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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大相公 第七十九章 解試
號舍寬七尺,深一丈五,最高處一丈二,最矮處不到六尺。這就是一個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地方。黑暗的空氣之中散發著霉味和尿騷.味,墻壁上大片的霉菌斑駁,靠近后側有些漏水,墻壁的縫隙里居然還長著幾根潦草的青草。
方子安借著手中燭火的光亮將號舍角角落落看了一遍,輕輕嘆了口氣。這號舍的情形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糕,條件還要惡劣,讓方子安始料不及。
不過,環境的惡劣對方子安來說并不是什么大難題,想當年訓練潛伏任務的時候,方子安曾獨自一人在荒山之中狹窄的墓穴之中跟一堆枯骨在一起呆了兩天兩夜。
眼下不是特種訓練,倒也可以稍加整理一番。別的不說,空氣中蕩漾的尿騷.味和霉變味是必須要清除的,否則會讓人很難忍受。
辦法很簡單,尿騷.味的來源是后墻角落供便溺的尿桶。方子安找了幾張毛邊紙燒著了,往尿桶里一丟。隨著火焰的熄滅,空氣中便充滿了紙張焦糊的煙氣味。雖不知什么原理,但卻很管用。接著再取出兩小片饅頭在燭火上烤燒,另一種帶著焦香味道的糊味便很快充斥小小的空間,頓時口鼻之間感覺舒坦的多了。
墻角靠著幾塊木板,墻壁上預留著搭設木板的木樁頭,方子安很快便將床鋪搭好,鋪上鋪蓋。此刻他不想抹黑整理東西,也沒什么胃口,只喝了幾口涼水,嚼了幾片干果脯之后便上床睡覺。聽著外邊夜風吹著樹葉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不久后便酣然睡去。
清晨,方子安在一片嘈雜之聲中醒來,爬起身來,透過木欄門之間的縫隙處,看到外邊奔跑的人影正在廊下穿行。那些人都是一些全副武裝的官兵。方子安意識到大考很快就要開始,而自己還什么都沒準備呢。于是乎忙起身下床,找到了拼接書案的木板開始忙活。好在這些木板都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在兩側墻壁上生根,然后可以快速裝配起來的,很快一張簡陋的兩層書案便橫在了門口的位置上。
方子安松了口氣,弄了些清水洗漱,之后一邊嚼著干糧一邊開始將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擺在桌案上,滴了幾滴清水開始磨墨。墨漸濃時,便聽得外邊傳來大聲的宣講之聲。
“諸生員聽著,大宋紹興二十一年臨安府解試即將開考,本次臨安府解試主考乃禮部侍郎魏師遜魏大人,副主考幾位分別為臨安府學政曾西園曾大人,翰林院學士孟維中,趙少康二位夫子。特此告知諸位知曉。”
方子安對這些名字一個不熟,倒也并不在意誰當主考,誰當副考。只瞇著眼睛靜坐,養著精神。
接下來,外邊的那人繼續說了一些考場之中的注意事項,列舉了種種禁止的行為和作弊的手段以及相對應的處罰。方子安這才知道,原來南宋一朝對于作弊的懲罰竟然如此之嚴厲。作弊一旦被查出,驅逐出考場,終生禁止參加科舉考試,甚至連家族之中的人也被禁止參加科舉。這其實已經是很嚴厲的處罰,幾乎斷了作弊之人和其家族的上升通道。但這還不是最重的。視作弊情節輕重而論,坐牢,流放,發配,充軍,甚至砍腦袋。這些都是對作弊和破壞科舉行為的懲罰的選項。
震驚之余,方子安也有些明白朝廷這么做的道理。畢竟這是朝廷最主要的取士方式,是需要選拔人才治理國家的,需要的自然是真才實學之人。這干系的不僅是公平公正的科舉本身,而是干系江山社稷的治理和穩定,關乎社稷存亡的大事,是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嚴肅科舉制度,嚴厲懲罰破壞的行為也在情理之中了。
大宋紹興二十一年八月初九上午巳時正,伴隨著貢院廣場上的三聲轟鳴的鐘聲響起,秋闈大考終于正式拉開了帷幕。
三天時間是漫長緊張難熬卻又是極為短暫的,轉眼到了八月十一最后一天的策論試。這也是最為關鍵的一場。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科舉取士的標準已經改變。以前文才為先,如今已經是以治理能力為先。反應在科舉上便從以前側重詩詞賦轉到了策論上。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這最后一天的重要性。若說之前兩日考的都是基礎的知識,考查的是學子們對于經史子集的掌握程度,以及詩詞文章的表達能力的話,那么策論便是要考察這些人在具體問題上的對策以及見解,考的便是實際的思考和理政的能力。
方子安最擔心的其實便是這一場,因為前面的幾場無非便是死記硬背的內容,詩詞賦則大可‘借鑒’名篇,肯定不會出什么差錯。難就難在這最后一場。策論題目未知,所以要靠的是真正的理解和筆力,而且必須要有見解才成。方子安的擔心便是源于此。題目若是越貼合當下的實際,反而是越難為之。
然而,當拿到了題目之后,方子安長長的松了口氣。
“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尚書有云:好問則裕,自用則小。今大宋繁盛,世風漸糜,學風亦然,浮夸驕矜自大之風甚之。為學這剛愎自為,目中無他,可乎?試論之。”
這題目根本不是方子安所想的那樣,是關乎時政之類的策論問,而是不痛不癢的關乎為學的題目。這種題目其實是老掉牙的題目,這樣的題目本身便是浮夸無味之題。方子安既高興同時又深深的嘆息。這才安穩了幾年,連取士的科舉都已經呈現出一種浮夸不切實際的表現,要學子們寫的是這種對現實毫無裨益的文章,這顯然是一種倒退。又或者這根本就是有意為之,故意規避一些敏感的問題。關于戰與和,關于軍務政務,關于吏治,關于忠奸等等的題目,只要有可能觸及一些敏感之事,便一概規避。這其實便是一種變相的禁言。
在秦檜掌權之下,顯然他不會允許這些不和諧的聲音出現,也不會允許這樣的爭論。那些都有可能會翻他的老帳,揭開朝廷的傷疤。所以,科舉的策論題目便成了這種毫無營養的老掉牙的并無實際作用的題目。
不過對方子安來說,這倒是一件好事。這一類空論的文章很多,而且寫得精彩的也不少。方子安搜腸刮肚一番,很快便從殘存的記憶中找到了一遍。當下磨墨剔燈,提筆疾書。
“君子之學必好問。問與學,相輔而行者也。非學無以致疑,非問無以廣識;好學而不勤問,非真能好學者也。理明矣,而或不達于事;識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細,舍問,其奚決焉?”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圣人所不知,未必不為愚人之所知也;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理無專在,而學無止境也,然則問可少耶?《周禮》,外朝以詢萬民,國之政事尚問及庶人,是故貴可以問賤,賢可以問不肖,而老可以問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恥下問,夫子賢之。古人以問為美德,而并不見其有可恥也,后之君子反爭以問為恥,然則古人所深恥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為恥者多矣,悲夫!”
洋洋灑灑一篇《問說》很快便落于考卷之上,也不用擔心會有穿幫。因為寫這篇文章的人活在幾百年后的鞭子朝。方子安打心底里感謝高中的語文老師,當年若不是他逼著全班人將每一篇文言文都背下來,此刻還真是有些抓瞎。當初被方子安深惡痛絕的行為,如今卻在近千年之前的這個時空給了自己助力,這不得不說真是一種玄妙的造化。
但其實,方子安其實也沒有什么成就感。自己之前是真的用心讀書了,想著搞不好要真的憑借自己的本事考上科舉的。不過,方子安卻也不是愣頭青,這種事還是不要冒險的好,既然能借力,最好還是借力。這年頭科舉可是三年一次,若失手了,便又得耗費三年時光了。所以方子安還是老老實實的打把穩牌,厚著臉皮借鑒了一回。當然,學習也并非沒有派上用場,比如第一場考的帖經墨義數百條,便都是靠著自己苦讀死背的功夫,那玩意可是借鑒不來的。
無論如何,撂下毛筆的時候,方子安的心情愉悅了起來。三天的囚籠生活終于結束了,這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一般。倒不是因為這個環境的逼仄惡劣,而是這里壓抑而恐怖的氣氛。每天晚上,方子安幾乎都能聽到號舍之中傳出的痛苦的嚎叫聲,那是一些人因為考試不順,意識到自己將沒有希望時的悲鳴。那是一個個被這個時代所折磨扭曲的靈魂所發出的無奈的呻吟。方子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陷入了和他們一樣的處境之中,坐在這陰暗的號舍里,其實便是一種無奈的妥協。但方子安知道,自己和他們又是不同的。自己是絕對不會像他們一樣,成為時代的失敗者和犧牲品的。
有的人折戟于此,而方子安將要從此處揚帆遠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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