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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妖師 三十六: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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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距大雪還有兩日,玉京城東神韜坊里,一干文人進入了碧水軒。
碧水軒在飛樓高處,站在軒頭東望,目光可以越過城墻望見東河。相傳,當年曾有位游逸紅塵的神仙人物,不知姓名,在此軒中喝到興起,抓過貨郎囊中筆墨,臨壁把東河畫了下來,直畫得東河水勢滔滔滾滾,萬千碧浪,尤甚瀚海百丈波濤,這碧水軒也就因此得了名。
至今,酒席間還有人用五色囊裝著筆墨,向來客兜售,雖然價格比大相國寺里的貴不少,借著三分神仙氣,也能令人慷慨解囊。
謝凝之已與三五友人坐在軒中,軒里的其他席案邊,也幾乎坐滿了人,有當時辛園雅集里的俊彥,有玉京城的達官貴人。這次的碧水軒詩會里,謝凝之只邀了三五同道,雖說這楚樓秀士發帖是邀請李澹赴宴,但誰不知道,所謂的赴宴里頭,存了比較的意思。
那李澹在辛園雅集中傳出的名聲不佳,但只要有些頭腦的人,稍一思索,便知道他定非庸才。畢竟墨仙人交游的都是書畫名手,豈會輕易賞識一個青年人?
可在軒中等到過了午時,也沒見李澹露面。
眾人不禁有些著急,尤其坐在軒東南角的禮部尚書之女韋成君更是心焦,雖端著一碗五味湯,卻不喝,一直用指肚摩著碗沿,眼睛則望東北角的謝凝之,又不時看向碧水軒西面臨窗而坐的白衣少女,猶豫了一會,起身走了過去。
姜濡正與友人談論玄門印法,被韋成君找上來,便暫辭友人,與韋成君出了碧水軒,憑欄臨著高處的微寒西風。
韋成君幾句寒暄過后,回頭望軒內一眼,輕聲道:“無惑,你與那李澹比鄰,對他知道得多么?”
姜濡遙望下方的渺小市井,聞言便想起那一園妖鬼,與辛園里的鬼圖,沉吟一會,搖了搖頭。
韋成君輕嘆,“我與他見過一面,此人的確如傳言中的那樣,不大好說話。”
姜濡眼睫一動,扭頭看向韋成君,“去找他做什么?”
“向他求墨。”韋成君耳根微紅,“謝郎不是要那紫玉光么?”
姜濡微微一怔,韋成君作為禮部尚書的女兒,最能打動李澹的,除了財帛,便是她父親的關系,看韋成君的反應,李澹該是拒絕了。
“他不肯讓出紫玉光吧。”
“嗯。”
“沒讓出才好。”姜濡笑了笑。
韋成君蹙眉,疑惑道:“為何?”
“謝凝之不單要求墨,也想讓墨仙人知道,他不弱與人。”姜濡往閣內一瞧,“你若插手,反倒是羞辱了他。”
韋成君怔住,細細一想,便發覺姜濡說的沒錯,不由臉色通紅,心中生出一陣后怕,暗道多虧沒弄巧成拙,聲若蚊蚋道:“多謝提醒。”
姜濡看著韋成君的模樣,有些想笑,又在心中暗嘆一句:“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回到軒內。
李澹至此仍未露面,韋成君不時看向碧水軒正門。
“小娘子,吃個杏兒吧。”婢女把去了核的杏脯奉給韋成君,低低哼了一聲,“那人一定是怯場,不敢來了。”
“若真怯場了,倒也好。”韋成君接過杏脯,心想,謝郎要借那紫玉光一鳴驚人,但眼下,那得了紫玉光的李澹不敢赴邀,謝郎便用那葳蕤生,在這碧水軒中留下一幅墨寶,縱沒得到那更上品的紫玉光,這名聲也要被怯場的李澹襯得更高了。想到這兒,韋成君便輕松了些,把杏脯吃了下去。
風雪中稀薄的日影逐漸西移,不多時,午時過半。
席案間的酒菜已撤換了一道,李澹仍不見蹤影,不光韋成君,軒中眾人大都也覺得,這人已不會再來。
眾人不禁十分失望,謝凝之倒是不驕不躁,與友人一邊飲酒,一邊談玄論道。他與友人玩的酒令,難度奇高,作詩時前第三字必須為“雪”字,后句不光要頂真,還得用上道經里的典故。尋常人能通讀道門經典,就殊為不易,這幾人卻對各類生僻典故信手拈來,令旁人暗暗咋舌。
酒過三巡,一人笑道:“凝之言語間對那李澹如此推崇,看來是有些言過其實了。”
謝凝之搖頭笑了笑,他雖不甘被李澹捷足先登,卻也真有結交李澹的意圖,不著痕跡地向門口看一眼,眼底略有失望。
“管他作甚,來了便迎,不來也罷。”另一人說,“這酒令玩膩了,諸位不妨對碧水軒的丹青壁再作詩一首。”
“既然是劉郎提議,自然要劉郎先來。”
“那我就先獻丑了。”那姓劉的道人臉色酡紅,呵呵一笑,望著碧水軒西壁上的那一幅滔滔滾滾的瀚海圖,閉目略一沉吟,便吟道:“醉吟高樓里,碧水漫軒頭。神仙無蹤跡,丹青片羽留。”說完呵呵一笑,醉眼迷離道:“這詩作的粗劣,諸兄莫要取笑。”
“哪里的話。”旁人笑道:“詩是好的,只是劉郎已醉的不輕了。”
一時間,諸人飲酒作詩。
那位劉郎愈醉越有精神,在友人吟罷一詩后,忽然捉起長劍,躍至樓邊舞劍,時而踏至欄桿上,臨著百尺危樓。風雪呼嘯,重重樓影宛若長鯨,道士在西風里身若轉蓬,踉踉蹌蹌。軒中人看得驚險,驚呼不已。
謝凝之等人卻只是微笑,并不擔心。那道士,雖然醉態疏狂舞劍斬雪,卻始終沒有跌下樓去,歸來時,引得一陣喝彩。
在座的一位協律郎當即為其作了一首樂府,名為《碧水劍歌》。
這一首樂府,令軒中氣氛鼎沸,那協律郎笑道:“聽聞謝郎日前得了墨仙人的葳蕤生,昔年散花老人作詩后擲筆入地,化而為花,如今謝郎用這塊葳蕤生寫字,不知能否筆下生花?”
協律郎的話引起眾人應和,眾情之下,謝凝之微微一笑,并未推脫,他早做好打算,要在碧水軒中破例。
這時候樓上卻傳來一道聲音:“謝郎。”
那聲音清脆軟糯,聲不高,卻穿過了嘈雜聲。謝凝之抬眼,便見到樓上的闌干后,站著位紅衣少女,緊接著眼神一凝,在她身周見到了絲縷蜃氣,心中頓生疑惑,這是神靈還是妖類?緊接著,又看到少女懸在腰間的黃帛,心中有又浮起四個字:“龍韜符書。”
眾人的目光亦隨謝凝之抬頭,那紅衣少女便在闌干后說道:“請謝郎移步,我家阿郎有請。”
謝凝之道:“是哪位郎君,不妨過來飲酒?”
“不是我家阿郎不通人情,只是,阿郎的確有些不便。”紅藥微微一笑,“可否請謝郎過來一敘?”
場間有些眼力的,見到那龍韜符書,便知道紅衣少女來歷不凡。謝凝之雖不知道邀請者的身份,但過去一敘也并無不可,便暫辭友人,與紅衣少女上了樓。
走過一條廊道,紅藥把謝凝之領進一道軒門。謝凝之一進門,便看到一名綠袍青年站在朱窗下,與他對視。
“足下久未現身,原來竟已在碧水軒中。”謝凝之微微一笑,走到桌邊,“那日足下在辛園畫的一幅鬼圖,令我久久難忘,不知足下的丹青技藝師從何人?”
李澹卻與他對視,并不答話,謝凝之心中隱隱生出怪異之感,“足下為何不說話?”話音剛落,猛然一挑眉,眼前這位李澹,不似活人。
這時恍然驚覺,再一細瞧,哪里是什么李澹,那發絲、五官、綠袍,俱是丹青所作!
但說來奇怪,這畫再逼真,也不是活人,眼神不會動彈,也沒有呼吸。謝凝之已是種道圓滿,這些破綻,一眼便能識破。他亦能感知生人擾動的氣機,怎會被一幅畫騙過去?
但他進門后,卻渾然把畫中人當做了李澹,對這畫中人說過一番話,才醒悟過來。
就算畫中人的形神都與真人無二,也絕沒法做到這地步,作畫之人,已技近乎道。
謝凝之甚至以為,若能再進一步,那畫中人便真能走出畫外。
不知徐仲皓、周含真、九相法師,當世三位神品,能否畫到這等境界?
謝凝之怔了好一會,看向紅藥,喃喃道:“李郎沒有過來?”
“我家阿郎說了,文無第一,何況謝郎擅書法,阿郎擅長丹青,有什么可比的?”紅藥笑道,“至于謝郎要的紫玉光,阿郎也用不了那么多,命我帶來了一兩,贈予謝郎。”說著,把一方木匣交予謝凝之,又收起窗前的畫。
“原來李郎是想給我留些顏面,我雖修行長他些年歲,于書畫一道,倒落在他后邊了……”
謝凝之搖頭,苦笑一聲,沒有推脫,接過木匣。
碧水軒里,眾人只等了一會兒,便等回了謝凝之。
眾人問候一番,謝凝之婉拒了協律郎磨墨的之請,收起葳蕤生,打開新得的木匣。場間但凡種道之人,目觸墨塊,便見到了隱約的紫色光華。
那劉姓道士奇道:“這是?”
“紫玉光。”
“哪兒來的?”
“李澹送來的。”
“李澹?”
“黎州清陵李澹。”
謝凝之吐出的名字,嘩的一下,掀起了一番議論。
“李澹來了,竟也不露面。”韋成君低頭詫異道。
“小娘子,這是好事呀,也是他識相,把紫玉光交給了謝郎。”婢女說道。
韋成君嗯了一聲,期待道:“也不知謝郎的第一幅墨寶,會寫什么。”
眾人說話間,謝凝之已在一方朝天硯里磨好墨。
他執筆猶若執劍,亦如當初在水上作書般,頃刻揮灑出一篇詩作,字跡如劍痕。行筆時,竟有金鐵交擊的鏗鏘聲,待一篇詩成,透紙而出的氣勢,直讓人一時不愿直視。
那協律郎望著詩,先是看見詩題,訝異道:“贈寫清陵李澹?”
“贈李澹?”
韋成君聽見協律郎的聲音一愣。
邊上的婢女更是納悶地瞪起眼睛,那李澹怯場而逃,謝郎竟要把第一幅墨寶用來寫他,就因為他出讓了一塊紫玉光?
這未免也太不值得。
云樓霧雪隱青鯤,碧水鯨波通漢津。
昔人到此張豪素,指畫滄海八九吞。
五色囊中仍貨筆,丹青壁間尚有文。
不見當年題畫者,堪留酒客望蒼云。
忽聞樓上紅衣女,釋酒登階辟軒門。
始見閣中邀迎者,綠袍窗下立朱塵。
但詢誰人授邈真,又問君何久緘唇?
原來妙手成絕筆,不是仙人造化身!
協律郎專管禮樂,場間只余抑揚頓挫的誦詩聲。
眾皆寂然,除卻欣賞惜墨君子的第一幅字,也一時沒能回過神來,抓心撓肺地想知道,謝凝之離去那短短片刻,究竟發生了什么。
就在那誦詩聲結束時,協律郎點頭稱贊不已,謝凝之則對樓上遙遙拱手。
“代我謝過李郎。”
樓上的紅衣少女點頭笑了笑,一拂袖,消失不見。
------題外話------
另外,在我眼里,畫妖師算是一本成人童話,正逢兒童節,祝各位節日快樂,赤子之心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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