想這下完了,以后自己如何與她相爭,難道夫君真的要被她抓去當徒弟了嗎…
“小禾怎么看上去不太高興?”
楚映嬋問:“難道是姐姐打擾到你們嗯?”
“沒,沒有的事!”小禾連連否認。
楚映嬋有意無意地看向了林守溪,林守溪連忙:
“恭喜師父心結得解,重歸仙人。”
楚映嬋點點頭,道:“也多虧了徒兒,若沒有你的幫助,這場破境可能還要推遲數月。”
小禾狐疑地看向林守溪。
“弟子不敢貪功。”林守溪立刻表明態度。
很快,楚妙與慕師靖也來了,楚妙關切地圍住女兒轉,左問右問,楚映嬋無奈地笑著,告訴娘親自己安然無恙。
面對著大家的祝賀,楚映嬋欣然接受,但她心中對于破境一事并沒什么波瀾,二十歲的仙人境絕對不上是俯仰可拾,但與真正的絕世天才相比,算不上多么出眾了,更何況,破境之前,自己還被徒弟欺負了,那一陣掌摑將她這些天的銳氣殺了個干凈,此刻回想依舊嬌羞無比。
楚映嬋看著林守溪在外人面前畢恭畢敬尊師重道的模樣,心中就有些無奈與氣惱。自己已是仙人,今后絕不可再寵溺他了……她想。
為了慶祝楚映嬋破境,大家連夜溫了酒水,飲了一會兒,但明日還要啟程趕路,所以大家也只是淺嘗輒止。
酒宴即將結束之際,慕師靖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要求林守溪寫一首詩贈給小禾,小禾聽了,覺得慕姐姐得很有道理,理由也很簡單,自己為他寫過婚書,而他則什么也沒為她寫過。
林守溪正要推脫,卻聽一襲黑裙的慕師靖詫異地:“林公子在我們家鄉可是有名的才子,他為山水石橋寫過諸多名句,竟未給小禾贈過情詩么?真是蹊蹺啊…”
“真的嗎?”小禾將信將疑地看著林守溪。
“你慕姐姐的話有幾句是真的?別聽她一派胡言。”林守溪。
慕師靖之前雖屢戰屢敗,但這里沒有師尊,她的失敗幾乎不需要付出代價,故而這位黑裙少女也有愈挫愈勇之感。
在慕師靖的慫恿之下,小禾也更加任性了:“不管真的假的,你都必須為我寫一首。”
楚映嬋聽了,也覺有趣,她端著酒杯在一旁靜靜坐著,微笑著注視他。
迫于無奈,林守溪只得開口,他雖沒有寫詩的天分,但過去的世界珍寶無數,他隨意拾取幾句佳句,應足夠讓小禾感動非常了。
林守溪給慕師靖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等會不要戳穿,慕師靖嘴角挑起,笑著點頭。
她此舉本就是要將林守溪也拖下水,為的是與他殺死季洛陽后,共謀抄詩大業,只見林守溪正襟危坐,醞釀著情緒,她正猜著林守溪會抄哪首,可很快,她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林守溪本以為這句名句砸出,小禾應是感動無限的,誰知小禾似乎感動過頭了,神情竟有如遭電擊般的呆滯。
林守溪正欲繼續念下去,卻見小禾抬起手掌,制止了。
“怎么了?小禾不滿意嗎?”林守溪疑惑地問。
接著,令林守溪震驚不已的事發生了,只見小禾清了清嗓子,竟主動順著后文背了下去:“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林守溪聽了,呆若木雞,不知所措,等小禾念到只影向誰去’時,他終于忍不住,問:“這這是小禾用靈根看到的?”
小禾也忍無可忍了,她見林守溪還在裝傻,氣得揪住了他的耳朵,“靈根你個頭!這是你當年寫給慕姐姐的情詩對么?慕姐姐早就背給我聽過了,現在你又原封不動一字不改地贈給我?你…你把我當成什么了呀?”
小禾又惱又委屈,眼眶里淚盈盈的,她根本想不到林守溪會做這樣的事。
林守溪驚訝地看向慕師靖,慕師靖也沒想到事情會朝這個方向發展,她同樣心中有愧,默默地飲了杯酒,倒頭裝醉,只留林守溪承受風浪。
今夜,林守溪用盡力氣,百般解釋,終究難以圓謊,最終被小禾關在了門外,好好反省。
林守溪嘆了口氣,在雪夜中踱步,等待著小禾消氣。
風雪交錯間,他茫然抬首,見到楚映嬋于雪間撐傘而立,正微笑著看向他,她依舊是素衣白裙,
外面罩著一襲深青色的氅,起初,他以為是幻覺,直到這位與風雪同色的仙子走到他面前,將傘面覆過他的頭頂。
“師父…”林守溪輕輕開口。
“在師父面前這般威風,在未婚妻面前就這般弱小了?”楚映嬋摘去了他發間的雪,溫柔地笑道。
“本就是我理虧在先。”
林守溪無奈地,他覺得這種事情,放眼天下也只有自己會遇到了。
“理虧什么呢?”
楚映嬋將深青色的氅解下,披到了他的身上,為他系好,“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小禾不喜歡沒關系,為師,是很喜歡的。”
林守溪抬起頭,仙子的眼眸如同雪夜星空,美輪美奐,不待他什么,楚映嬋已執傘轉身,又走回了雪夜的深處。
沒多久,他身后的門打開了。
“剛剛誰來了?”
“師父”
微紅著眼的少女伸出手,一把將他抓回了屋內。
林守溪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清晨,大雪初霽。
今日,他們終于下了山,離了妖煞塔,向著神山返程。
極北之地,雪山綿延。
這里的雪遠比妖煞塔更大,紛紛揚揚,落如草席,將群山染出了厚實感。
而這荒無人煙的大雪之中,隱隱可以看見一座高高矗立的銀白色宮殿,遠遠望去,這座宮殿巍峨高聳,大若神府,難以想象是何等鬼斧神工開鑿的。
唯有走到近處,才會發現,這座被大雪覆蓋著的根本不是什么宮殿,而是深深扎根在雪里的白森森的龍骸。
龍骸靠近著一棵無枝無葉的參天巨木,若龍骸為殿,那這巨木就像是殿后種植的樹。
白茫茫的風雪里,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移動的小點,那不是別的,正是一只三花貓。三花貓走在雪里,口中叼著一個肉塊,身上傷痕累累。
它走到了骸骨附近,順著巨龍垂落的翅膀向上躍去,最后以肋骨為階,跳上了那顆心臟,趴在心臟上之后,它才開始啃食嘴邊血淋淋的肉。
三花貓已在這里待了數月。
它原本嘗試過要去攀援身后的大樹,可這棵樹像是沒有盡頭的一樣,根本到不了頂,它想要乘著骸骨離去,可又發現,憑借著自己的力量,幾乎無法駕馭這副身軀。
被蒼碧之王的意識反噬的事猶在眼前,謹慎的三花貓不敢冒險。
于是它開始在雪山覓食。
很快它發現,雪山遠遠沒有它想象中的寂靜,這座山上,凍結著無數巨大的腐尸,這些腐尸皆是被石矛洞穿的,已在這里死了不知多少萬年,而靜謐的山體之下也別有洞天。
它在雪峰之下發現了許許多多溫熱的洞窟,這些洞窟里居住著數不清的異獸,因為久不見光,多數異獸已然退化了眼睛,可它們的感知力卻敏銳十足,宛若圣子,它才貓著身子擠入洞窟縫隙,就被它們群起而攻,險些喪命。
第一次死里逃生的經歷并未讓它氣餒,反而讓它意外地覺醒了真正的靈脈,
;踏上了修真之路
一只貓的修真之路。
事實上,它本就是有鱗宗激g心打造的圣物,擁有與生俱來的修道天賦,只是它過去醉心創作,荒廢了修行,只希望如今重拾,為時不晚。
修行讓它的身形更加敏銳,讓它的爪子更加鋒利,它開始與洞窟里的怪物們戰斗廝殺,并剖取它們的血肉內丹為食。
洞窟越深,怪物也就越強,它想象洞窟之底有位可怕的魔王,等它足夠強大后,就會去挑戰并殺死它。
雖然只是臆想,但它的信念卻越來越堅定了,因為它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慢慢地變強。
三花貓趴在蒼碧之王的心臟上,將血肉連同內丹狼吞虎咽地吃下,它仰起腦袋遙望群山,漂亮的毛發在風中抖索,它的生活很充實,卻難免還會感到孤單。
“我好想你們啊。”
三花貓喵喵地叫著,它懷念著三界村的村民,懷念著林守溪,也懷念著圣子的懷抱,只是它所懷念的一切,如今已遠在天外,它所要面對的只有寒冷的風雪與不知生死的明天。
但它并不害怕,因為它是這具骸骨的主人,毀天滅地的東西早已在它體內,只等它擁有將其喚醒的力量。
三花貓吃飽之后鉆入了心臟。
蒼碧之王的瞳孔如燈籠般被點亮了,這尊骸骨的龍首如階梯垂落,凝望大地。
它會這樣凝望,一直凝望,直至成為真正的蒼碧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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