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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何故造反? 第九百六十六章不是錯
天子的這番話,帶著幾分諄諄教導的意味,讓在旁的俞士悅一陣目光閃動。
難不成,天子今日留太子陪膳,就是為了借固安公主一事,教導太子治國之道?
這倒算是一個合理的猜測,符合天子一貫的行事風格。
但是,這中間仍存著兩個問題。
其一,凡事總要有所根由,天子日理萬機,總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想起來,要教導太子一番。
如果說是因為見到了固安公主之事,所以臨時起意,勉強能說得通,但是,未免有些過于小題大做。
而且,在朝堂上混跡多年,俞士悅還是習慣于認為,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有它形成的原因,純粹是巧合的事情,在朝堂上實在是少見。
其二,就是徽王殿下。
天子教導太子,其用意除了在太子本身,更重要的,必然是向朝廷上下傳遞出天子親近太子,儲本穩固的信號,以安穩朝臣之心。
這也能夠解釋,天子為什么要讓俞士悅這個外臣出現在這種場合。
但是問題就在于,如果天子的用意真的是如此的話,那么,為什么要留下徽王殿下在一旁陪侍。
要知道,徽王殿下乃是天子長子,身份特殊,他出現在這種場合,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又或者,天子此舉,除了要教導太子,還有什么其他的用意?
俞士悅的心中念頭轉動,卻忽然被一道聲音拉回了心神。
“皇叔父,萬一……萬一要是五妹妹早就已經知錯了呢?”
童聲稚嫩,帶著一絲怯怯。
俞士悅驚訝的抬頭,看見朱見深緊繃著小臉,樣子十分緊張,顯然,對于一個一直接受各種禮儀教育的太子來說,否認皇帝的說法,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這話一出,天子似乎也有些意外,皺眉道。
“何以見得?”
聞言,朱見深的小臉有些糾結,但是到最后,還是道。
“剛剛皇叔父還沒來的時候,五妹妹來偏殿看我,她說自己知道錯了,還說因為她太頑劣,惹了先生生氣,還連累了濟哥兒,以后再也不會了。”
啊這……
俞士悅眨了眨眼,下意識的抬頭看著天子,卻見天子的臉色也變得有些復雜,顯然,對此事天子也并不知曉。
罕見的,天子沉默了下來,沒有繼續開口。
殿中一片安靜,讓朱見深感到有些不安,忍不住又看了看一旁的俞士悅。
見此狀況,俞士悅繼續朝他投過一個安慰的眼神,朱見深的臉色這才略略放松下來。
想了想,他認真的開口,道。
“皇叔父,侄臣覺得,五妹妹犯錯,固然不對,但是,先生教過我,人生在世,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不管是先生還是皇叔父,都是想讓五妹妹知錯改錯,初心是好的,但是,既是小錯,便當小懲,不能大懲。”
“五妹妹還小,雖然有錯,可只要教之以禮,導之以情,循循善誘,一定能夠知錯改錯,若一次不行,兩次三次,再不行,十次八次,必能引向正途。”
“侄臣愚鈍,但是先生教過,本于心者,道德仁義,其用為無窮,由乎法者,其用蓋有時而窮,不可不慎矣,為君者當以慎刑寬恤為本,教化禮儀為本,刑罰懲戒,不過輔助之用,不可倚之為重。”
前頭的話朱見深說的還算流利,但是到了后頭,他說的明顯慢了很多,像是在邊說邊想。
當然,類似最后的這兩句話,其意蘊深刻,明顯也不是朱見深這樣的年紀能夠說出來的。
“……本于心者,道德仁義,其用為無窮……”
朱祁玉重復著這句話,神色有些莫名。
旋即,他開口問道。
“太子,這句話,東宮哪位師傅教的?”
“回皇叔父,是倪先生。”
朱見深很老實,乖乖的道。
俞士悅在旁看著,心中也不由有些惴惴。
作為內閣大臣,他自然是博覽群書,所以,太子說出這句話的第一時間,他就反應過來。
這句話出自于太祖寶訓,乃是太祖皇帝論及治國之道時所言。
應該說,這個時候,太子引用這句話十分合適,但是,這是就事論事,不考慮其他政治因素的情況下。
如果這是太子再大些,用以進諫皇帝時所用,自然是恰如其分。
可是,眼下太子尚幼,所以有些事情很明顯考慮不到。
最關鍵的一點就在于,這句話是太祖皇帝所言,所以,天子不可能否定,可如此一來,天子便要否定自己剛剛的說法。
這種做法,往好了說,是規諫君父,可往壞了說,就是頂撞君上。
到底會留下何種印象,存乎天子一念之間。
不要忘了,太子是儲君,不是諫臣。
作為儲君,太子并不需要剛直,他需要的,恰恰是柔順,一個太過鋒芒畢露的太子,天然會引起天子的忌憚。
更何況,如今這樣的天家關系,太子搬出太祖寶訓來壓制天子,就算是無意的,可最終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卻著實是難以預料。
見到天子久久不言,俞士悅也有些坐不住了,略一思忖,他上前道。
“陛下,臣以為太子殿下所言,不無道理。”
“五公主天資聰穎,心性純善,雖然有些頑皮,但是,只要悉心教導,用心讀書,不過是早與晚的事。”
“儀學士既然是諸殿下的老師,自當多些耐心,循循善誘,如太子殿下所說,或許五公主在學堂當中并未認錯,但是心中其實已然幡然醒悟,單單就此看來,儀學士加重責罰,確有不妥。”
“所謂教化,教之化之才是根本,于國當慎刑恤民,于家當耐心教導,正如陛下登基以來,與民休息,仁慈寬恤,太子殿下見之感之,方能以仁義為本,潛心向學,兄妹友愛,篤信親親之意。”
“然則太子殿下終歸年幼,于治國之道,圣人義理之道尚不透徹,言辭或有不當之處,乃臣等教導有失,懇請陛下恕罪。”
這一番話說的,倒是叫朱祁玉笑了起來。
他倒是沒想到,這俞士悅如今,也變得滑熘起來了。
他剛剛的這番話,先是提了五公主之事,這是想要將這件事情的影響縮小,從治國之道,落回到學堂沖突這件小事上。
將責任都砸到了儀銘的身上,說他教導不當,這是在給朱祁玉找臺階下。
隨后,他拐回到朱見深所說的慎刑恤民上,又巧妙的將其歸結為,朱見深是以自己為榜樣,又捧了一捧自己。
最后,委婉的說太子還小,言辭或有不當,將責任攬到東宮屬官的身上。
一番連消帶打,目的就是為了緩和氣氛。
不過……
“倪謙,朕記得他!”
朱祁玉似笑非笑的望著俞士悅,輕聲開口道。
“當初是蕭镃舉薦的他,據說,他專攻《大學》,于此道頗有見地,如今看來,這位倪先生不止對大學之道精研頗深,對于太祖寶訓,也能信手拈來啊。”
俞士悅臉上露出一絲苦色,他就知道,天子沒這么容易湖弄。
硬著頭皮,俞士悅也只得道。
“啟稟陛下,東宮講讀,需要旁征博引,方能透析義理,或許是倪庶子講讀之時,偶有引用太祖陛下寶訓,被太子殿下記下也未可知。”
“這正可說明,太子殿下潛心向學,不曾懈怠。”
這番話說的干巴巴的,俞士悅心里也有些沒底。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天子聽了之后,卻是浮起一絲笑容,道。
“先生緊張什么?”
“太子仁厚,這是好事,倪謙教導有方,亦有功勞,懷恩,回頭去內庫中取銀一百兩,賜予倪謙,以示嘉獎。”
一旁的懷恩躬身領命。
但是,俞士悅卻怎么品,都覺得這話中似乎另有深意,但是現下這種場合,他也只得道。
“臣代倪謙,謝陛下賞賜。”
“好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朱祁玉掃了一眼底下,目光落在有些懵懂的朱見深身上,道。
“倒是朕耽擱了不少時間,既是如此,今日經延便取消吧,深哥兒話答的好,便歇上一日,退下吧。”
“多謝皇叔父!”
朱見深畢竟只是小孩子,哪怕是在這深宮當中,到底也沒有太多的心思。
聽到可以休息,頓時高興起來,說話都歡欣了幾分。
相對而言,俞士悅心頭就籠著無數的疑惑,但是天子已然下了逐客令,他也就只能將這些疑惑都壓進心底,恭敬的行了一禮,然后跟著太子一同告退了。
俞士悅和朱見深都先后離開了,但是,朱見濟卻被留了下來。
這孩子素來便沉默寡言,今日更是如此,除了剛剛插了一句話之外,從頭到尾,都不曾開口說話。
宮里沒了外人,朱祁玉也就更隨意了幾分,看著站在遠處低著頭的朱見濟,他伸了伸手,道。
“濟哥兒,過來,到父皇這來。”
口氣溫和,笑意溫潤。
朱見濟眨了眨眼睛,似乎對朱祁玉的態度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也只是短暫的猶豫了一下,他就依言走上前去,來到了朱祁玉的身邊。
宮里的規矩,要懂禮守分寸,要聽話,不要問為什么,這幾條,濟哥兒一直做的很好。
和一向沒規矩,膽子大的慧姐兒不一樣,濟哥兒雖然不如朱見深那樣,因為接受了長久嚴苛的禮儀教育,一舉一動都透著沉穩,但是,在一眾皇子皇女中,他也最是守禮。
朱祁玉讓他近前,他便走上前去,但是,卻在距離朱祁玉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下,垂手而立。
見此狀況,朱祁玉神色有些復雜,如果有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在此處,就會發現,此刻的朱祁玉,目光當中帶著幾分心疼,也有幾分悵惘。
不過,也只是一瞬,他的臉上就重新堆起了笑容,繼續招了招手,道。
“過來,再近些。”
于是,朱見濟又往前走了兩步,來到了朱祁玉的身前,然后,他就感受到一只寬大的手掌撫上了他的頭頂。
“朕竟沒注意,濟哥兒高了不少……”
隨即,還沒等朱見濟反應過來,他的腰上多了兩只手,同時用力,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被抱到了膝頭。
抬頭看著近在遲尺的父皇,朱見濟眼中露出一絲迷茫,摻雜著一絲害怕,但是同時,心中又莫名的有幾分欣喜。
要知道,素日里朱祁玉雖然很疼愛朱見濟,但是,這種疼愛卻很少表現出來。
至少,在當著朱見濟的面的時候,雖然大多數時間,朱祁玉都態度溫和,但是,像是這般親近的舉動,一般來說,只會出現在慧姐兒的身上,對于濟哥兒來說,次數卻很少。
當然,這也和兩個孩子本身的性格還有生長環境有關,慧姐兒外向,而且黏人,打小就喜歡賴在身上當掛件,但是濟哥兒的性格就沉靜的多,自幼他便更加懂禮,又是男孩子,自然也就不怎么會有這種機會。
“今日父皇去小學堂,看你們讀書了。”
將濟哥兒抱在懷里,朱祁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開口道。
“學堂里頭發生的事情,父皇也都看見了。”
朱祁玉能夠感受的到,濟哥兒的身子有些僵硬,但是,他還是保持著平靜的口氣,繼續道。
“你當時也看見父皇了,對不對?”
懷里的小人掙扎了一下,于是,朱祁玉猶豫了一下,還是放開了手,讓他從自己的膝蓋滑到了地上。
朱見濟垂著頭站在地上,聲音不知為何,帶著幾分哭腔,低低的道。
“父皇,濟哥兒知道錯了……”
朱祁玉嘆了口氣,伸手安撫的揉了揉這孩子的頭,道。
“濟哥兒是哥哥,妹妹挨了打,哥哥保護妹妹是應該的,這是好事,不算錯。”
“可是……”
朱見濟仍舊低著頭,兩只小手握的緊緊的,似乎是想要說什么。
但是,他可是了半天,卻始終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是鼻音越來越重,可見這孩子內心的情緒之復雜。
見此狀況,朱祁玉心中亦是一陣復雜,他的手緩緩下移,輕輕按在朱見濟的肩膀上,聲音愈發的輕緩溫和,開口道。
“想要討父皇的歡喜,也不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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