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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國之上 第四百十七章:萬劍與我同歸墟
最初的刺眼光芒淡去后,陸嫁嫁的劍目適應了這種亮度,她看清了寧長久此時的模樣。
白衣勝雪的少年立在大海上,耀目的太陽再爆發之后急劇縮小,最終成了勾勒在他身后的紅日,紅日耀目高懸,這輪紅日更像是一個純粹的圖騰,其間有金烏盤踞,若日之黑子。
寧長久散著墨發,面容在光芒的照耀下宛若刀削,有著少年的秀氣和神明的俊朗,像是一片灌滿了日色的湖水,蘊滿了神圣而明亮的美感。
柳希婉的靈態身影在他身側盤旋,顯得更加虛無,似永不會彌散的光霧。
劍靈少女的俏麗空靈與白衣少年的俊秀神圣交疊著,一并映著紅日,似天國降臨的使臣亦或是天國本身。
風不生漪,水不生紋,大海在流爍的陽光里寂靜了。
一千丈之外,天驥的金色光芒也被他壓了過去,那桿火焰凝成的神戟握在他的手中,竟也有了融化的跡象。
金色面具上的裂紋也更為醒目,他的整張臉都要被劍鋒一劈為二了。
陸嫁嫁從未見過這樣狀態的寧長久,他明明離得很近,卻又像是遙望紅日那般的遠。但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瞬,很快,融入她身軀的劍胎發出了清鳴,似在呼喚那輪太陽,帶著渴求與親近。
這種情緒感染著她,她的身子在難以察覺間變化著,注入了圣輝般的光。
天驥的投影看著這個宛若新生的少年,情緒依舊沒有太大的波動:“比之當年,你還是弱了太多。”
寧長久漠然道:“斬你于南溟,足矣。”
銀白的劍鋒上,似有朝陽升起,轉眼赤紅一片。
以寧長久為中心,方圓萬里的海域都被這種紅光覆蓋了。
天驥看著他,喉嚨間發出了低吼,這聲吼聲似是嘆息。
斷臂的白銀神駒停止了哀吟,徹底退居一旁,垂首不語。
寧長久感應到了什么,一劍劈去。
先前鋒芒無可匹敵的一劍,撞在了天驥的身前,卻無法寸進。
天驥的身前,一個灰色的領域盾牌般撐了起來。
天驥那身帝王的冠冕之下,有刺一樣東西長了出來。它的背脊被頂穿,胸膛被扎破,崢嶸的意味在原本的輪廓上生長了出來,面具下的臉也極速變幻著。
神話形態!
不到萬不得已,國主都不愿意開啟自己的神話形態,因為這非但會減少他們的‘神秘’,從根本上削弱力量,最重要的是,哪怕是他們,都有可能陷入失控與瘋狂,無法自拔。
但面對登上了神國王座的寧長久,天驥依舊選擇了開啟神話形態。
暗主點亮了他的星,他也能隱約感受到暗主的情緒……若無法殺死這個少年,先前數千年的努力與今后無數年的榮耀,都有可能功虧一簣。
灰色的領域里,天驥于長嘯中撐開了猙獰的身子。
那是一個似馬非馬,似鹿非鹿的形態,其上漆黑與蒼白交融,黃金與白骨并存。
很多年前,他初登王座,其余古神并不服氣,認為他不具備統領他們的資格。于是天驥詢問他們,自己的真容是什么。
回答馬的盡死,回答鹿的也死,古神們在恐怖的重壓下終于俯首稱臣,高呼他為神主。
高呼神主的活了下來。
從那一刻起,在他的認知里,自己的本源之形根本不重要,那只是獨屬于他作為神主的符號罷了。
遠古的記憶飄忽著進入了身體,那白衣少年的劍再度斬來。
這柄劍,曾經讓無數的太古魔神都感到戰栗,而如今,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戰勝對方,卻已有了直面他的勇氣了。
轟然的撞鳴聲在海面上炸開。
這一撞擊的威力,幾乎不亞于當初鹓扶的殘星落于北冥的沖擊了。
陸嫁嫁在撞擊的沖擊波中封劍格擋,卻發現有一片太陽的碎屑早已攔在了自己的面前,替她擋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而另一旁,白銀神駒無依無靠,在強大的撞擊波中哀嚎著,鐵甲盡碎,身軀布滿裂紋。
撞擊聲的余韻像是‘風’字低沉的尾音。
兩道金色的光糾纏在了一起,在撞擊之后,朝著海面上空沖了過去,轉眼撞破云層,來到了空氣稀薄的虛境之中。
他們在長空中不斷地對撞著,濺起的空間漣漪擴散開來,在中土與南州引發了諸多詭譎的異象。
那是俞晴眼中崩塌的氣,在陸嫁嫁的眼中切割天空的利刃,在司命眼中則是搖晃的長明燭火。
坐在地板上的白藏舔著爪子,有些生氣……天驥居然開啟了神話形態,看上去,那個叫寧長久的似乎真的成就了神位啊。葉嬋宮,這也在你的預料之中嗎?
白藏回過頭,看著棉被裹得臃腫的嬌小少女,總覺得很是違和。
此刻,哪怕是遠在的西國的三千世界,趙襄兒的水鏡之中,明亮的直線分明地交錯著,這面水鏡也因為窺探而生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趙襄兒秀眉緊蹙,心中很是緊張,平日里,看寧長久睡覺的時候,她特別希望來個人幫自己揍他一頓,如今看來……還是繼續睡覺令人安心些呀。
少女握緊了拳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水鏡,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寧長久知道自己在看他的感覺。
這場神戰不知會持續多久,它波及甚遠,除了縹緲樓外,相距最近的就是古靈宗了。
古靈宗的大陣被外部的氣流擠壓著,里面的弟子雖一個個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卻也經不太住這樣長期的折騰,大都無心上課,很是慌張。
這一波動也傳達到了幽冥古國里。
邵小黎從夢中驚醒,今日,她又夢到了那棟紅樓,夢到了形容消瘦的自己穿著嫁衣孤坐里面,盯著燭火發呆。
她的神思從那種空空落落中抽了出來,睜開眼,看見白衣少女正站在殿門口,衣裙飄如梨花。
“嫁嫁師娘……”
邵小黎尚有些睡眼惺忪,第一時間認錯了,回過神后才想起,那是小齡。
寧小齡回過了頭,望向了她,眉目間縈著憂愁。
這位當初稚嫩的小師妹,如今已出落娉婷,明艷無儔,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氣質,都與她最為仰慕的陸嫁嫁是相似的。
“嫁嫁師娘?哎,小黎妹妹這是又睡昏頭了?”寧小齡淺淺地笑了笑。
邵小黎披上了一身與她相近的梨花色白裳,她來到了寧小齡的身邊,與她一同向外望去。
“發生什么了?”邵小黎問。
她話音才落,便看到了冥國上方的天幕上,出現了一圈又一圈不和諧的波紋。
寧小齡抿起了唇,沒有說話。
九幽聞聲而來,她也一同仰天觀望,身為詩人的她充當起了巫祝的角色,神神叨叨道:“天生災怨,外魔入侵,是大福也是大劫,若能成功避過,說不定是輪回海再度開啟的契機呀!”
邵小黎皺起眉,道:“你說什么呢?”
九幽撓了撓頭,道:“這是以前冥君告訴我的呀……具體內容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輪回海……”寧小齡呢喃了一聲。
近日,沉寂了多年的輪回海似乎真的有復蘇的跡象了,她與輪回海的聯系也越來越深,獨屬于冥君的權柄也緩緩落實到了她的手中。
只是這一切還只是開始,等到冥國真正壯大,等到她真正掌控一切,怕是師兄和師父孩子都有了。
邵小黎看著這看上去就很好騙的丫頭,問:“冥君老爺子還與你說其他的了嗎?”
九幽沉思良久,搖了搖頭,道:“記不清了……”
邵小黎微惱,道:“你怎么什么都記不清呀?這樣怎么輔佐我們小齡妹妹!”
九幽也很委屈,“可能這就是容貌與才華的代價吧。”
邵小黎不愿與之交流。
她看向了寧小齡,道:“我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吧。”
寧小齡搖頭道:“不行,師兄讓我看著你的,不許瞎跑。”
邵小黎誠懇道:“就去古靈宗,放心,不會走遠了。”
寧小齡雙手負后,淡淡道:“也不行,乖乖待著,哪里也不許去,要不然我怎么與師兄交待?”
說著,寧小齡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望天,返身走回了大殿。
昏暗的大殿里燭火飄動著,那扇連接著輪回海的大門緊閉,只有她有能力開啟。
寧小齡坐回了王座上,意識勾連了死寂的輪回海,也就是如今的墟海。
先前她忽然想到,自己過去曾借助墟海看到過外面的世界,但墟海太高太高,她所見的也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虛無,但如今,師兄與敵人正在高空戰斗著,他們此刻的位置或許就靠近墟海。
于是寧小齡做了嘗試。
在冥君的身份之下,無邊無垠的墟海對她敞開了。
寧小齡的意識離開了幽冥的王座,進入了那片廣袤的虛無里。
她從上空俯瞰。
少女縹眇的心神一震,她的視野中,果然出現了兩道金色的影,哪怕無法看清,她的眼眸還是微微感到了刺痛。
她雖無法窺其全貌,對于戰局卻也是能感知一二的。
開啟了神話形態的天驥果真陷入了瘋狂,他身影的顫動,刀鋒與槍戟的震顫皆切割著空間,宛若絞碎脆弱的紙張,身形所過之處,塌陷的虛空需要許久才能重新彌合。
神主是守護天道的神明,但此刻,比之天驥,寧長久更像是真正的神。
寧小齡望了許久,終于將師兄的身影看清了。她看到了師兄黃金色的瞳孔,看到了背后懸掛的紅日和盤旋的烏鴉,還有那疑似柳希婉的劍靈少女……她感覺自己心跳加快了些,她捏緊了拳頭,為師兄緊張地加油鼓起著,只恨自己沒有辦法真正操控墟海,無法降下神罰將天驥劈死。
很快,她的神識也捕捉不到師兄神明般的身影了。
戰斗仍在繼續著,寧小齡哪怕只是旁觀者,也感受到了那種生死廝殺之間,空間震蕩的恐怖。
但幸好,這場神戰中,哪怕天驥開啟了神話形態,師兄依舊占據了明顯的上風。
當初月光通明,不可觀尚在之際,無論是師尊還是大師姐,她們對于神主的投影,是并無畏懼的,投影與本體之間相差的懸殊,絕非是開啟神話形態就可以彌補的。
不過,寧長久的殘國遠不夠完整,神話邏輯也不夠鞏固,所以他現在的境界,與不可觀開啟時的大師姐相比,也是要差上一線的。境界越高,每一線的差距都是鴻溝。
所以他哪怕能壓制暴怒的天驥,也無法揮舞白銀神劍,將其斬立決。
天驥在長空上狂奔著,每一記吼聲與怒嘯都是天象的更迭,都是權柄的顯化。
寧長久未能真正找回屬于他的權柄‘長明’,但他劍心澄澈,無一絲污垢,所斬出的每一劍都是絕對的筆直與凌厲,無論天驥使用多么詭譎的手段,他都能干脆利落地一劍斬破,然后將鋒芒遞到他的面前。
天驥的神話之軀被寧長久的劍斬中,許許多多的鋒芒與銳刺被劍削毀,折斷,破碎成虛影。
天驥偶爾也能沖破他的劍鋒,以神的犄角刺中他的胸膛,施以詛咒之后將他壓回海面,撞入厚不可測的海床里。
那些侵擾心神的詛咒甚至不需要寧長久自己動手,柳希婉便會主動替他一掃而空,他們找回了當初血戰罪君時的感覺,柳希婉一邊作為他的劍,一邊替他保持著神智的清醒,讓他可以心無旁騖地與天驥捉對廝殺。
比之當年初見罪君,他們的鋒芒更早已發硎。
海床的深處,寧長久與柳希婉的動作是同步的,他們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因為劍意的疊加,所以每一次劍招的運行,他們都能爆發出兩倍于本身的力量。
寧長久雙手持握神劍,默念了一句道訣,劍光大盛,紅日照徹深海,天驥的鹿角與馬蹄在光中似軟化了。
長劍向前刺透,一寸寸逼近,刺破他神話之軀的本體。
兩者的角力之中,天驥正在被一只無形巨手扯入瘋狂與混沌里。
下方的海床更是大片大片地坍塌,旋渦匯聚,海峰陷落,大量的氣泡從深海中涌起,無數的魚類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劍氣攪成了粉末。
海面破開,寧長久再度以劍抵著天驥,沖上了青霄。
他們又從清晨打到了日暮。
冰冷的白銀之劍與號稱永恒的神話之軀相互切割著。
天驥的軀體上,被劍鋒刺透之處,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神話碎片,碎片里,是天驥征戰一生的縮影。
下方的海面上,陸嫁嫁已將白銀神駒殺得潰逃。
她纖塵不染的劍裳落回大海,正欲抬眸去觀測局勢,卻感應到了奇怪之物,咦了一聲。
陸嫁嫁低下頭,望向了海面。
海面上水光粼粼,其間漂浮著某種半透明的碎塊,像是內臟的碎塊,卻要干凈許多。
陸嫁嫁彈出一道劍氣,裹住了其中的一片,以神識窺探。
有什么東西不可阻擋地沖入了神識。
但那東西并無惡意,而是某一種重復不斷的聲音,這種聲音,與當初寧長久在骸塔廢墟聽到的,是如出一轍的。
只是這聲音并非單一詞匯的夢囈,反而更清晰了許多。
“孤城高遠,神骨為葬。北冥玄清,鯤鵬作陪。云國之端,王柱沉陷。古煌之墓,蒼龍斷頭……”
這個聲音不停地回蕩著,其中孤城、北冥、云國、古煌四字咬得極重,帶著極深的怨恨與不甘,陸嫁嫁好似看到了一具骨肉俱朽的老龍,在陰寒的牢獄中抵死掙扎,從泥濘中探出頭顱,用干枯沙啞的嗓音做出詛咒似的指引。
這種感覺越來越濃烈,海面上的意識碎片隨波沉浮,泛著腥氣的海浪也像是老龍腐爛喉嚨里發出的嘆息。
陸嫁嫁芊指結出蓮花,立與眉心之前,一道銳利的劍氣自指間亮起,切斷了碎片持續不斷的沉吟。
神識復歸清明。
陸嫁嫁松了口氣。
抬起頭時,星斗懸在天上。已是子夜了。
寧長久與天驥的戰斗亦漸至尾聲。
若是此刻有月亮,那這片空氣稀薄的世界里,將會有銀輝充盈,給戰場鋪上一層夢幻般的美感,但現在,這里光線微弱,倒像是一座空了很久的樓。
寧長久立在其間,紅日孤懸,金烏猶在,白衣依舊纖塵不染,獨屬于修羅的神劍上,更是一絲豁口也沒有。
而另一邊天驥則要狼狽許多。
他的神話之軀已經逐漸消磨殆盡,此刻一半是人,一半是鹿與馬的結合體,他的肉身上,豁口無數,神話的碎屑流淌出來,雪花般飄散。
天驥明明身負重傷,卻低沉地笑了起來:“殺死我又有何用?你根本不敢進入天驥神國,根本觸及不到我的本體!暗日即將到來,你殺死作為投影的我都這般費力,又如何能勝過得到暗主饋贈的柯問舟,更遑論暗主本身!”
寧長久道:“劍圣應離南溟很近了吧?”
天驥點了點頭,道:“你應能感知的。”
寧長久問:“此刻的劍圣,比之投影的你,如何?”
天驥說著話,金色的面具化作碎片,沿著縫隙落下,“神國之外,我不及他。暗主若灌注神力,那便相當于再造一個可以親臨人間的鹓扶,月國遮蔽,姮娥已然頹倦,你們絕無阻攔他的可能。”
寧長久的劍輕盈而平穩地滑過身前,他直視著天驥的身軀,問:“此刻的我,也攔不住他么?”
天驥的笑聲透著陰冷:“我能感覺得出,你的舊國沒有完全認可你。非但如此,它甚至已搖搖欲墜,在坍塌的邊緣了,你根本不敢完全展開它……你的極限,也只是阻攔我的投影了。”
天驥頓了頓,甚至預言了某些驚人的隱秘:“等著吧,過不了多久,還會有神國開啟,屆時降臨的,將是一個真正主掌殺伐的國主,此刻的你,哪怕僥幸從柯問舟手上活下來,也絕不可能勝得過他。”
事實上,在天驥的認知里,他甚至看不到寧長久能從劍圣手中活下來的可能性。
劍圣一直在養劍。
自北冥起,他在與四個追殺者的纏斗間,便在溫養一柄劍,那是他的心劍,一路上,他從頭發尚黑的中年人模樣,徹底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他以年歲流逝肉身殘缺作為代價,終于溫養出了令自己滿意的一劍,藏在他老朽的心臟里。
這將是五百年來,整個人間最為強盛的一劍。
也是劍圣向暗主投誠,獲取真正神明饋贈的一劍。
作為投影的天驥自認為擋不住此劍,當然,寧長久也不可能擋住。
這一劍,不久之后就會抵達了。
他逃無可逃。
寧長久對于劍圣的到來,看上去卻不太關心,他問道:“這個世界最多允許多少個國主共存?”
天驥直言不諱:“兩個。”
“接下來要到來的是誰?”寧長久又問。
“你應該能猜到答案。”天驥說。
“舉父。”寧長久脫口而出。
新任的舉父,正是曾經圣人的天君。
五百年降至,人間將有圣人出……這句話落在不同人的耳中,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新任舉父很在意這句話。
任何能讓圣人重新出世的東西,他都要扼殺在搖籃里。
天驥并未回答,他像是陷入了瘋狂與混亂,忽然發出暴怒的嘶叫,那身帝王的衣袍在風中狂舞,他利爪一張,隨手抓捏之下,烈焰的神戟再度凝在掌心,燎天的火光將一切都照得通明。
最后一擊,沒有任何招式,他將神戟揮舞而起,朝著寧長久當頭劈下。
寧長久眸光淡然。
他伸出了手,輕輕虛按。
身后,紅日大盛,將天空照得亮如白晝。
白銀的長劍隨意念刺出,精準地擊中了神戟,兩者相觸時,劍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剎那間,虛境便被銀白色的劍影填充滿了。
貴為神主的天驥,在這等佛國初開般的光芒與劍意下顯得黯然。
天驥的神軀在光芒中開始瓦解。
金色的面具破碎。
其后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接著,這張臉和他的身軀都被千萬劍一同刺穿,血肉灰飛煙滅,破碎的黃袍在空中飄下,宛若紛飛的蝴蝶。
但在天驥投影破碎時,他卻依然在微笑,并用刺耳的聲音下達了預言:
“柯問舟要來了,這樣的你,必死無疑!”
寧長久立在空空蕩蕩的虛境里,下方是遠到看不清的人間,上方則是只有一層隔閡的墟海。
他抱著劍,沒有離去,似乎在等待什么。
天驥最后的話語甚至算不上預言。
因為他的身影破碎不久,柯問舟就出現在了南溟的海域里。
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
劍圣比葉嬋宮先行抵達了南溟。
按照劍圣自己最初的預估,他會在今日清晨抵達。
但此刻尚是三更。
這說明,在來的路上,劍圣的境界又有提升了。
南溟上,陸嫁嫁也已將白銀神駒斬滅。
三頭神駒里,神官與天君分別是青銅和黃金。白銀神駒的中等馬不過是個幌子,事實上,它是三匹馬中最弱的一匹。這本是天驥的算計之一,但如今看來,并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陸嫁嫁收劍之時,南溟漂滿了意識殘片的大海上,一個蒼老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了。
陸嫁嫁劍心警鳴。
她抬起頭時,那老者的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劍圣溫養了一劍。
那一劍只能斬向寧長久。
唯有將這個天道所認為的,最大的眼中釘肉中刺殺死,他才能以身合道,臻至永恒。
曾經最強大的神,即將死在自己的劍下。
這幾乎是不可逆轉的事了。
寧長久沒有逃離,他剛剛擊敗天驥,精氣神亦在巔峰。劍圣這記神仙劍,相當于上古時期那批古仙最強者的巔峰一擊,若現在的寧長久擋不下,逃離之后就更沒有機會了。
“你有信心攔下嗎?”
柳希婉的聲音在心湖泛起漣漪。
寧長久以心神相回:“我并未打算去擋。”
柳希婉不解。
不待她追問,星光灑滿的虛境里,劍圣蒼老的身影已徐徐飄至。
他已然年邁,看上去垂垂將死,枯槁的發絲像是輕輕一撮,就能像干草般揉碎下來。
他背著一柄劍,劍由星光凝成,熠熠生輝,與他本人對比鮮明。
“你的右臂呢?”寧長久問。
“斷了。”柯問舟答。
“左臂握劍還順手么?”寧長久問。
“我尚在適應。”柯問舟說:“換了一只手握劍,反倒有了久違的新鮮感,這也是人生驚喜之事。”
寧長久點了點頭,注視著他,道:“你從孤云城逃至南溟,在這等追殺之中只失了一臂,今日能恰到好處地抵達這里,確實是人間用劍的最強者,只可惜,你無法稱圣。”
柯問舟道:“與世長存者為圣,這是你當年給圣字做下的批注。”
寧長久道:“世界變了,當年的批注當然也就錯了。”
柯問舟緩緩地拔出了背上的劍,道:“我很早就說過,這只是改朝換代而已,并不算什么新鮮事,你們這些舊朝欲孽的意志,早就該歸于塵土的……你們不愿走,那就由我來將你們送入墳墓吧。”
寧長久持著劍,劍鋒也正對著對方。
“看你劍意夠不夠重了。”他淡淡地說。
柯問舟好奇道:“不打算展開你的舊國么?單憑你的肉身,不可能擋住我的。”
寧長久不答,但他也順著劍圣的話語,展開了意念,將身后的紅日鋪了開來。
虛境再度被照得明亮。
一個若有若無的神國浮現在寧長久的后背,好似他真正的,鍍著神輝的冠冕。
其中的五根通天神柱尤為矚目。
降生、婚姻、射日、死亡、重生。
它們是一條延續了幾千年的長線,終于在此時此地,構筑成了如今的他。
柯問舟的目光停在‘重生’的那根柱子上,若有所思之后搖了搖頭。
“難怪你不肯展開神國。”柯問舟道:“我雖不明真相,但我能感知到,你這根神柱問題極大。”
寧長久不言。
他手持白銀神劍,身影轉瞬掠到了高處。
整個神國好似都在他的劍尖,與他一道落下。
柯問舟神色肅然,也斬出了自己蓄勢許久,最為得意一劍。
這是極盡落寞而滄桑的一劍,意味難喻,若時間的長河流經身前,恐怕也要被它斬斷。
神劍斬出之際,柯問舟卻蹙起了眉,輕輕咦了一聲。
只見寧長久的手中,白銀之劍不見了蹤影,縈繞在他身邊的劍靈,好像被他強行納回了身體里。
與此同時,金烏神國里,第五根神柱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著。
柯問舟隱約看見,那神柱中繪著一個大殿,大殿中有一對少年少女。
他不解。哪怕這神柱是假的,自己也并不知道真相,它為何會在自己的注視下坍塌?還是說,有其他知曉真相的,正在注視著這里?
已容不得細想什么了。
沒了劍靈與神國,寧長久撲來的身影就是真正在尋死了。
他的劍精準無誤地撞上了寧長久。
劍光明亮如雪。
寧長久的劍氣被打散,體魄被斬開,神血飛灑,在劍氣中極速蒸干,他的身軀在剎那之間布滿了上萬道裂紋,瞳孔也在劍氣中渙散開來,身后,那輪紅色的太陽破裂,金烏哀鳴著飛回他即將被斬滅的紫府,然后與他的殘軀一同被劍圣無可匹敵的劍氣,斬入了至高的蒼穹。
蒼穹也隨之開裂。
其后的墟海顯露出來。
墟海是最大的沼澤地,將他的殘軀瞬間包裹住了。
柯問舟能夠感知到,寧長久已經在自己的劍下死去了,而那墟海,便是他的埋骨之地,那個唯有盲鱗魚與吞靈者可以存活的地方,將會將他最后的神魂也慢慢耗磨殆盡。
劍氣加重,推著白衣少年的尸骨,在墟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刻,無論是南溟海上的陸嫁嫁還是古靈宗的邵小黎,她們都有一種夢中踩空的感覺——似乎有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消失了,并且,是終將消失的消失!
陸嫁嫁抬頭看著上方,怔神片刻后發瘋似地向上掠去。邵小黎也已不顧一切地沖出了幽冥古國。
紅樓里,司命捧住心口,瞳孔驟縮,垂落的長發瞬間蒼白成雪,她抬起頭,看見桌子上的長明燭火晃了晃,然后熄滅了。
白藏亦感到了不對勁……南溟近在眼前,難道她們來遲一步,難道姮娥也算錯了?
她激動地望向了葉嬋宮,企圖尋找一絲蛛絲馬跡。
葉嬋宮緩緩睜開,注視著前方,面容寧靜依舊,似月亙古不變。
青銅神駒在夜色中馳騁著,前方,古靈宗已勾勒出了輪廓。
西國,注視著水鏡的趙襄兒癡了許久。
她眼睜睜地看著墟海開裂,看著寧長久不成人形的,沒有了一點生氣的軀體陷入其中,不復得見。她如遭雷劈,精神木然,許久沒反應過來。
接著,她明白了金烏神國崩塌的原因。
第五根“重生”的神柱是錯誤的。
她分明看見,那根神柱中只有寧長久與寧小齡兩個人,其間非但沒有寧擒水的鬼影,也沒有白夫人的窺伺和那些慌亂的文武大臣。
她雖不在現場,卻也知道當日發生了些什么。
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出‘重生’的錯誤。
也正是因為自己在萬里之外的凝視,那根神柱才率先坍塌的。
神柱坍塌之前,他便將劍靈收入軀體,那最后一劍,近乎是自殺式的。
他為何要構筑這樣一根神柱?這是故意的么?他知道我在看他么?
諸多疑問紛至沓來,趙襄兒心中的驚憂絲毫不減,因為,她確確實實感受不到寧長久的氣息了……寧長久,你到底要做什么?!
幽冥古國里。
寧小齡坐在神座上,九幽發現,今日,冥君的身影是顫抖的。
但少女沒有睜開眼。
如果說她的心海是一片幽暗的湖水,那師兄死的那刻,便有一滴水滴在了這寂靜如鏡的湖面上。
少女以心神做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師兄。”
(等下還有一個小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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