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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國浮沉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千秋廷辯(上)
梧桐殿是歷任楚王的寢殿。午飯過后,日日操勞國事的東方毓側臥于榻上,枕邊放著林瓔謄寫給他的兩卷商策,正在梧桐殿中閉目養神。兩卷商策,均是那年趙王所提的平梁商會頭籌所書,一卷是劉璟的“大國治小,小國治大”之論,一卷是恕兒的“重修平梁寧和宮”之論。
東方毓雖閉著眼睛,卻毫無睡意。未時的陽光透過西窗灑在寬松的白袍之上,他想到林瓏、恕兒、愆兒,心中不禁一暖。木木,你還記得你十五歲那年,咱們在月下仙祠里得的簽詞嗎?如今咱們已經是“浮萍別離凰鳳聚”,一雙兒女也都長大了。
等到愆兒十八歲時,我就告訴他和恕兒,他們是大周王族之后,他們擁有的才是九州列國最尊貴的姓氏。雖然“潛龍在水似池魚”,但龍就是龍,不論是在水中游,還是在天上飛,只要心中無愧,龍顏便不會蒙塵。坐在龍椅上的不一定是真龍天子,活得自在逍遙、問心無愧的,也不一定都是江湖草莽。
我只希望恕兒和愆兒兩個孩子能夠安身立命,百年無虞。至于是建功立業,名垂青史,那些勞什子,還是由旁人去做吧!亂世之中,自有英雄,也不缺咱們的孩子去湊熱鬧。遁跡能狠心把他的義子推上齊王之位,不過因為劉瑢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我,先王林瑯,陳王李忱,祖爺爺周樂王,有哪一個愿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做那些刀尖舔血的事?
林瓔那孩子聰慧非凡,仁善明理,又懂得審時度勢,隱忍不發。楚王之位傳給他,才是對楚國最好的選擇。我替先王收拾好殘局,再教林瓔兩年,便禪位于他。那時候,楚國一定會成為列國之中最最政通人和之地。
等到那時,我會告訴咱們的恕兒和愆兒——真龍不需要飛在天上,不需要人盡皆知。能安一方水土,一挽驚濤駭浪,便不是池魚,不是凡夫。
正思索間,一名宮人跑了進來,跪倒在楚王臥榻二十步之外,稟奏道:“啟稟殿下,公子……公子正在臨江酒樓外與十六個江湖高手比武。公主和太子也在臨江酒樓里。”
東方毓未睜眼睛,并不在意兒子與人當街比武。在他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與人打打架,松松筋骨,難道要躲在溫柔鄉里墮落沉迷嗎?
東方毓笑道:“十六個高手?除非是四個衛王、四個蜀王、四個齊王和四個趙王齊聚楚國臨江,否則愆兒無礙。他們比了多久了?若是擾民,就叫臨江府衙的人去勸散,別讓愆兒當街殺人。”
宮人道:“回稟殿下,公子只是比武,聽說很有分寸,并沒有重傷于人。公子帶出宮的侍衛雖然遭了那些江湖人的暗算,但還有兩個暗衛跟著,一個暗衛已經去過了臨江府衙……可蹊蹺的是,府衙今日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師爺在。”
東方毓睜開了眼睛,問道:“臨江太守杜誠呢?”
宮人道:“杜大人剛剛去了千秋殿,說有要事請奏殿下。”
東方毓立即起身,宮人伺候他換上龍袍,兩人便趕往議政的千秋殿。
東方毓大步繞過跪在千秋殿上的臨江老太守杜誠,扶他起身,道:“杜卿,快請起。不知杜卿有何要是奏報?”
老太守是楚幽王在位時所任,一直兢兢業業地守衛臨江城,其德高望重,不遜楚國一郡之主。東方毓對他也十分敬重。
杜誠面色一沉:“殿下,明日是楚國七郡一統的第一個中秋佳節,所以臨江城里城外一共安排了十二處地方,為百姓燃放焰火爆竹,以慶團圓。今日晌午,這十二處地方,接連差人來報,說早晨檢查時,發現焰火庫被盜,里面存放的焰火爆竹,一夜之間不翼而飛,不知去向。”
東方毓皺眉道:“這十二處焰火爆竹若是放在一起,會如何?”
老太守踉蹌一步,東方毓急忙將他扶住。老太守握著東方毓的手臂道:“殿下……且不說將十二處放在一起,就是單獨一處被歹人點了火,也是很危險的。所以這些焰火爆竹一直由官家分配管理,每年都要清點、查驗,每逢節慶,都是要分開放置的。這樣一夜之間盜了十二處焰火庫的事,老臣聞所未聞,不知從何查起。老臣已在入宮之前,將府衙的官兵全都派出去挨家挨戶地詢問,一刻也不敢耽擱!”
東方毓點了點頭,平靜道:“杜卿,你繼續讓府衙官兵滿城搜尋,如有可疑之處,就算是王公大臣的府邸,就算是內宅之所,也要直接進去搜。本王不怕得罪任何人。”
老太守領旨而去。東方毓又對一旁宮人道:“你去吩咐暗衛,讓他們再領幾個侍衛出宮,好好護送太子、恕兒和愆兒回來,不得在外耽擱。還有,把禁軍統領顧延達給本王叫過來,不許聲張。”宮人亦領旨而去。
那一日,昭凰宮的禁軍統領從楚王手中領了一道親筆密詔。
東方毓一直在千秋殿等候臨江太守的搜城消息。其間,林瓏差人遞來口信,說陳國王后帶著女兒與恕兒和林瓔在陳國時的故交們一起回了宮,林瓏要去為他們打點住處,并請東方毓晚飯時分前往恕兒所居的馨嵐殿與眾人一起用晚膳。
東方毓并未等到老太守的消息,便去了馨嵐殿。
恕兒正在小廚房中和顏笑、顏清、顏秀一起做陳國的家常菜,林環和李愔也在一旁幫忙打理。
東方毓走進廚房,并不與眾人寒暄,徑直問恕兒道:“你娘呢?愆兒呢?”
恕兒答道:“娘親和蘇姨姨……舅母一起到什么月下仙祠為小瓔求姻緣簽去了,說是去去就回。愆兒帶趙七叔和幾個掌柜們到他自己宮里舞刀弄劍,說是不想悶在我這里做飯。”
東方毓挑眉:“月下仙祠?”遂又問道:“太子呢?”
恕兒笑道:“大概在錫鈺宮里睡覺吧?他今天朝會之后一直和我在宮外轉悠,還差點被行刺,恐怕是累了。”于是用圍裙擦了擦手,拉著父親走出了小廚房,低聲問道:“爹,出什么事了?”
東方毓語氣沉穩:“恕兒,你去把愆兒和太子找來,你們今天誰也不能出昭凰宮。”于是匆匆離開。
恕兒跟在東方毓身后,不解道:“爹,你去哪里?”
“月下仙祠。”
“爹不必擔憂。娘和舅母是帶著宮婢和侍衛出去的,應該沒事。”
東方毓忽然停了疾行的腳步,直視女兒,說:“恕兒,你娘恐怕有危險。爹此去,也會有危險。但爹必須去。你記住,一個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的男人,不值得任何女人為他動心。一個明知自己孩子的母親有危險卻不肯相救的男人,不值得孩子的孝順。一個知難而退,寧愿懦弱著遺憾終身的男人,不配為夫,不配為父,不配為王。
你娘對我真心實意,對楚國盡心盡責,唯獨愧欠了你們姐弟兩個,卻也在盡力彌補。無論她在宋宮做過什么,都是我和先王說服她去做的。她沒有錯,是我和先王的錯。
我對你娘也是真心實意,對楚國也是盡心盡責,但我也唯獨會愧欠你們姐弟兩個,而且可能永遠無法彌補,更沒有人可以替我承擔我心中的愧疚。
恕兒,照顧好你自己,也照顧好你弟弟。愆兒雖然文武雙全,但他沒有林瓔的心智。有些東西,不是他能強爭來的。”
恕兒茫然地拉住父親的衣袖,怔怔不知所措。
東方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或許只是我多慮了。爹現在讓你去把愆兒和林瓔找來,不許他們出昭凰宮。愆兒沖動,切勿讓他傷著林瓔。你們就在馨嵐殿里等著,便是對你娘和我最大的孝順。”
恕兒無奈放開了父親的衣袖,目送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不敢哽咽,立即轉身跑去了東方愆的寢宮,又拉著東方愆,一起去找林瓔。
林瓔正在蘇琴的寢殿里默寫璇璣孤島的手稿,此刻聽到宮人的奏報,立即將案邊疊放的幾十張女子畫像一揮袖掃到了地上,起身去迎。
沒想到恕兒并不進來,而是一把拉住他的手肘,道:“跟我們去馨嵐殿。”
東方愆和林瓔一直問恕兒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恕兒也不知道,只得將東方毓臨走前說的話,復述了一遍。
三人剛走到馨嵐殿門口,東方愆看向南邊,道:“我們還是去南宮門等消息吧!”于是拉著恕兒便往南宮門跑去。
林瓔被恕兒拽著,跑得有些吃力而暈眩。他不想低頭去看腳下飛掠而過的石板格子,于是抬頭去看遠處的晚霞,將云彩暈染得如火光一般耀眼。
跑到南宮門時,林瓔實在跑不動了,一個踉蹌,不小心絆倒在地,卻在雙膝跪地的一瞬間,聽到轟隆隆的一聲巨響。
焰火升天,如同普天同慶,又如同戰場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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