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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八十五章 我本蓬蒿人
次日,王珪騎著馬緩緩進入皇宮。
大雪簌簌地落下,一柄清涼傘遮住了雪花,元隨傔從浩浩蕩蕩地跟隨他從御街而入。
王珪合著雙眼,手中抱著暖爐。
昨夜張璪那么一說,有些觸動了他的心弦。
他在門下省已被章越壓得透不過氣了,若是繼續讓章越中書省干下去,自己日后將毫無伸張,甚至索性連左相也被章越給兼了去。
現在在天子病重之際,權力真空之時。
相權和代為執掌皇權的高太后如何分配?
他王珪是站在高太后一旁的,王珪曾先后為高太后的曾祖父高瓊、祖父高繼勛撰寫神道碑。兩家早有往來。
除了他王珪本人,韓縝也加入了他的陣營。
韓縝自被章越按下之后,一直暗中結交張茂則、梁惟簡,圖謀官復原職。
張茂則、梁惟簡二人是高太后最親信的內宦。
張茂則從仁宗時就侍奉宮中,熙寧六年時主使毆擊王安石坐騎的就是他。
同時王珪已是聯絡韓縝。韓縝四兄韓繹娶范雍之女,高太后從祖高繼宣為連襟。
另外雍王趙顥娶馮拯之曾孫女,馮拯之子馮行己如今是洛陽耆英會成員。雍王曾多次交往王珪,不過都為王珪婉拒,這點分寸他還是知道。
但王珪也知道向皇后的親戚多次出入章府,蔡府,并頻頻示好。而高太后對章越也是器重,多次在宮中言這是仁廟選中的宰相。甚至每逢年節十七娘入宮拜會,高太后都要拉著十七娘的手款款細談許久。
眾所周知章越不納妾,這點深得高太后贊許,認為十七娘治家有方。其實想想當年曹太后是如何拉攏富弼之妻晏氏,這婆媳二人的套路如出一轍。
甚至十七娘還會在非朝賀之時入宮拜見高太后。宮城宮禁極嚴,高太后宣十七娘言語可知二人關系密切。
若章越定要結交宮闈,趁著天子病重之機,將這右相的位子繼續坐下去,把攬朝政下去。
那么他王珪必須阻止章越。那時候他這‘假門下侍郎’,就要成‘真侍中’了,那時候章越將事事難成。
盡管王珪知道自己兒子之前炒賣鹽鈔的把柄還落在章越手中,非到萬不得已實在不愿走這一步。
王珪問道:“尚書左丞到了嗎?”
王珪向隨從問蔡確的行蹤。
“方才瞅見左丞隊伍,似已是快到宮門了。”
“歇一歇,讓他先入宮!”王珪吩咐道。
“是。”
當即眾人便在宮城旁停了下來。
王珪望著雪花,不由想到嘉祐六年科考自己點中章越之時。他心道,度之,步向前一步則窄,眼向后一望則寬,你這么多年宦場經歷,為何這都不明白。
蔡確先一步跨入都堂大門。
按照慣例,門下、中書省執政官兼領尚書省的宰相,要先赴本省視事,退赴尚書省,但這幾日宰相們都先在都堂碰頭,再回本省治事。
蔡確抵達時卻被告知宰相們不在都堂之內,而是在樞密院南廳。
蔡確心底訝異,不在都堂聚議而選在南廳是何意思?
難道是因有大事商議,因中書人多口雜,故不方便?是了,次日堂吏都是抵至都堂,尚書省眾多官員都在此。
精明過人的蔡確旋即會意。
蔡確抵至樞密院南廳時掃了一眼,章越坐在廳中右案上,左右交椅分別是呂公著、章直、蘇頌、王安禮,
三省一院的宰執齊聚一堂皆是正襟危坐,現唯獨缺左相王珪。
章越坐定與蔡確對視片刻,蔡確目光微微一凝向章越行禮。
章越將一疏推至案前吩咐公人給蔡確過目。
蔡確眼中滿是警惕地且懷疑地看了章越一眼,然后拿起奏疏,聽得章越在一旁道:“左丞,此乃國家大事……”
章越話才說了一半,卻見蔡確已是奏疏上唰唰簽下了自己的畫押。
蔡確將筆擱在一旁道:“右揆真真正正地為國家辦了一件正事!”
蔡確向章越行禮后,坐到一旁席位上。
章越看向蔡確,嘴角露出笑意。
二人相交幾十年,有過欣賞,有過斗爭,有過合作,有過分歧。
合則親密無間,同一口鍋里吃飯,斗則恨不得,你死我活。
但在此事上蔡確力挺自己。
章越道:“多謝左丞。”
蔡確擺了擺手,端起茶湯自顧喝了一口道:“蔡某為份內之事。”
片刻后王珪抵此。
眾宰執起身見禮。
此刻避開了所有人,沒有任何耳目在旁。
章越二話不說奉上了奏疏,王珪老眼昏花,哪怕是奏疏放在眼前也看不清楚。一旁數名堂吏從南廳兩側端來長長燭柄,照亮了王珪眼前的奏疏。
王珪勉強看清大半內容后,即瞥了一眼章越。
“右揆,陛下仍在呢!我輩怎可越過陛下言建儲大事?”
章越沉默,他豈不知官家有疾時言立儲之事,很犯天子忌諱。
王珪繼續對章越道:“連仁廟那般寬容天子在病重時,慈圣太后(曹皇后)和張茂則秘言先立先帝為太子,后仁廟病愈后是如何處置的?”
“立儲,人主家事,吾曹不要著他。”
王珪言畢,一旁呂公著起身道:“左揆,此一時彼一時,昔仁廟無子,今陛下自有子。”
“難不成陛下與皇子動氣?”
王安禮道:“之前宴會,陛下讓皇六子侍奉在殿,我等都是親眼所見。陛下已是意屬何人建儲,不言而喻。”
章直道:“丞相,我等身為宰執,此事不入局,何時入局!”
“我等身為宰執,豈可因為怕得罪陛下而不為之。”
章越在旁不說話側目相看,王珪見左右慫恿,便坐在位上默然。
蔡確亦道:“左揆,此事我等宰執當力爭!”
蘇頌道:“左揆,若中夜御寶一紙出,我等為之奈何?”
王珪繼續沉默不說話,章越看王珪道:“左揆,從古至今風俗一變,則去而不可復返。”
“昔韓魏公為兩朝顧命元勛,立皇子、皇太子者各一,受遺詔立天子者再一,兩朝天子托付于宰執為策立大事,我輩皆不負所托,不負顧命之事。”
“這才有文潞公當年所言‘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氣象。”
“左揆所言不錯,立儲乃人主家事,而維護制度,乃我等宰相之事!”
“為忠孝大義故,鼎鑊不避!”
眾宰相們紛紛道。
“左揆,此事只等你拿最后的主張了。”
“若是你不肯,我等唯有到福寧殿直諫了!”
王珪心道哪有這回事,大家都去支持天子建儲,唯獨他一人不去,就成了反對建儲。
王珪擺了擺手道:“隨你們去吧!”
眾人大喜,捧疏到王珪面前。王珪草草畫押,眾宰執皆不勝歡喜。
王珪畢竟是左相,沒有他的同意,這札子便寫不成。
寫畢札子后,眾宰執們齊齊往福寧殿,王珪走到首位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章越。
他還以為章越偷偷聯絡太后,皇后,為自己繼續為相作準備,沒料到倒是錯怪了他。
建儲之議,也唯有他章越不怕得罪天子敢在此刻提出。他王珪還貪慕眼前的榮華富貴呢。
一旦建儲成功,最大功勞自是他王珪,王珪心底忍不住對章越生不忍之意。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章越怎不知,建儲成功之后身為主謀的自己如何,天子高太后都得罪了。
就算沒得罪,還有以后黨爭呢。
但哪管他黨爭如何,沒有司馬光還有司馬暗呢。
身旁雪片落下,他邁上了一級臺階,看著白雪覆蓋的重重宮殿,此刻他想到的反是致仕后嫻靜的日子。
他仿佛回到建州老家。
自己春居于山間,抱膝看著山景,聽著屋檐下懸鈴響動,樹葉婆娑聲,清風拂過時湖面蕩起的微波,輕舟蕩漾而去。遠處山巒上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我本蓬蒿人,偶坐廟堂中。
哪里來,回哪去!
想到這里,章越安步當車,直抵福寧殿。
殿中傳來燒艾的味道,穿過帷幄,眾宰執們看到官家靜臥在榻上。
東間垂簾后隱隱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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