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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侍中
資政殿中燭火搖曳,眾宰相的爭論在肅穆的氛圍中徐徐展開。司馬光面色蒼白卻目光炯炯,手持笏板立于殿中,聲音雖因久病而略顯嘶啞,卻字字鏗鏘。
“太皇太后,臣伏見陛下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以安社稷、憂黎元為念。”
“然治國如醫疾,必先究其病源,攻其要害。今觀天下財用匱乏,民力疲敝,其根源皆在于窮兵黷武.”
章越聞言,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司馬君實此言,仍是那套“變法因財匱,財匱因戰事“的老調。
司馬光繼續道:“兵者,國之兇器也。人不得已而用之,只為除暴安亂。自天寶以降,藩鎮割據,五代更迭,九州板蕩,生靈涂炭二百余載。此皆因唐室好大喜功,輕啟邊釁所致。”
說到這里,他目光如電,掃過殿中眾臣道:“先帝繼統之后材雄氣英,以幽、薊、云、朔于契丹,靈武、河西于黨項,交趾、日南于李氏為因,不得不張置官吏,收籍賦役,以本朝比于漢、唐之境,猶有未全,深用為恥,遂慨然有征伐、開拓之志,甚至降下遺詔。”
司馬光說到這里,簾后高太后及新君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章越一眼,其余宰執雖未看向章越,但也知道司馬光所指是什么。
司馬光的長篇大論,恰似其《資治通鑒》的筆法,綿密周詳卻暗藏鋒芒。他先將先帝的宏圖偉業輕輕帶過,繼而話鋒陡轉。
天子留給章越的遺命是什么,是滅黨項收幽燕,續變法。這也是托付顧命所來。
司馬光就將這些全部否定。
如果全部否定,那么章越也沒有上位的所來了。
“于是就有些邊鄙武夫,窺伺小利,敢肆大言,只知邀功,不顧國家之患,大言不慚,自比作為衛青、霍去病。”
“而那些白面書生,便披文按圖,玩習陳跡,不知合變,競獻奇策,自謂張良陳平復生。”
“更有聚斂之臣,捃拾財利,剖析秋毫,以供軍費,專務市恩,不恤殘民,各陳遺利,竟以計研桑弘羊之禍國殃民之士為楷模!”
說到這里司馬光話鋒一轉道:“這些人先后相與誤惑先帝,而自求榮位!”
這番話說得殿中氣氛為之一肅。司馬光將新黨眾人比作誤國之輩,字字如刀。
沒有衛青霍去病的本事,去攬這活。讀了幾年書,就敢自比張良陳平。還有些人居然捧起計研桑弘羊這樣禍國殃民之士,為大臣的典范。
最后為了一己之私,而誤了整個國家。
司馬光、抨擊了一番新法后,最后則道:“伏愿陛下斷自圣志,凡王安石等所立新法,果能勝于舊者則存之,其余臣民以為不如舊法之便者,痛加釐革。”
眾宰相們都詫異地看向司馬光,原來說是一切裁革,但現在也說善則留之,不善則改之。
“伏惟皇帝陛下肇承基緒,太皇太后同聽庶政,首戒邊吏,毋得妄出侵掠,則俾華夷兩安。”
“與契丹修好,秉常納貢,乾德拜章,息征伐開拓之議!稍讓閑地與黨項,既休息安民,也可示本朝天子懷柔四夷之德!”
“若凡百措置,率由舊章,但使政事悉如熙寧之初,則民物熙熙,海內太平,更無余事矣!”
章越聽了心道,還道司馬光稍稍改變自己觀點,但最后還是恢復至熙寧初那一套。
司馬光之言頗能打動人,呂公著等眾相聽他言語懇切,也是默默嘆息。
殿議畢,眾相魚貫而出。
張茂則手持拂塵立于丹墀,尖聲道:“諸公且回,特進章公留身奏對。“
章越整肅衣冠,隨內侍重入殿中。垂簾后高太后與幼帝的身影在燭光中若隱若現。
“章卿,“高太后的聲音自簾后傳來道:“入冬以后,朝外并無雨雪,災害甚廣,可謂民情洶洶。”
章越執笏的手微微收緊。太后此言,已是將天災與朝政直接勾連,暗指宰執失德。
“下面的官員說要國家修政事祈禳消伏。現在宰臣之中非同心同德,議政之時常作譏鬧,那個章惇尤其不遜,竟將內朝言語撥予外朝。而左揆更是對政令陽奉陰違,下到地方的文書遲滯不發。豈是輔弼之道?”
“官員中朋比為奸者比比皆是,無論朝內朝外都有一等歪風邪氣。
章越心知肚明,當高太后當著別人面,如此批評朝廷大員時,對方的政治生涯也就到頭。
因為要罷免宰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須征求眾意,要形成一個輿論。
蔡確身為宰相,章惇身為樞密使,他們不是普通官員。二人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不少官員出自門下。如此突然拿下,人家說你新君剛登基就翻臉不認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下面人心會起動蕩,人人思危,中低級的官員也會無所適從。
所以罷免重臣都要投石問路,有個鋪墊,制造一下輿論,放出一些風聲。現在這個輿論劉摯,王巖叟,蘇轍已是辦得差不多了,這也是他們送上的投名狀,以及投靠高太后的積極表現。
上一次高太后暗示自己罷蔡確,取而代之,這一次公然將問題挑到臺面上,就已是有了十全把握,過渡得差不多了,詢問自己后就要下殺手了。
相對于崇禎朝五十相,也是高太后政治上成熟的地方。
當然蔡確,章惇被彈劾的罪名,也是高太后討厭他們地方。
章惇嘴巴臭,整日朝會上要么懟人,要么陰陽怪氣,更把立儲中高太后的事拿出去大講。
至于蔡確面上不動聲色,但陽奉陰違。
歸根到底,就是二人與高太后爭‘策立’之功。
“臣斗膽,“章越聲音沉穩,“左相乃先帝托孤重臣,縱有滔天過錯,還乞太皇太后念其以往的功勞,全其體面。”
他略作停頓,余光瞥見簾后幼帝不安地動了動:“至于樞相.眼下遼使蕭禧馬上要入京,遼主陳兵白溝,正需宿將坐鎮。可否待邊患稍解“
“章卿!“高太后突然提高聲調,“老身難道不知輕重?外廷議論謂朝廷自升祔后來政事懈弛,老身也無法坐視不理。這難道也是邊患所致?”
“章惇輕佻,更將立儲秘聞傳于市井。“太后語氣忽轉溫和,“老身失態了,只是國事艱難,需卿這等老成謀國之士主持大局。“
升祔就是先帝神主進入太廟,也就是蔡確從山陵使回朝后這段日子。
不過蔡確雖即將罷去,章越完成了約定。但高太后卻始終沒有提及章越顧命大臣,章越也不著急。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后幾步,越要沉住氣,不要急。
高太后道:“再過兩月又是一年。新君登基自是要改元,大臣議了一個年號,有大臣說取'以嘉祐之法救元豐之弊'之意。但老身以為元豐之政不便,當以嘉祐之法救之,元祐亦未嘗不可。”
“當然了……元豐之法不可盡變,大抵也是新舊二法并用之,其意只要便民,新舊之法皆可!”
“卿看如何?”
章越聽太后此言看似折中,實則暗藏機鋒,無論是元豐元祐,政事更張已有趨向。
“太皇太后圣明。“章越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道:“太皇太后圣明,民為邦本,故孟子以民本為論。”
高太后聞言微笑。
章越在元豐時尊孟子為經,提出民本之論,也是附和她政治,一切以便民為去留的主張。
章越道:“然臣以為太皇太后方才所言,元豐之政不便,以嘉祐之法救之。此論,猶倒持泰阿。”
珠簾輕顫,高太后“哦“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
“臣以為這是誰為先,誰為后之論。譬如醫者用藥,“章越以笏板虛劃,“當以主癥為本,輔以調理。若元豐之政為癥,嘉祐之法為藥,則當言'以元豐為本,參酌嘉祐'。”
“而非反客為主。“章越頓了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佑'字在后,方顯本末有序。”
這個放在哲學里,就是誰為第一性的問題。
就好比說理論和實踐,到底誰更重要的問題?肯定沒有當初說完全要理論,不要一點實踐。或者說完全放棄實踐,只要研究理論的。
現實中肯定是理論指導實踐,實踐又補充理論。
第一性就是我們在理論和實踐中,更側重哪個。
司馬光方才稍稍妥協說,新法可以不必全改,但后來又說要回到熙寧之初。
這話一看就知道。
司馬光因為盡廢新法的主張遭到章越等人強烈抨擊,所以稍稍退讓一些,但不等于說他認為自己錯了,只是迫于形勢妥協而已。
所以元祐元祐,到底是元字為主,還是祐字為主?
章越繼續道:“先帝改元'元豐'時,曾對臣言'豐者,大也'。今若改'元祐',當知'祐'乃助也——天助自助者,豈非暗合太皇太后'便民為本'之訓?”
高太后聽了章越之言,本是緊鎖眉頭轉而舒緩,簾后張茂則看了心道,章越果真了得,連太皇太后這等鐵石心腸的人,都能說得動。
高太后笑道:“卿元豐宰國五年,稍改熙寧之法不善,老身以為嘉也,不過先帝太過執拗不能盡善。”
“所以這元佑的元字也是老身對卿之認可。否則就是佑在元前了。”
“太皇太后明鑒。“章越順勢道“臣以為要治理天下者當用心而不用力,臣思元豐之政所得在于念茲在茲,朝斯夕斯四字。”
章越知高太后文化水平不高,如今大臣們上奏疏和札子都要在奏疏后面‘貼黃’,也就是用黃紙另寫一段內容,對奏疏和札子內容進行‘畫重點’。
章越于是解釋道。
“臣做件事情,始終要將心放在事上,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就是念茲在茲。”
“朝斯夕斯則出自朝于斯,夕于斯,取自堅持不懈的意思。”
垂簾后的高太后聽章越所言道:“念茲在茲,朝斯夕斯。”
章越笑道:“如沙彌修行,不在晨鐘暮鼓之多寡,而在是否時時存養佛心。治國亦然,熙寧之失正在用力過猛,而元豐之得,恰在持之以恒。”
“正如臣少年讀書時,其實眾多同窗才智不過相仿,最后唯能堅持者,才在此事上分出了上下。”
垂簾后的高太后聽章越舉得例子通俗易懂,面露欣然。
而高太后一旁的新君稚嫩的聲音:“章卿是說,新政要堅持?“
此言一出,高太后張茂則一驚,這五月來高太后垂簾,新君從來不發一言,唯獨章越今日在殿時出聲了。
滿殿肅然,章越精神大震,向垂簾后御座深揖:“陛下圣明。譬如黃河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導。先帝元豐之政,正是將熙寧激流導入正軌。”
“同時這也是先帝遺命!”
自己執政豈是為了高太后,而是新君。
章越說到這里,言語頗露哽咽,忠心耿耿之狀溢于言表。
垂簾后的高太后,張茂則見此章越如此失態,一時也難言語。
高太后對新君道:“章卿四朝元老,又受托先帝顧命,陛下當以稷、契、周公、召公事之!”
新君道:“回祖母,朕曉得了。”
新君說完目光炙熱地看著章越,對他露出期許來。
章惇府上。
章惇與蘇軾二人連案夜話。
章惇將一壺冷酒傾入喉中言道。
“子瞻啊子瞻,如今朝堂上的官員對我唯恐避之不及,唯獨你不避嫌疑,還記得我這門檻朝哪開。”
滿庭月色下,蘇軾解下鶴氅接過章惇的酒盞,道:“我亦是奉呂晦叔之命而來。門下侍郎托我問一句——日后朝議,可否稍斂鋒芒?”
“哈!“章惇擲盞于案,酒器在燭下泛著寒光。
章惇嗤笑一聲,旋即又道:“怎么司馬君實不罷我的樞密使了?”
蘇軾老實地道:“聽說今日留身時,魏國公在廟堂上為你說話了。”
章惇微微訝異,旋即道:“那倒是承他的情了,但我也猜到了,他不愿韓玉汝取我代之。這些日子韓玉汝近來奔走慈壽殿,樞密使的紫袍都快熏出脂粉味了。當然他也指望我在遼事上為他說話。”
蘇軾明白,現在都下風傳,蔡確章惇罷去后,章越將接替蔡確出任左相,而接替章惇出任樞密使的,則是近來瘋狂向高太后靠攏的韓縝。
章越保章惇為樞密使的用意,是不愿讓韓縝上位。
蘇軾道:“其實太皇太后也厭極了韓玉汝那副諂媚相。”
章惇哈哈大笑道:“韓玉汝真是人品極差,先帝不喜歡他,今連太皇太后也不喜他。”
章惇話鋒一轉道:“話說回來,要不是遼國大軍壓境,我這樞密使怕是早就罷了。就這時司馬公還向遼國卑躬屈膝,妄圖廢除新法。”
蘇軾道:“遼國七十萬騎,實不可爭鋒。”
章惇道:“有何不可爭鋒?遼主耶律洪基在國內變法不成。這便趁著先帝駕崩之際,來索要歲幣。”
“說是索要與討要何異?”
“就好比富貴人家破落了,淪落到要飯,還不肯放低身段。”
“人家可有兵馬在手呢。”蘇軾苦笑道:“子厚,你還未應承我呢。”
章惇頓了頓道:“既是子瞻你出面,我且聽你一言,以后在司馬君實這……偽君子且讓他三分。”
頓了頓,章惇嘴角扯出個冷笑道:“說好了,就三分,多一分不讓。“
蘇軾苦笑道:“子厚,你還是這性子,明明應承我了,為何不說好話呢?”
章惇正色道:“新法富國強兵,先帝心血豈容毀棄?收涼州敗平夏,天下共睹。若司馬君實真壞了新法,實是禍國殃民,敗了先帝的心血,他日胡馬踏破汴梁,他便是天下罪人,他日安敢陪他吃劍!”
蘇軾再度苦笑,道:“司馬侍郎已病入膏肓,我怕他是沒幾日了。”
章惇道:“司馬十二死了干凈,省得看他做張做致。”
蘇軾入京以來,也因為新法的問題與司馬光吵了幾次,也窩了一肚子火。不僅蘇軾,程頤范純仁也反對司馬光對新法一刀切的做法。
現在司馬光的態度也趨于緩和了,不再是新法必廢,而是比照嘉祐之法參定存續。
蘇軾性子就是舊黨中‘章惇’的存在,有些異類。他性子詼諧,言談無忌,說話時常揶揄打趣,因此遭到不少嚴肅沉靜,不茍言笑的舊黨反感,特別是身為司馬光左右護法的王巖叟和劉摯二人,極討厭蘇軾。
蘇軾耐心解釋道:“司馬君實是執拗,但也不至于此。”
魏國公府的書齋內,邢恕的皂靴在青磚上碾出細碎的聲響。
邢恕也在與章越說著類似的言語。
邢恕道:“左揆并非不退,而是實退不得。我與蔡碩,蔡渭苦勸他數次辭相或是因當初立儲之事與太后言支持廢除新法,但他都是不肯。”
邢恕說起前幾日,他和蔡碩,蔡渭都跪下來求著蔡確自辭相位或者是向高太后表態支持廢除新法。
他們說得聲淚俱下,但蔡確始終沉默不為所動,打定了主意。
章越聽到這里已然有些明白了蔡確的用意。
這時候無論是自辭相位或是表達支持新法,蔡確都難逃身敗名裂,反而在這里站定剛住。以后新君親政后,倒也會給蔡確恢復名譽,甚至恢復相位。
“我明白,章某對持正心懷敬意。到了今時今日他也是身不由己。”
邢恕道:“魏公可否聽我一言,執政當以消弭黨爭,不分黨類,兼容并蓄,方是上策!”
章越仔細看了邢恕一眼。邢恕見章越目光如炬,似穿透跳動的燭火。
章越道:“邢和叔,是你真不懂,還是我不懂?”
“縱使有消弭黨爭,不分黨類之事,也是一個結果,而不是目的和手段。雙方斗得旗鼓相當了,自然而然會停下來,而不是讓誰來收手的。”
“就如黃河改道,非人力可遏。唯有待其自涸,或引洪峰沖之。”
邢恕目泛淚光道:“那魏公可否對左揆手下留情?至在回朝事上,左揆幫過魏公。”
章越搖頭道:“持正身不由己,我又何嘗救得了他。他既不肯辭相,忍得御史交章彈劾,必是早慮得下一步如何了?”
“解時瘧的藥材,我已給他備好了,上路時用便是。這方子能治嶺南瘴癘。”
“滿朝朱紫誰不是身在局中?告訴持正,他的事我必盡力,但力有未逮處,也請他見諒。”
邢恕聞言向章越鄭重一拜,亦撒淚而去。
章越在書房里目送邢恕離去,回到桌案邊默默道:“遼使已過白溝。你以為太皇太后此刻召我,真是為聽什么佛理?”
說到這里,章越回到書房,提筆作墨。
他要寫幾封壽帖給高太后。
他的字一字千金,寫給高太后自是博得她高興。
就算先帝在時作壽,章越也從不提筆作墨,如今對高太后倒是破例,這也是表示主動靠攏的一等方式。
人嘛,總是皆要斗也要和。
慈壽殿內燭影幢幢。
張茂則手捧詔書副本,在青磚上投下修長的剪影道:“呂相等擬定,太皇太后出入儀衛依章獻明肅皇后,但故事不可考,便依慈圣光獻太后而行。”
呂公著拿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高太后一直在試探自己能否達到章獻明肅皇后的地位,但將宰臣中比較刺眼的蔡確,章惇暫時拿下。呂公著,司馬光等拿出的,仍只是慈圣光獻太后的待遇罷了,推說章獻明肅皇后不可考。
“好個'故事不可考'章獻明肅皇后臨朝十一載的典章,竟都湮沒了?”
高太后轉過身來,銅鏡映出她鬢邊新添的銀絲。
“娘娘.“張茂則停頓片刻道,“要三省重擬?””
“罷了。“高太后突然拂袖,“老身計較這些虛禮作甚?這天下終是他趙家的。”
高太后忽嘆道:“老身說得不是這,而是今日殿上官家對章越言語之事。”
“官家對章越那聲'章卿'章越之神態……猶然可見。”
張茂則脊背滲出冷汗。他清楚記得午后資政殿上,十一歲的天子仰著臉喚章越時,那雙與先帝如出一轍的眼睛里閃過的光芒。
大臣們忠的畢竟是他趙家,就算是呂公著,司馬光,韓縝等人在對太后效仿章獻明肅太后的儀制上,也是陽奉陰違。
說到底高太后最多只能到曹太后了,不能到劉太后了。
否則司馬光,呂公著也會不答允的。
“老奴斗膽,“張茂則跪著向前挪了半步,“章越外柔內剛,這次處置蔡確并不用力,只是讓蘇轍旁敲側擊。若用他顧命,內臣擔心怕是有韓琦讓慈圣太后撤簾之事重演啊!”
張茂則跟隨高太后多年,忠心耿耿,這樣的話自是不顧忌。
韓琦當年讓曹太后撤簾的事,也令高太后印象深刻。
高太后道:“章越畢竟是受先帝遺命,乃本朝的諸葛武侯,一直壓著則人心不服。說到底老身何嘗不是先帝顧命。”
“章越豈可與太皇太后相提……”張茂則說了一半,被高太后截斷話頭道:“只是在御史連章彈劾下,蔡確依舊不辭相,亦當罷去!老身便擔著這罵名如何?”
說到這里高太后有些恨意,蔡確不能主動辭相,就要迫使她罷相,如此逼得她顏面上實不好看。
說到這里,高太后已有了決斷,對張茂則道:“今夜宿直翰林何人?”
張茂則道:“鄧溫伯。”
高太后道:“宣鄧溫伯至東門小殿,罷蔡確相位……拜章越為侍中兼尚書左仆射!”
次日蔡確罷去相位,以正議大夫充觀文殿學士、知安州。
宰相去位是帶觀文殿大學士,以觀文殿學士出外就是被貶。
身在府上的蔡確聽到此事時,容色不變,似早在意料之中。
這些日子王巖叟彈劾了他十幾疏,劉摯七八疏,蘇轍二三疏,宮里沒有批評御史的意思,任由他們如此辱罵蔡確,章惇。而蔡確他仍是巍然不動,你罵便是罵就是,我照例入宮辦差。
直到半個月前,一直挨批的蔡確終于頂不住了,與章惇一起告病在府。
蔡確打定主意,無論你如何彈劾,我就是不辭,你奈我何?
如今逼得高太后罷了蔡確相位,如同大家撕破了臉皮,兩邊都不好看。
蔡碩,蔡渭都在一旁,蔡確持貶官詔書笑道:“太皇太后終是入我的算計了。”
蔡碩,蔡渭垂頭,他知道蔡確此番逼得高太后強行罷去他的相位,固然令高太后名聲受損,但蔡確以后日子更難過了。
蔡確轉過身來道:“若無章度之在朝,我固然不敢如此,但有章度之在,我方行之。”
“先帝駕崩不過半年,太皇太后便罷去先帝所遺的輔臣,無疑在指責先帝用人不明!還妄圖孤立人主,使天下寒心!”
說罷蔡確大笑。
仿佛被辭罷的不是他蔡確,而是高太后一般。
“從古至今婦寺干政皆是惡名!”
蔡碩,蔡渭看了長嘆,蔡確這一計確實狠毒。高太后一個孤立人主的名聲是逃不了,所以才急命章越為相,挽回名聲。
蔡渭道:“只是便宜了章度之,他又未必會回護爹爹。”
“蠢材!“蔡確輕拍蔡渭的面頰,“他既要坐穩相位,豈能不照拂你們?“
頓了頓蔡確道:“我老了,受這點屈辱算得什么。”
“怕得是以后沒有昭雪的日子。是了,章度之拜相任何職?”
蔡渭道:“侍中兼尚書左仆射。”
蔡確嘆道:“此乃殊禮!”
蔡碩道:“是殊禮,門下省以侍中為長官,門下侍郎副之,章越以尚書左仆射和侍中出任,無論尚書還是門下二省都是說一不二。以后司馬君實要聽他差遣了。”
蔡確與王珪出任左相時都是兼門下侍郎銜,而章越起步就是侍中,這令他心底怎不泛起一絲嫉妒之意。
蔡確道:“如此倒也合得他先帝顧命的身份。”
蔡確整了整衣冠,對鏡將鬢間白發抿得一絲不茍:“記住,明日出京時,要讓汴京百姓都看見——我蔡確無愧于心,無愧于先帝!“
章府里的菜園。
菜畦泛著青黃,章越挽著袖口蹲在隴間,指尖撥開覆土的枯葉,露出底下新發的菘菜嫩芽。章丞劈好的柴禾整齊碼在墻角,木香混著廚下飄來的炊煙,將庭院籠在暖意里。
章越正忙著照料他的菜園,章亙一旁幫忙,章丞則劈柴,而廚里十七娘與新媳黃氏正在整治飯食。
“父親看這蘿卜!“章亙從土中拔出一截白玉似的根莖,泥星濺在簇新的錦袍上——自娶了黃履之女,這少年眉宇間愈發見著沉穩。章越接過蘿卜掂了掂。
先帝駕崩百日后,章亙已是大婚,也算放下了他一樁心事。
至于元豐八年這一科因先帝駕崩,便罷去了殿試,直接以第二次省試的成績排定名次。
章丞雖獲得了國子元直通殿試的資格,但因沒有參加省試,只好在家中等下一科。
章越如今日子過得頗為舒適,每日晨起冷水敷面,看看書讀讀經。
章越辭相之后,一直身體力行在家中耕作。
這時院子十七娘步出,滿是笑靨地道:“先用飯罷,新磨的菽乳正嫩。“
“好!”章越應了一聲,到了院落里。
新婦黃氏正在布箸時,對方乃大家閨秀,侍奉公婆十分恭順。
飯桌上,章越嚼著自種的薺菜,聽著章亙轉述朝議。
自先帝駕崩,他這起居郎兒子便成了最靈通的耳目。
蔡確在資政殿硬扛御史彈劾時如何冷笑,還有司馬光如何抨擊新法,章越聽著樁樁件件的事都佐著菹齏咽下。
說到底還是粗茶淡飯最是養人。
自己種得的蔬果,晚上便采了作為家常飯菜。不得不說種田,就是種花家的天賦,章越走到哪種到哪,在建州時整治些桑茶,回到汴京照樣種著。
章亙笑章越是學陶侃運甓。
章越則哪理會那么多,但也確實是使自己清閑不下來罷了。
自先帝駕崩后,雖受托遺命,但也經過了小半年的等待和蟄伏。
如今市易法,保馬法在舊黨連章彈劾下已是廢除,司馬光又將矛頭指向了其他的新法。
章越雖在府上有些作壁上觀的意思,但也是耐得住,坐觀事態的發展。他早預料到新法會被逐步廢除,但對朝廷廢除市易法,保馬法,他沒有表示反對。
市易法他本來就持否定之論,這本是破壞工商之舉,只是顧忌先帝的面子,他任相時沒有廢除。司馬光廢除市易法,對他而言本就是一樁大快人心。
而保馬法本就非常擾民,現在朝廷有了涼州馬場后對保馬法進行廢除。章越也保留了意見。
“保馬法既廢,涼州馬場倒該增派監司。“章越吃飽擱箸,忍不住還是發表了議論。看著窗外柿樹,屈指算來,章越離開宰相之位已是快兩年了。
之前任相五年時,睡眠一直不太好,但如今倒是輕松多了。現在每日種菜劈柴之后,章越可以與章亙,章丞一起繞著府里散步,或者坐在庭院中喝茶,這等享天倫之樂的日子,這都是任宰相時不敢奢談的。
不過在廢除市易法,保馬法后,章越也在進一步思索以后的朝局。
高太后什么時候啟用他,這事是不可預見的。
他當然知道罷掉蔡確只是一個幌子罷了,真正決定的,在于元豐之政和元祐之政之間,以后朝廷到底選哪條路上。
同時以后如何高太后相處?
只要高太后仍處分軍國事,無論誰出任宰相,都要受她的左右。
高太后權力欲望直比劉娥,不可能讓曹太后被韓琦逼迫撤簾之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如何與高太后相處?這讓章越想起明朝張居正與李太后之間。
但這事又復雜多了,高太后對自己仍持有顧慮和猜疑。但只有讓高太后感覺到放心的前提下,自己才有充分的選擇空間,決定大宋未來的路如何走。
這期間章越也時常與韓忠彥,蔡卞,蔡京等人商量,同時讓章亙,章丞也聞知政事。
正當章越細思時,院外傳來了急促的叩門聲。
京一處僻靜宅院內,十數名緋袍官員圍坐在青煙繚繞的銅爐旁。爐火映得眾人面色陰晴不定,茶盞中龍團茶梗浮浮沉沉。
“蔡持正此番罷相,竟敢妄言'太皇太后孤立天子'!”一名御史拍案而起,驚得燭火搖曳,“大旱如此,當依兩漢故事,策免三公。民間皆作言語,烹弘羊,天乃雨!”
“不錯要下雨,就要罷新法!”
此言差矣!“角落里的一名年老官員捋須冷笑,“蔡確之罪,實在于獨攬定策之功。如此僭越,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眾人聞言紛紛頷首,卻見侍御史劉摯輕叩茶盞。
清脆的瓷器碰撞聲中,滿室頓時肅靜。這位新晉的臺諫領袖目光如電,掃過在座諸公:“諸君莫要歡喜太早。去了個蔡確,卻來了章度之。“
“正是!“年輕氣盛的言官忍不住插話,“章越當年許下五年之約,如今食言回朝。司馬公德高望重,侍中之位合該.由他出任!“
“不可讓章越出任侍中,否則新法豈有盡廢之理,此位當歸司馬公!”
“糊涂!豈有章越一人?“劉摯突然厲聲打斷,“除惡務盡!豈不聞'三賢三奸'之說?“
他蘸著茶水在案上劃出三組名諱:司馬光、范純仁、韓維位列左,蔡確、章惇、韓縝排于右。
“是極,樞府還有章惇、韓縝虎視眈眈,這二人也要一并逐去!”眾人齊聲道。
“三奸不除,猶四兇之在舜朝!“劉摯聲音陡然壓低,“蔡確以獄吏進身,韓縝性暴才疏,章惇輕佻無狀.“忽然停頓,指尖重重點在最后那個水漬最深的姓名上。
“章越,雖有應務之才,而其為人難以勝任侍中之職…”
燭光下,水痕漸漸暈開,卻見劉摯突然以袖拂案,將水漬抹去。
眾人撫掌而笑:“侍御史所言在理,舉直錯諸枉,則民服。”
劉摯笑了笑袖中滑出一卷奏章副本。
“今若蔡確先去,則進司馬公,以補蔡確之闕。若章惇,韓縝去,進范純仁,補門下侍郎之闕;進韓維,補韓縝之闕。”
“至若張璪、李清臣、安燾,皆斗筲之人,持祿固位,安能為有?安能為無?”
眾人都是稱是。
比起之前舊黨勢力越來越大了。
彈劾了蔡確下臺,舊黨風頭正盛。
新黨另令兩員大將監察御史安惇貶為利州路轉運判官,監察御史劉拯也被貶為江南東路轉運判官。
扳倒了蔡確,如此開了一個口子,當即劉摯主張乘勝追擊。
不僅與蔡確同在一個戰壕的章惇,還是獻上投名狀,主動向太后,舊黨靠攏的韓縝一律都要罷去。
當然章越也在狙擊的行列。甚至張璪、李清臣、安燾也在其中。
眾人也是激動,劉摯因為罷免蔡確而升官,這權位也來得太容易了些。
他們自當奮勇向前。
來章府宣詔的是張茂則。
“恭賀侍中!”張茂則再度向章越道賀。
“恭賀侍中!太皇太后有言:'論治國安邦之才,滿朝朱紫無出章卿之右'。如今重新回朝理政,小人在此恭賀了。”
章越整肅衣冠,目光卻越過詔書望向皇城方向道:“不敢拜受!”
對于宰相之位一辭是必須,這都是固定套路。
旋即章越又道:“蔡相如何了?”
張茂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章越一眼,似在掂量言辭分量道:“觀文殿學士,貶之安州了。”
章越聞言動容道:“蔡相雖有他罪過之處,但侍奉先帝多年,總是有一些功勞的。”
“說他是獄吏,著實不公。”
張茂則心底感嘆,蔡確章惇都得罪過章越,但章越仍是能為二人開脫,足見他心胸之寬廣,寬厚待人。
張茂則持重地道:“侍中真是宰相肚量。”
章越道:“不敢當,侍中,左仆射乃百僚之首,鎮安四海,我章越才薄,安敢居之。”
“倒不如使文彥博,王安石,他們沉敏有謀略,知國家治體,能斷大事。二人出將入相,功效顯著,天下之所共知也。”
“只要這任意一人出為宰相,天下則安,如此我附翼于左右,也可乘勢而為!”
張茂則笑了笑道:“侍中過謙了,其實天下之事便是這般,你把手握緊了什么都沒有,把手松開了,什么都有了。”
“侍中進退從容,謙抑自處,太皇太后對你從來只有賞識和器重。”
頓了頓張茂則知如此不足以打消章越顧慮,又道:“太皇太后已下旨挽留章惇為樞密使了,太皇太后并非要廢新法,否則不會取元豐之意了。”
“再說如今遼軍鐵騎虎視眈眈,沒有章公出來視事,如何安天下之心?”
“咱家侍奉太皇太后多年,絕無半字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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