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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萬邦來朝
二使者走后,章越目光爍爍。
戶部尚書陳瓘,禮部尚書蘇轍知道章越此時此刻必在籌謀大事。
事實上,二人想的沒錯。
沒有聯絡上北阻卜不要緊,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對遼國本身也是時叛時附,遼國對這兩部一直是花錢買太平。
遼國左手拿著大宋的歲貢,右手交給了拔思巴部和汪古部,賑濟當地的貧民。
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看到遼國給錢了態度就很好,可一旦給少了就開始呲牙,也屬于養不熟的。
遼國其實也沒什么辦法。
阻卜各部中真正依附遼國的,主要是漠南阻卜,也是西阻卜。
就好比宋朝將番人分作生番和熟番一般,西北阻卜、北阻卜(漠北阻卜)對遼國是生番,西阻卜(漠南阻卜)是熟番。
漠南的阻卜各部主要是敵烈部與烏古部,此兩部被遼國打服后,遼國設置了烏古敵烈統軍司管轄。
到了后來敵烈部一分為八,兩部隨遼國內遷,而剩下六部被稱為塔塔兒部。
塔塔兒翻譯過來與韃靼讀音差不多,也是阻卜一大強部,實力比克烈部不相上下。
歷史上塔塔兒部是遼國和女真忠實打手。磨古斯大叛亂中協助遼國將王罕的祖父磨古斯擒住的,就是塔塔兒部。
成吉思汗的祖父俺巴汗和父親也速該也是被塔塔兒部所殺。
所以塔塔兒部與蒙古部和可烈部有世仇,因此成吉思汗歷史上才托庇于王罕。
如今的遼國塔塔兒部甚至到了后來金國,一直是阻卜各部中最強大,也最得遼國信任的,類似于完顏部于女真中的地位。不過塔塔兒部偶爾也會反叛遼國。
縱觀整個遼史,阻卜一直在叛亂,遼國對阻卜用兵一直是持續不斷的。
據上次敵烈部叛遼是七十年前的事。
拉攏最強的一派來打壓全部,素來是遼國鎮壓阻卜和女真的手段。
這一次拔思巴部和汪古部來朝貢,章越從這兩名使節口中得知,磨古斯已經開始聯合蔑兒乞等部持續襲擾遼境。遼國西北路招討司竟也是一味的息事寧人。
按照另一個時空歷史大安八年,也就是三年后,磨古斯引導的阻卜九部大叛亂就會發生。
這是遼國經歷最大規模的叛亂,規模遠超宋朝的方臘起義。
表面的起因是因為遼國‘誤擊’耶睹刮部所至,但實際上遼國早已在國力下滑的路上,耶律洪基臨終時告誡太孫不可與宋開戰,以兩家百年和睦為念,不是他熱愛和平,而是他明白遼國對阻卜,女真的控制越來越力不從心,不可與宋開戰。
陳瓘見章越重新坐下,上前道:“遼國江河日下,反觀這數年,大宋在司空主政下蒸蒸日上,眼下司空必是智珠在握了。”
蘇轍亦道:“一切皆按司空謀劃而行!”
章越道:“你們二人莫要奉承我。”
“我不過想到昔日隆重對時,諸葛孔明曾言‘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章越頓了頓道:“這‘天下有變’四字,真真正正的誠如是也。”
陳瓘,蘇轍二人點頭。
蘇轍道:“先帝此生宏愿都在收服漢唐舊疆,丞相承先帝遺命,猶如漢昭烈帝托孤于武侯一般。”
“武侯七出祁山,北伐中原,可惜壯志未酬。是因荊襄不在蜀漢之手,故獨木難支。”
“而今國家兵甲已足,百姓安居樂業,四海蠻夷漸安,唯待‘天下有變’之時!丞相謀定而后動,遠非武侯可及啊!”
不過章越卻道:“我豈敢比之武侯。”
“但唯有在鞠躬盡瘁上效仿,此生便足以留名青史了。”
先帝遺命對于章越便是一面金字招牌在手,同時先帝臨終托付之言也猶如千斤之重一直壓在心頭。
從始至終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八個字上,章越沒有辜負先帝。
陳瓘道:“昔年在幕下時丞相常教誨下官,謀事者三分在人,七分在天,故不可強求。”
“但平日若不日拱一卒,綿綿用力,久久為功,便大勢來時,也無從把握。”
頓了頓陳瓘道:“可惜蔡持正他們不理解司空的苦心,甚至不少太學出身的官員也是反對此番與遼議和之事,甚至還言時至今日還繳納五十萬歲幣實為國恥。”
“這些人是一心要滅了黨項遼國,甚至直言現在就當收服幽燕,直搗黃龍府。”
章越聞言笑了笑,不過他明白到了他這個位置,已不是他章越一個人,他章越代表了某個利益集團,或者說某個意識形態的代表。
別看章越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自己要擋了手下們上進的路,人家也不買你的賬。
何況還有蔡確,呂惠卿,章惇他們搖旗吶喊,他們的目的不僅有建功立業,還有青史書照。只要滅了黨項,新黨的位置就可以拔高,他們的地位史書上絕不會列入奸臣傳,而是名臣傳了。
蘇轍聽了臉一沉道:“大不了將這些人再罷了便是。要是日后滅黨項事成,倒顯得是他們之功。”
章越擺了擺手道:“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
“不要無端因言語上的事,責罰于人。”
頓了頓章越對陳瓘,蘇轍調侃道:“再說咱們福建路啊,素來出‘帝黨’。”
蘇轍道:“我看不過是好大喜功罷了。”
片刻忽黃履神色凝重的入內道:“丞相,蔡持正在安州吞金自盡……”
章越聞言起身,滿臉不可置信。
蘇轍,陳瓘二人也是一臉驚訝,震動,檐下的官吏見數名相公如此都是驚訝。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黃履有些梗咽地道:“持正留書血諫,請丞相揮師北伐,勿忘先帝遺命!”
章越聞言頹然坐倒在椅上:“師兄……”
章越眼前突然閃過三十年在太學門外初見,高大的槐樹下,那個鋒芒畢露,精明過人的青年。
陳瓘想起蔡確也是唏噓。
而數度彈劾過蔡確的蘇轍終也是長嘆一聲,多年恩怨隨著人死一刻,全部煙消云散。
章越徐徐道:“我與師兄都是寒素出身,從無人依持一路走來,而有了今日……”
陳瓘安慰道:“丞相不必太難過,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蔡持正也是一心報答先帝之厚恩,故相從于九泉之下。”
章越道:“恢復蔡持正一切……”
頓了頓章越言道
“不,待我平了黨項后……”
片刻后蔡京也是入內急道:“丞相……丞相……持正他。”
章越點點頭道:“我知道,持正身后就交給你辦,子弟家人先務必要看顧好。”
蔡京言道:“是。”
說完蔡京也垂下淚來。
蘇轍看蔡京心底老大一陣不舒服,以往章越與蔡確關系不好時,蔡京談及蔡確多有貶詞,可眾所周知之前蔡京與蔡確關系是不錯的。而今蔡確去世了,對章越威脅不在了,同時見章越念起舊情,蔡京又同蔡確關系密切了。
蘇轍看不慣蔡京這般作為。
陳瓘也不喜歡蔡京,當然他也知道蔡京事章越非常用心。
章越任何動態,一個眼神,隨便一句話,他都非常用心揣摩背后的意思,在外辦事也是言必稱‘司空’,這樣的官員怎叫上位者不喜歡呢。
元祐三年,正旦大朝會。
凜冽的北風終于歇息。
正旦的汴京城銀裝素裹,一派瑞兆。
宣德門城樓在雪后初晴的陽光照耀下,更顯巍峨崢嶸,盤踞在帝都的中軸線上,俯瞰著四方。
丹墀之下,百官肅立。
章越身為當朝一品身著紫袍,位列諸班之首,文彥博,馮京,呂公著等名臣好似定海神針,坐鎮于前。
文武百官依品序分列,赤、紫、青、綠的各色官服宛若朝霞靄靄,鋪滿了漢白玉砌就的廣闊御階。
天家威儀如斯。
殿陛之上,少年天子趙煦高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珠,神采奕奕。
經歷靈州大捷、西夏請降、與遼國最后請和后,這位年輕帝王的目光中又更多了幾分深沉的威勢。
他注視著眼前恢弘的場景,這正是章相公與眾臣工們竭力營造的鼎盛氣象。
諸國使節依序覲見,聲調各異卻飽含敬畏。
遼國使節蕭禧著契丹華服,呈上國書禮物,但眉宇間難掩緊繃,不復當年動輒干涉宋夏戰事的倨傲。
瓦橋關皮室軍慘重的折損,宋軍的善戰,與宋交戰兩年來消耗的國力,雖說對宋朝取得了一些勝利,但對于大宋而言不痛不癢。
反是遼國國力衰退許多,對高麗,女真,阻卜控制力大減。面對宋室君臣,他們遼國世界雖竭力維持體面,但當年來使趾高氣揚的態度已經不在,代之對宋朝國力日盛、軍勢既起的深深忌憚。
遼國使節尚且如此,黨項使節一行更是戰戰兢兢,如同鵪鶉。
這一次黨項派出了丞相李清前來拜賀,也是最高的禮儀。
禮部郎中秦觀冰冷且輕蔑的態度依舊。覲見行禮時,他們額頭深深叩在冰冷的金磚之上,行臣禮。
定難三州的割讓,靈州的陷落、國勢的傾頹、已令黨項處于被滅國的邊緣,唯有依托遼國方才與宋朝達成議和的協議。降表之后,面對更趨鼎盛的大宋,黨項人此刻唯有惶恐和服從。
其余高麗、回鶻,交趾等熟藩使節,亦各依禮制,奉表朝貢,言辭謙卑,贊頌天朝盛德。
當然最顯眼,最引人矚目的是來自遙遠北疆、初入汴京的兩個新面孔。
拔思巴部使節,高大剽悍,身著光潔的貂裘,腰纏鑲金嵌玉的錦帶,通身草原貴胄氣派。
此刻他用清晰流利的回鶻語,聲若洪鐘地朗聲奏道:“臣奉太陽汗之命,敬獻駿馬百匹、白駝十峰、沙金千斤!太陽汗心慕上國華章,愿永為天朝藩籬,屏衛北疆,世世不渝!”
其聲高昂有力。
禮部官員翻譯作漢話在大殿前回蕩,之后石得一捧旨唱誦天子敕封:“圣諭:授拔思巴部主瀚海都督,賜金印紫綬!欽此!”
拔思巴使者聞言,神情激動,再行大禮,身后侍從高高捧起金印。
汪古部使節,身著皮袍,儀態卻顯出傾慕文教的端方。
他深施一禮,撫胸躬身,口稱:“小邦白韃靼部,獻良弓千張、玄狐皮五百!”
停頓片刻又道:“鄙部久處朔漠,慕中華教化,如渴思甘霖。今蒙天朝不棄,懇求賜予圣人之書,修習中華禮法!伏乞天子允準!”
章越心道,禮部官員很會么,這么快就令汪古部使節改變了態度。
天子趙煦目光掃過章越,見其微微頷首,遂溫言應允。
詔命隨即下達:“白韃靼部誠心可嘉,封其主為‘高闕州節度使’。賜《五經》《宋律》各十匣!”
此番景象,令整個朝會達到了高潮。
阻卜二部的進貢,令大臣們紛紛點頭,而遼國、黨項使節此刻都是神色微妙。
拔思巴汪古部都是契丹的屬部,居然朝貢起大宋了。
這不是打契丹的臉面。
蕭禧只覺得自己氣得肺都要炸了。
這時鐘罄齊鳴,雅樂奏響,聲震殿宇。
文武百官躬身行禮,萬國使節俯首稱臣。
“吾皇萬歲,萬萬歲!”的齊頌山呼海嘯般響起。
章越不知蕭禧,李清此刻做何態度?做何想法?
遙想英宗登基時,契丹黨項使者蠻橫無禮之狀,如今……
數日后,蕭禧從都堂退下。
蕭禧似預感到什么,再三讓章越不可忘了澶淵之盟和不久前簽訂了宋遼夏三國和平條約。
章越聽了一笑,蘇轍則道遼國還在幽燕屯駐了超過三十萬的大軍,這叫什么和平。
蕭禧聞言苦笑,保證將這部分兵馬撤走。
得到了宋朝回復的蕭禧急忙返回幽州。
元祐三年二月。
當蕭禧帶著宋朝模棱兩可的回復匆匆趕回幽州時,他所恐懼的末日圖景,正以無可挽回的速度在遼帝國心臟蔓延。
耶律洪基力推的“大安寶鈔”,乃這位皇帝效仿宋朝的變法。
新鈔發行未及一載,偽鈔便如瘟疫般席卷草原與市集。粗制濫造的假鈔之泛濫程度,遠超乎官府想象,它們與真鈔混雜一處,居然難辨真偽,可見遼國制鈔水平之低,也徹底摧毀了本就脆弱的貨幣信用。
草原上的牧民捧著剛剪下的羊毛、驅趕著健壯的馬匹,換取的那些薄薄的紙片,一夜之間便失去了所有價值。
市集上,商販們緊攥著成沓的寶鈔,卻連半袋救命的黍米都無法換回。
遼國的市易陷入空前的癱瘓,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被迫重新抬頭,昔日繁榮的幽州街市陷入一片死寂。
最沉重的打擊落在了三十萬遼軍。
枕戈待旦的契丹士卒們捏著軍餉,眼睜睜看著它們在市上變成廢紙。
為了填補那被通脹和偽鈔撕開的巨大財政窟窿,遼廷不僅沒有懸崖勒馬,反而變得更加飲鴆止渴。
一道道嚴苛的政令下達至阻卜各部:“皮張稅”——牧民須繳納遠超承受能力的獸皮貢賦;
“馬捐”——強征青壯戰馬,名目繁多,盤剝狠厲如同刮骨。
在這滿目瘡痍、民怨如沸的危局之下,蕭禧進京了,他剛到驛館便得到消息,耶律洪基近來喜怒無常,之前言‘大安寶鈔’不是的大臣,已被這位君王處死了好幾個了。
耶律乙辛出走后,現在燕京再度氣氛緊張。
跟宋朝變法如出一轍,反對聲越激烈,反而導致了政策越不容易調整。現在大安寶鈔在偽鈔滿天飛的情況下,不僅沒有被廢除,反而在一片激烈反對聲中更強硬地在遼國推行,目的是維系著耶律洪基的體面。
隨后蕭禧進宮,看到南院樞密使蕭兀納正向耶律洪基諫言道:“陛下!南院精兵,絕不可北調鎮壓阻卜!”
“章三在西北日夜練兵,已陳兵二十萬眾,于熙河路虎視于黨項!更不用說陜西四路河東路的三十萬西軍!”
“若為鎮壓阻卜而調空幽燕屏障,彼時……宋軍若趁虛而入,狼奔豕突直撲興慶府……后果不堪設想!”
此刻暴怒中的耶律洪基,他猛地抬腿,狠狠一腳踹在面前沉重的御案之上。
“哐當”一聲巨響,案幾應聲翻倒,筆墨紙硯連同那些報告各地災情的奏疏、戶部哭窮的賬冊、邊軍催餉的急報,嘩啦啦摔落一地狼藉。
耶律洪基道:“滿足?!宋人奪了靈州,占了橫山,逼得黨項俯首稱臣!他們何曾滿足過?!朕豈是不知?貪得無厭!那章越……狼子野心之輩!朕豈不知其奸險?!”
“然草原若為暴民所陷,龍脈動搖,太祖陵寢為賊寇所覬,我契丹列祖列宗在地下英靈豈能安息?!此乃奇恥大辱,萬世之羞!比南邊章越那點陳兵恫嚇……重何止萬倍!南院兵馬,必須北調!”
“南朝真能守信用,從此與黨項罷兵?”
蕭兀納看向蕭禧,蕭禧心底也沒有把握,想到大朝會南朝萬邦來朝,如日中天的氣勢。
但這時候他看耶律洪基的神色,這位君王‘上無常操,下多疑心’,面對想一出是一出的皇帝,他們身為臣下也是常常惴惴不安。
自遼國變法之后,如今契丹的眾大臣也學足作宋朝大臣們的毛病,左右搖擺不定。
遼國反對的官員,也言必稱祖宗之法,說是大遼千古以來游牧部族的傳統生活習慣。
一會言是,一會言不是。
不過大遼官員經過重元之亂,蕭皇后之事,以及耶律乙辛叛逃后,不少官員政治靈敏度逐漸上來,特別是善于窺視風向的幽燕漢族大臣們逐漸成為耶律洪基信任器重的對象。
在遇到最能貫徹耶律洪基意思的漢人官員面前,遼國官員往往顯得走得不夠快。
有時候不少大臣本是支持耶律洪基的變法,但又因支持變法主張不夠徹底,而被受到更重的處罰。
這令遼國漸漸又恢復了黨爭,如果說之前耶律乙辛代表是契丹人內部的寒門層面,如今則是契丹與漢這等大臣之間的博弈。
但蕭禧還是有契丹人的那等耿直,他不是那等為了順從皇帝的意思,信口胡謅的臣子。
蕭禧仔細道:“宋人眼下還算守信,但遲了則難說。”
“據我所見,宋朝君臣圖謀黨項多年。一旦我們在幽燕撤兵,宋軍從河北收束后,便可揮師西進,如此黨項危矣!”
“那便速戰速決!調兵北上!”耶律洪基大手一揮。
元祐四年三月,遼國西北路招討使耶律何魯掃古以“抗捐”為由,派兵強征磨古斯部萬匹戰馬,沖突中屠戮磨古斯族人數百。
遼國處置叛亂就是強行鎮壓,無論有無道理,是非對錯。面子大于一切,遼國的臉上是不能沾一點血的。
寒風卷過枯黃的草原,遼使帶來的征繳“皮張稅”“馬捐”的敕令,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磨古斯這位北阻卜首領,也曾是遼國器重的人物,所以才授予北阻卜首領之職。
如今他——眼睜睜看著遼國官員拿著“大安寶鈔”來部族‘兌換’牛羊,征收稅賦。
他親手將趾高氣揚的遼使拖至祭臺,血刃祭天!
沖天火光中,契丹軍寨化為灰燼,宣告著草原與遼廷的徹底決裂。
隨即檄文如鷹隼般飛傳各部:契丹無道,苛斂如虎狼!其精銳喪于南國,府庫空如餓狼之腹!吾輩當共逐昏主,復我室韋天地!
頓時北阻卜聞檄而動。
各部騎兵如潮水般匯聚,旬月間竟聚十萬余眾!
遼將耶律何魯掃古輕蔑叛軍為烏合之眾,率部急進臚朐河,卻一頭撞上磨古斯以逸待勞的精騎。遼軍倉促應戰,在熟悉地形的草原騎兵穿插切割下潰不成軍,尸橫遍野。
此役大勝,令磨古斯威震漠北,他順勢自立「阻卜可汗」,攜大勝之威,十萬鐵騎直撲遼國上京臨潢府!
一時之間遼國北境,烽煙蔽日!
面對滔天巨禍,耶律洪基不得不吞下苦果。他緊急啟用名將耶律斡特剌為西北詔討使,率從幽州返回的大軍往北阻卜平叛。
河東府。
北地的凜冽寒氣和都城汴京的政治肅殺一起傳來。
呂惠卿日漸蒼老而緊繃的臉龐。他剛放下那份來自都堂的公文,里面例行公事般的安撫詞句下,在他看來冰冷的警告與無形的繩索。
蔡確在安州吞金自盡的余波未平,矛頭便指向了呂惠卿本人。
這個昔日變法的急先鋒,手握河東重兵十余載的經略相公,而今疲容滿臉。
呂惠卿不知這到底是不是章越的意思,但他看著幾條彈劾抄本,似蔡確就這么被逼死的。
他知道,自己已是岌岌可危。
他如同立在懸崖邊緣,一陣狂風,就能將他徹底吹落。等待他的結局,或許是比蔡確的安州更遠的貶所。
左右道:“節帥,事到如今,只有給章三寫一封信,道明相公這些年的委屈方可。”
河東路轉運副使呂溫卿道:“什么委屈?咱們決計不寫。節帥也是給朝廷立過大功的,鎮守河東十余年,黨項遼東多少兵馬都被攔下了。”
“咱們不僅無過,還是有功。”
“章三敢這般待兄長,勢必寒了天下之人的心。”
對方道:“話是這么說,但朝廷就是這般無情,有用你時且好生款待的。”
“如今靈州已是克服,遼國自顧不暇,朝廷實已不必再指著我們了。”
“朝廷這些年最喜歡翻舊賬,當年熙寧變法時之事拿出重提。”
呂溫卿道:“哥哥,如今聽說陛下雖年幼,但圣資聰睿,咱們上疏陛下好了。”
呂惠卿聽聞后一言不發,最后道:“這么多年了,我就沒認過錯,哪怕是熙寧七年時。”
“但而今不比當初…”
熙寧七年時,王安石第二次復相,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也沒有因自己的前途向王安石低過頭。
不過當年是當年……
頓了頓呂惠卿道:“蔡持正當年拿了那么多人下獄,有今日也是因果循環。”
當夜呂惠卿寫了一封信。
寫完信后呂惠卿往床上倒頭一躺,雙目一閉。
朝廷確實在清算呂惠卿,發起之人乃是蘇轍。
沒錯,蘇轍可以放過蔡確,卻不會放過呂惠卿。除了蘇轍之外,還有數人也在期間出力,那就是韓忠彥和蔡京。
章越立即將蘇轍,韓忠彥,蔡京三人都叫到府上,此外還有一個與此事沒關系,卻是章越的心腹陳瓘。
蘇轍一口就認了,他授意下面的官員下文為難呂惠卿的。
“呂惠卿!此人昔日夤緣幸進,當年依附王荊公,位居執政高位,協理新法之弊政,可謂罪孽深重!其為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時,巧言令色,蠱惑先帝;位居參知政事,更行手實法等苛法酷政,盤剝下民,使怨聲載道!”
“其青苗,市易諸法,名為利國,實則害民,致小民流離失所,怨氣上干天和!蔡持正已過后,呂惠卿焉能獨善其身?”
“呂惠卿排斥異己,構陷忠良!當年章公,馮京,皆因其構陷而罷黜。先帝朝言路阻塞,皆是其過。家族子弟倚仗其勢,橫行鄉里……”
章越道:“我聽說呂吉甫約束子弟甚嚴,或是地方官員有所夸大。”
章越心道,開玩笑,似蔡確,呂惠卿,章惇都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所以他們一般都會約束子孫親近,不讓他們犯錯事,以免落人口實。
似章越,呂惠卿雖說都喜歡任人唯親,但絕對會行約束,因為根基太淺,怕舉薦不當牽連到自己。
甚至章越初為官時,還打算做孤臣。
孤臣就是只跟一個人,下面沒有人。
出身寒門,怕當干系,故避免結黨,對皇帝而言,只有孤臣才用的比較放心。
見章越有保呂惠卿的意思,蘇轍當即沒有再爭。
韓忠彥則道:“司空,收服漢唐舊疆乃先帝之遺愿。先帝遺言將此事托付給你,這是滿朝皆知的事。”
“但我聽說,呂惠卿在河東自言,非當時司空在京,則先帝臨終托付之人在他。”
章越聽了心道,呂惠卿此人便是這般,就算沒有我,先帝就會將后事托付給你了嗎?
在元豐年間先帝對呂惠卿印象已是極差了。
章越早從旁人那聽說了此事,但言道:“這話是道聽途說,未必當得真。”
章越話是如此說,但是不免想起呂惠卿當自己是對手,在熙寧時先帝想用自己與呂惠卿二人擇其一,日后接替王安石為相,繼續變法之事。
后來呂惠卿先著一鞭,比章越早一步登了相位,不過章越卻笑到了最后。
但是對于昔年的競爭對手,在政治斗爭中確實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先帝在時,我要賣你幾分顏面,而如今……我大權在握。
蔡京見章越臉色,他本已打算偃旗息鼓,而今又反過來言道:“呂吉甫居然在河東說這等話,難不成還舍我其誰不成。”
蔡京善于窺視章越心意,能明白不言之隱。
他最擅長聞風而動,官場上步步緊跟。
“啟稟司空,下官還想到一事,日后朝廷收復了漢唐舊疆,呂吉甫不也成了有功之臣。到時候當怎么賞?”
蔡京此言,連陳瓘也意動。
韓忠彥道:“丞相,彈劾呂惠卿之事,我有參與。”
“原因無他,丞相的滔天之功不可有他人染指。”
“此乃從大局上考量!”
章越看了韓忠彥,對方背著自己作決定不是一次兩次了。當然韓忠彥辦事,也是站在章黨整個利益集團上來考量。
章越沒有說什么,而是回到書房,這時候得知呂惠卿派人送信來。
信中請求章越手下留情,等滅了黨項后,再罷了他差事不遲。呂惠卿再度在信中表示,愿意為章越鞍前馬后,盡綿薄之力。
章越看了信后長嘆一聲,呂惠卿此人心高氣傲,這么多年來,算是第一次低下頭低聲下氣地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他當即親自提筆給呂惠卿回了封信,召他入京敘職。
呂惠卿接到信后立即動身入京。
呂惠卿再度看見他魂牽夢繞的汴京城后,也是感慨良多。
從得意再到失意,從炙手可熱再到閑置,再重新起用,又到了人人避之不及不知多久。
他呂惠卿這一次進京,京中官員都不敢來拜見他。
以年歲而論呂惠卿還有一段日子,但以仕途而論,恐怕隨時會終結。
到了章府,章越親自迎接呂惠卿。
二人數年沒見,都是唏噓一番。
章越道:“這些年都苦了吉甫你了,坐鎮河東,西面是黨項,東面是遼國,維持這個局面到今日不易。”
呂惠卿聽了章越這么說,眼眶微紅道:“能得丞相此語,呂某死而無憾。”
現在章越權勢極大,呂惠卿說話更是從未有過的恭敬客氣。
章越眼見呂惠卿這般,既有出一口當年怨氣的舒暢,同時也為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有所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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