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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賊 第七百六十七章 氣概
七月二十四。
榆林城外,鎮北臺。
韓城知縣左懋第整個人都迷糊著,就被劉承宗召到了戰場上。
六日前,就在劉承宗將書信交付任權兒的同時,也修書一封快馬傳送韓城,喊左懋第速至榆林觀戰。
理由光明正大,劉承宗說他要打榆林,城中廢將拒絕投降,做死守狀,所以需要一個見證人,能讓朝廷知道,榆林老將在為大明赴死。
左懋第其實早就打定主意欺負劉承宗了。
只要劉承宗不攻打韓城,他打算這輩子就死在韓城,也不跟他見面。
但他看見信就頭皮發麻。
不是因為劉承宗在信中措辭有多激烈,而是左懋第想不明白。
榆林是個兵窩子,那些將領在生死之間,做出任何選擇都不奇怪。
不對勁的是劉承宗。
他力壓三邊,踏平五鎮,有挾持塞外平虜的大勝之威,如果他愿意,左懋第認為劉承宗一定能勸降榆林城。
花些時間,費些口舌。
甚至大不了,就對榆林城圍而不攻,最后這座城也會落到他的手里。
但劉承宗偏偏在那些簡單的方式里,選擇了最復雜的方法。
他把榆林城里可能投降他的年輕人,放回山西;留下投降也絕無前途可言的老兵廢將……何必呢?
左懋第不理解,但劉承宗召他北上的理由很充分,他必須前往榆林。
若事情還有緩轉余地,他希望能勸說劉承宗,能對榆林守軍使用更溫和的手段。
如果必須開戰,那左懋第也希望自己確實能向朝廷傳達,榆林城老將們的勇武忠烈。
五日馳行趕路,在他們二人傳書通信的一年后,左懋第終于在榆林城的鎮北臺見到了劉承宗。
就像那些大多數初次見到劉承宗的人一樣,盡管左懋第在心里早就做了充足準備,仍不免對劉承宗的年輕而暗自驚詫。
實際上,讓他驚詫的事多著呢。
比如此時的榆林城,真切地讓左懋第領會到什么叫孤城一座。
城外戰云密布,數以萬計的軍隊分陳榆林四面,城上也嚴防死守。
可就在城北八里,鎮北臺西南僅有一里之隔的榆溪河畔易馬城,卻聲勢浩大地開了市場。
鞭炮齊鳴、萬騎輻輳,漢蒙商賈絡繹會聚,動靜比榆林城的守城火炮向圍城壕溝開火還大。
而且在左懋第的感受上,劉承宗對易馬城的關注程度,也遠超榆林城,最直觀的就是,劉承宗麾下兵甲整齊的精銳部隊,好幾個營都在榆溪河沿岸維持秩序。
反倒是榆林城外,幾乎就看不見元帥府的老本兵馬。
“左父母,大帥請你上臺用飯。”
聽了呼喚,左懋第在思考中回過神來,向他傳達命令的,是虎賁營的百總劉進爵。
劉進爵是韓城的軍官,因此對左懋第的稱呼仍留有從前的習慣,稱作父母官。
他原本官職是守備,劉承宗進攻關中時,劉進爵同孫守法、李國政等韓郃營將領響應西安府求援,四個營被劉承宗三個時辰打崩,成了降將。
其實他們那幾個守備,原本對元帥府的安置還挺不滿意,好端端的守備,高低也算衛所指揮使一級才能得到的實授差遣,到劉承宗這連個把總都沒混上。
就給個百總。
但待遇都是比較出來的,劉進爵、孫守法等人,此時對劉承宗一點怨念都沒有。
他們甚至覺得,自己能有虎賁百總的官職,都是沾了陜西鄉黨的光。
畢竟寧夏等地的降將降軍,這會都在榆林城外圍著做攻城準備呢,比較起來,他們幾個人的待遇已經好很多了。
鎮北臺的西北角,劉承宗正將面餅掰成稀碎,往羊肉羹里泡著,看見左懋第登臺,便笑著招呼道:“羊肉正鮮,左兄快來!”
待其上前,劉獅子看向山下河畔的易馬城,非常自得地搖搖頭,感慨道:“真是邊城勝景!”
榆溪河沿岸,自漠南漠北趕來的諸部牧民在河東成聚,驅趕成群的牛羊、駱駝和馬,攜皮張、絨毛,依照明廷分定市地、發給牌照、按次互市的老規矩,于沿岸各立營地。
關中商賈則于河西筑窯,帶大量布匹、綢緞、鹽、茶等貨物,于易馬城展開買賣。
只不過跟從前大明的規矩不同,此次開市,貨物百無禁忌。
為促成此市,劉承宗早在回來的路上,就從康寧府的俱爾灣調集貨物,甚至還調來了一些市官。
民用的鐵鍋鐵器、金紙農具,銅佛金器,應有盡有。
而對于漠南漠北二都督府承認的貴族與首領們,腰刀、箭簇、單眼銃、三眼銃、火藥、炮彈,甚至掛面、鎧甲和涌珠炮,都能在市場上流通。
巨大的口市規模,在九邊前所未有。
熱鬧程度,也自然非同一般。
只不過對左懋第來說,劉承宗的舉動像瘋了一樣。
他也不怕忤逆劉獅子,干脆抱拳道:“大元帥恕罪,在下并未看見勝景,只看見大元帥在引狼入室。”
“呵呵呵!”
劉獅子聽見這話,帶著些許愕然,隨后又釋懷的笑了幾聲,這才重新坐下,沉默地掰著饃塊。
他心說,哪次大亂不是漢人先在中原自己打得滿地腦花,別人才跟著一起鬧進來。
片刻后,他才抬起頭,眼中依然帶著蠻不在乎的笑意,問道:“左兄難道真以為,中原本無豺狼虎豹,此類實乃邊外特產,還需專門引進?”
左懋第原本,本能厭惡劉承宗手下這支充滿膻腥氣息的軍隊,聽了這話,卻突然愣住。
他這才突然意識到,跟劉承宗聊這話題完全多余。
面前這個眼里帶著笑意的青年,八九年間收伏了半個天下的豺狼虎豹,堪稱天下第一馴獸師。
或者說,劉承宗本身就是那些豺狼虎豹里最可怕的東西。
他眼中可怕的邊外勁虜,在劉承宗眼里,可能只是人畜無害的溫馴小貓。
這時候,劉承宗卻非常認真地說道:“引狼入室的是大明,不是我,只有官軍才能在弱勢時憑借正統朝廷的威望,向邊外貴族借師助剿,叛軍沒這能耐。”
他抬手指向西南的易馬城,依次晃過各部駐營位置:“我只能把諸部依次收服,抽丁抽軍,引狼入室一詞,聽來著實滑稽,我才是挨家挨戶破門而入的強人。”
左懋第一時語塞,心里卻對這一形容非常認可。
可不是嘛,回顧劉承宗之履歷,就是逮誰揍誰、見誰搶誰的過程,入據海上,把火落赤攆進烏斯藏;受邀進入囊謙,霸占了整個康寧;叩關嘉峪,吞并張掖甘肅;結盟察哈爾,當了察哈爾的大汗;暴揍瓦剌,成了衛拉特的宗主。
整個人像個虎子,隨手一潑就暈開一片尿漬。
想到這,左懋第都不禁笑出了聲:引狼入室……狼哪兒有承宗效率高啊。
他不禁抱拳道:“大帥既有此雄心,何不招降榆林諸多老帥,元帥軍威望已極,為何非要執著此戰呢?”
“招降?”
劉承宗奇怪地看了左懋第一眼:“左兄想一想,這可能嗎?那都是些什么人,招降他們,你不如直說想讓我把他們圍在城里餓死。”
造幾個張巡嗎?
說罷,他就端起羊肉羹碗大口呼嚕起來,留左懋第一人尷尬地坐在對面思考。
劉承宗吃東西并不兇猛,利索又干凈,但吃相并不算好,因為他的眼睛不看碗里,而是盯著遠處易馬城的輪廓。
轉眼干掉半碗,他才放下喘了口氣,道:“戰場殺人,幾千幾萬易如反掌,手段多了,但英雄不同,世上最可怕的對手就是英雄。”
劉承宗沒等左懋第做出回答,就已自顧自道:“因為英雄死了,氣概會從尸體上站起來,與世長存。”
“殺的手段越卑鄙,其死狀愈悲,氣概越壯,左兄殺的都是草莽之輩,不知道也是正常,死在我手上的英雄很多,未聞其名者不計其數,我見過那樣的氣概。”
“以一當十,刀叢彈雨,大炮朝我放都沒怕,但我害怕那樣的氣概……隴州吊死的胡爾純和李奇懋,高臺赴湯蹈火的楊嘉謨,乾州力竭而斃的段復興,戰場上永遠想沖近我三步之內的曹文詔。”
“他們的英雄氣概會讓我動搖,我是否走錯了路,這天下是否還有更好的路,能活更多人。”
劉承宗的語氣本來挺沉重,突然話鋒一轉:“殺的多了,也就想通了,部下有多擁護我,敵人就有多恨我,不能指望敵人在絕境中向我投降,就要料敵從寬,他想做英雄就成全他。”
“哪怕他們只是裝腔作勢,我都要把條件給他補滿。”
“正對正,奇對奇地殺了他,把氣概捉住,修座廟放進去封個官,省得氣概跑得滿天下都是。”
“再給我的人修座廟,就放它旁邊,讓人知道,他是英雄,我是君子,我的部下也一樣是英雄,他的路錯啦!”
“可是……”
左懋第抬手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他覺得對劉承宗這種把英雄氣概具象化的神經病,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劉承宗就像老天爺扔到世上的一塊鏡子。
你是誰,它就照見誰。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它就讓你成為什么樣的人。
左懋第想在韓城當個好官,這叛軍頭目真給自己免賦稅還舉卓異。
五省總督陳奇瑜不也一樣嗎,剛做出個死守的架勢,直接一招三族傳送術,全族老小都給塞進城里了。
要做英雄,就要做最壯烈的英雄!
劉承宗整個人就像個無情的英烈制造機。
左懋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可是大帥,榆林既有死守之心,硬仗打下去于帥府軍亦無好處……”
哪知道,他話都沒說完,劉承宗便狡猾地笑了。
劉獅子心說,沒好處?
沒好處我喊你來做什么!
“左兄有所不知,我在塞外殲東虜一軍,留守秦地眾將踴躍求戰,我都不能遏制。”
劉承宗倆手一攤,一副得便宜賣乖的為難模樣:“這城里一群總兵參游,在朝廷也是傷殘廢將,既然一心求死……”
“我給他們一個為國捐軀的壯烈,他們給我部下健兒幾個總兵功績,左兄有給眾將傳唱烈名的美德,榆林成為一座永不投降之城,他們的子嗣在朝廷也能得到重用。”
劉承宗說了一長串的好處,說得左懋第心里發涼。
平心而論,他也覺得劉承宗說的有道理,但仍然覺得奇怪。
“但戰場槍炮無眼,大帥帳下健兒也不免死傷,何必,何必如此啊?”
部下健兒?
劉承宗心說我怎么會讓部下健兒投入這樣的戰斗?
沒見我的老兵都沿河維持秩序,管理商市去了?
說白了,劉獅子跟左懋第說的那些好處,都是胡扯的借口。
他真正要打這場仗的原因就一個。
整編降軍。
這事早在東征歹青的時候就該做。
但那時候他沒法做。
面對不曾有過照面的歹青八旗,他擔心降軍在戰場上壞事。
畢竟新降部隊,在戰場上占的比例稍大,出現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帶著他們,非但不能提高戰斗力,反而還有可能以更多的兵力發揮出更差的戰斗力。
這才都留在陜西,讓他們圍著榆林城。
不求破城,有個事干,別閑著搞破壞就行。
現在,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劉獅子故意把城里后生放走,留下這幫老將,就為收他們的頭。
準確的說,是讓寧夏、延綏、周清惠登相等未曾經歷與明軍大戰的降軍,收這些老將的頭。
這些世代家傳的總兵官,在劉獅子看來戰死一點不冤枉,何況他們也樂于戰死,只是差一個壯烈的好死。
而他麾下那些未曾立功的降將,短時間也很難培養出對元帥府的歸屬感。
雙方的互信,就差如今這場仗。
烈度不算太高,功勞也不算小。
最重要的是,打了這場仗,哪怕城內總兵是崴腳摔死,劉承宗也要讓人記錄為力戰而亡。
這就是降將的投名狀。
“左兄請看,那是我部悍將劉芳名,在寧夏曾為副將;他身邊那是馬獻圖,弓馬嫻熟。”
“那個是遼將王允成,早前跟鄧杞的,另外一營是徐勇,一樣是朝廷那邊的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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