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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國之上 第四十一章:如此長夜
極暗的環境里,光線一點點地透了出來。
那是輕顫的燭火。
燭火邊緣淡橙色的光暈鋪開,像是淡淡的霧氣,籠罩著這間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子是尋常的木制結構,深棕的木皮皆有些古舊,上面的蛛網卻掃得干干凈凈,桌子上,竹編的桌罩蓋著剩菜,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趴在桌子邊,晃著腿,看著坐在門檻上啃著果子的男孩,眼神幽怨。
寧長久一目了然,那是她的弟弟。
她的母親在門口打著竹席,和弟弟說著什么,弟弟心不在焉地聽著。
父親在一邊劈著柴火,他看上去身強力壯,并無老態。
這一家家境雖不算如何殷實,但在太平年代里過的應該也算是好日子。
只是寧長久還沒來得及理清楚寧小齡家中的關系,災難頃刻降臨。
那小女孩并未騙他,說是最關鍵的時候,便是最關鍵的時候。
一道無名的風如箭一般劃過身側,那燭火應聲而滅,門外忽有馬蹄聲如掀翻地板一般傳過來,耳畔鼓聲擂動,接著外面響起了女子和小孩的尖叫聲。
寧小齡也嚇呆了,她大喊了一聲爹的名字,只是她張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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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將她一下掀翻在了地上。
“山妖……是山妖……山妖闖進來了!”
外面有人聲大喊,一扇扇屋門快速地閉合,乓乓乓地齊齊響著,而大街上,一群形似野狼,半身黑焰繚繞的野獸沖了出來,對著那些大門不停地撞著。
人間的妖邪作亂不是一天兩天,城中尚且如此,那些挨著荒山野嶺的小鎮,若遇到幾波山妖肆虐,那便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而這些山妖的眼中,這座城池反而像是圍起來的柵欄,將它們的獵物圈養其中,時不時地進行一波獵殺。
而它們大都是山間的野鬼凝聚而成的,那些野鬼依附在活生生的動物身上,剝奪了它們的神智,但同時也激發了它們的血脈,使得它們的身體都暴漲數倍,極為猙獰可怕。
寧小齡聽到了呼喊聲,黑暗中,她聽到了一連串急促的打門聲,然后是疑似娘親的慘叫聲,她大喊了幾聲爹娘的名字,沒有應答,接著,她聽到了弟弟的哭聲。
寧小齡奔到他的身邊,問:“娘呢?”
弟弟大哭道:“娘還在外面……”
寧小齡心中駭然,方才一片漆黑,弟弟竟直接跑回屋中,憑著直覺關上了門。
她想起了方才那聲慘叫,渾身發冷,她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小男孩被一下子打在地上,他帶著哭腔道:“我這也是在救你命,你裝什么裝,剛剛娘打門你咋不去開?”
寧小齡只覺得渾身發冷,周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小男孩的臉,只覺得意識亂成了一鍋粥,各種情緒在黑暗來臨的那刻酸澀地雜糅在一起,此刻徹底爆發了出來。
小男孩捂著自己的嘴,朝著灶臺那邊跑去。
傳說灶臺有灶神爺庇護,陰鬼邪物一般不敢靠近。
寧小齡慌亂地伸出了手,摸到了木門上,她觸摸到門栓的那刻,想起了娘親的慘叫聲,只覺得氣血翻涌,竟一個沖動直接將門栓拔出,身子沖了出去。
小男孩在身后喊道:“你瘋了?快把門關上,我才不想和你這個賠錢貨一起死!”
事實上,寧小齡打開門的那刻,她也后悔了。
她隱約看到地面上有一灘血肉,她不敢去辨認,只覺得暈頭轉向。
天上沒有月亮,那些捉妖的法師也不知身在何處,血腥味刺鼻而來,一陣陣妖風割面如刀,關于死亡的恐懼一下子壓過了親情,她雙腿發軟,一個踉蹌,身體竟跌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的手觸摸到了黏糊糊尚有溫度的東西。
她不敢去想這是什么,半張著嘴,甚至連本能的尖叫都發不出來。
一個黑影竄到了她的身后,似沒有注意到這里還有個身子骨嬌小的少女,直接從她的身上踩踏了過去。
幸好那并不是成年的山妖,要不然寧小齡的背脊便會在此刻盡數斷裂,可哪怕是這只小山妖,依舊讓她肺腑激蕩,喉嚨口一甜,噴出血來。
憑借著本能,寧小齡掙扎起身,想要跑回屋內,但是方才那一腳踩得她七葷八素,身子猶如灌鉛一般沉重,哪里分得清方向,竟朝著街道的方向跑了過去。
跑了數步之后,她也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此時再想回頭,為時已晚。
她不停地跑著,忽然聽到了什么聲音,那是靡靡的絲竹聲,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山妖襲城的日子,怎么還會有人家絲竹奏樂?
她的腳步不停,循著那聲音一路奔跑過去,視線中隱約是一座高高的大門,聲音便是從里面飄進來的,她想要走上臺階,卻不小心絆了一跤,身子砰得一聲撞到了門上。
暈頭轉向間,門忽然開了,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感覺一個柔和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帶著幾分詫異。
“怎么是你?”那個一個女孩的聲音:“隨我進來吧。”
寧小齡被一只白嫩的手拉住,懵懵懂懂地走進了門里,大門關上的那刻,所有的黑暗都像是隔絕在了身后,眼前如燃火般的燈樓,曲折庭院間侍女提著燈籠游走,絲竹之音便似那橋下潺潺流過的溪水,一只只蓮花緋燈順水而過,水中的倒影是無數柔美繁華的色塊。
那座燈火通明的閣樓在美麗的燈火里顯得格外明亮,仿佛要奪去世間所有的顏色,那樓中人影來來往往,半敞的窗子里,歌姬起舞的身影綽約而美麗。
寧小齡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墜入了夢境,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怎么了?”那拉著她的小姑娘問她。
寧小齡怔了許久,才挪動腳步,道:“外面不是……山妖……它們……殺人啊,你們怎么還……”
她聲音有些結巴,話到嘴邊難以組織成合適的語句。
那衣裳華貴的少女莞爾一笑:“這里是錦繡園,園中有修道之人坐鎮,那些山妖都是不成器的小妖孽,不敢經過這里的。”
“不成器的小妖孽……”寧長久喃喃地重復了一句,她沾滿鮮血的手偷偷抹了抹自己的衣角,臉色是駭人的白色。
她想起了爹娘的慘叫聲,想起了那滿地的肉塊,心想這怎么只是小妖孽呢?
她抬起頭,不敢注視眼前歌舞升平的燈樓,仿佛滿城妖風,尸橫遍野,也影響不到這里一點,那是普通人的災難,從來不是他們的。
她畏懼地想要后退,只覺得那樓中來來往往的都是魔鬼。
“怎么了?”那小姑娘問了她一句。
這個貴家小姐寧小齡是認識的,她以前在挑水的路上曾與她有過幾面之緣,這小姐很是心善,曾讓下人買過包子給自己吃。
寧小齡問:“你為什么給我開門?”
那貴家小姐道:“山妖不敢靠近這里,我方才下樓,恰好聽到撞門聲,便來看看,如今外面確實危險,你可以在這里待一夜。”
寧小齡怔怔道:“那……其他人呢?”
那貴家小姐嘆了口氣,道:“山妖是殺不完的,它們隱匿深山之中,尋常修士去了九死一生。”
寧小齡問:“那么……那些傳說中的仙人呢?”
貴家小姐微諷道:“仙人才不理人間死活。”
就像是他們同樣不理會普通人的死活那樣。
寧小齡覺得有哪里不對,又覺得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的,就像她不會去管飛禽走獸的死活,不會去管蜉蝣螻蟻的死活。
“你家人怎么樣了?”貴家小姐問。
寧小齡心中一酸,眼淚又簌簌掉了下來。
貴家小姐輕聲嘆息:“那你去找一間沒人的屋子,先待一晚上吧。”
說話間,那貴家小姐松開了自己的手,朝著燈火通明的歌樓走去。
她立在原地,立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像是丟失了玩具的孩童,無助而茫然。
她想要轉身逃開,卻又不敢進入那片黑夜里,最后,她走到一處昏暗的角落,身子緩緩蹲下,抱著雙膝,頭埋了進去,此刻尚是初春,夜間寒涼,她不停地顫抖著,身子逐漸僵硬。
耳畔有歌聲一遍一遍地傳來。
“胭脂軒,
錦繡園,
梨樹堆雪桃花漫。
看今夜小樓燈宴,
盡是良辰美眷。
待子時天懸玉蟾,
再上白云觀……”
一遍又一遍,歌聲清清渺渺如夢中囈語。
她聽著聽著便背了下來,身子好像隨風而起,登上了那天邊玉蟾上的白云仙觀。
一直到雞鳴之時,她才被人叫醒。
“你怎么睡在這里?”她再次看到了那貴家小姐有些生氣的臉,“罷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
寧小齡忽然用力搖頭:“我……我自己認得路。”
黎明之時,她乍然驚醒,逃也似地朝著門外跑去。
外面許多條大街上,殺傷慘烈,那是城中的士兵與山妖戰了一夜,路面上,有士兵的尸體,也有山妖的尸體,滿地狼藉。
而如今大戰似是已經落幕,許多身披甲胄的人開始清掃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你是誰家小孩,怎么還在外面?一晚上去哪了?”她忽然聽到身后士兵的呵斥聲。
寧小齡應了一聲,隨后快步朝著家中跑去。
奔跑之時,她隱約聽到了一句士兵的抱怨:“那些修道之人,隨便來幾個,殺它們不像是殺雞一樣?可是他們偏偏不愿意出手,哎,每次都要白死這么多人,修道真是修到狗身上去了……”
“修道之人……”寧小齡有些頭暈,忽然想起了那錦繡園門外的聯子,她不識字,只是聽人念起過下半句。
與天同壽道人家。
與天同壽……
她跑回了家中,腳剛邁過門檻,陰風撲面。
“弟弟?”她看著角落里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影,不確定地喊了一聲。
那個人影轉過頭,卻是一張滿是毛發,尖嘴猴腮的臉。
這是夜間殺場的漏網之魚。
寧小齡爆發出一聲尖叫,身形想要后撤,卻覺得似有什么東西捆住了自己,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
那個小山妖幽綠色的眼睛盯著自己,隨后寒芒錐骨,它發出一聲銳叫,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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