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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君臣默契
當夜,章越與章楶聊了半夜。
上一次如此相聊的同族兄弟則是章衡,章衡自出任秦鳳路轉運使后,今已改任淮南轉運使。這一次蘭州大捷,章越也打算將他功勞算進去,遷至京師為官,在朝堂上添一臂助。
而章越對章楶的抑郁則是了解不少。
章楶憤憤不平地道:“在樞密院簽事,馮當世從不讓我過問,每次有什么劃令,我都是最后一個聞知……”
章越呷了口茶道:“據我所知,馮當世并非氣量如此狹小之人。”
章楶抬起頭,最后道:“我確有不當之處,從熙河路進京后,我實有幾分持功之傲。”
章越微微一笑,章楶的故事乍聽是才華橫溢之士被平庸無能的上司壓制,旁人天然同情弱勢一方。
可事實并非如此簡單,他聽說馮京與章楶確有過節,在對伐夏之事上意見相左。不過這政見分歧,在異論相攪的宋朝高層是很正常的事。馮京還私下托人向章楶轉圜過,大約是政見歸于政見,咱們彼此不要將關系搞得那么僵。
馮京也曾與章越說過,章楶確有能力,又經地方任事,實乃文人中的將才。
可章楶此人過于性傲自負,馮京放低身段來求和,還覺得對方是怕了自己。
之后馮京真的怒了,一切章楶能夠露臉或能在官家面前表功的機會,全都不給他。后來官家也不喜他。
章越與章楶深聊了之后。
章楶是聰明人,經章越這么點撥后,心知是自己出了問題。
章楶擊案嘆道。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
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章越一聽此詞知是自己當年贈給呂惠卿的。
沒料到在京師傳開了,在士大夫的流傳度不亞于青玉案。
可知天下似章楶自認懷才不遇的人還是太多。
章楶道:“王厚乃我子侄、苗授、李浩、王文郁皆我昔日部將、彭孫更是山賊出身,還曾捧過李憲的臭腳。”
“這等人物都能出頭!”
章越笑了笑道:“昔日淮陰侯被奪兵權,郁居京師,路過樊噲家時,樊噲跪拜迎送,口稱為王。而淮陰侯卻道了一句,生乃與樊噲為伍。”
“兄今日功業比淮陰侯如何?”
歷史上韓信看不起樊噲、灌嬰、周勃,你章楶也看不起王厚,彭孫他們。
章楶聞言赧然。
章越也是借韓信之事提醒章楶,韓信成功也是虧蕭何的舉薦,劉邦之善用。
而你章楶的成功全部都靠著自己?當年沒有我推舉你為熙河路經略使,并全力支持你在熙河路進取,你有今日?
一直與章惇走得那么近,今日才知誰是廟堂上一言九鼎的人?
章越對章楶道:“軟竹易彎,卻久折不斷。”
“質夫,人沒有時時如意之境,明珠也有蒙塵之時,此刻唯有練心,待東山再起!”
章楶聞言低頭,天子不喜歡他,他是心知肚明的。只要天子在位一日,他便沒有出頭的機會。
章楶苦笑道:“若真有這一天,怕我也是連馬都上不了了。”
章越按住章楶的手道:“質夫,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
“人的境遇,除了老天,又有誰知道呢?”
章楶聽章越之語,默然點頭。
次日,王珪與章越一并入殿大起居。
章越正欲和王珪解釋昨日沒邀他賀捷之事。
哪知王珪卻主動告訴自己,昨日身體不適故沒有參與。
章越微微笑著坐下,王珪道:“集賢,你是仆之門生,你他日若能平西,老夫也有一份功勞在焉。”
章越見王珪如此說話,他也就釋然。
王珪家族在交引所里買空買空之事,章越并非一無所知。
當然以王珪之警惕,多半知道了自己有所察覺。
二人點點頭,你知我知便是。
官場上本來公正威嚴的官員,一旦開始徇財了,底線便沒了,對下也便放得寬縱了。
所謂公生明,廉生威倒是實話。
二人入殿后,官家升座。
今日的天子神采奕奕,詢問蘭州事宜,因具體軍報還在路上。
章越出班即道:“陛下,從慶歷以來,朝廷便有三冗之弊,也就是冗官冗費冗兵,不少有識之士提出去冗,減費,裁官之議。”
“要朝廷去冗,以達簡政清官之要!”
“但此事都是一拖再拖,若不趁此有為之,痛下決心,必將又復‘天子臨朝太息于上,公卿士大夫咨嗟哀嘆發憤于下,不知幾年’之局。”
殿上百官聞言后,長長的帽翅上下搖動。
臨朝御史不免審視,看看官員有無交頭接耳。
這蘭州大捷賀捷剛下,本是議定封賞的時候,章越便緊接著拋出了‘簡政清官’的方案。
下首王珪、蔡確、馮京都有些愕然,這么大的事情,章越從未與他們商量過。
但是從昨晚大慶殿上,章越那一番言語,其實可以猜出對方要大動干戈了。
這也符合章越一貫的作風,得勢之后不饒人,一旦占據上風便不依不饒地窮追猛打。
“陛下,臣以為蘭州之捷方定,朝廷正應全面對黨項用兵,西取涼甘,東取定難五州,最后再會師靈夏,畢其功于一役!”
“其余之事皆在其后。”
眾人視之,出面反對章越的,正是章惇。
章惇果然站出來反對章越,趁著擊敗黨項八十萬大軍,擊殺梁乙埋之事,從各路全面對夏進攻。你章越在這時候要搞什么改革啊?
見章越與章惇意見不合,上面臣工陸續出言。因章越沒與任何人通過氣,所以似薛向,黃履他們也不敢輕易站出表達支持章越。
倒是官家道:“朕以為章集賢言之有理,冗官冗政之弊確有其事。當思得一法使朝廷既可循名考正萬事,也使百官各居其職,不失榮祿之實?”
聽了官家最后一句‘不失榮祿之實’,在場官員神色大定。
體制內改革最怕什么,就是官員自身失去了利益和權力嘛。
范仲淹提出去‘三冗’,事實上就是辦不到。你上面如何下決心,到了下面最后都是鏡花水月。
還是官家穩重,看得深遠,沒放權讓章越大刀闊斧整頓。
蘭州大捷后,殺了一個梁乙埋,你章越就飄了是吧。
此刻官家看向章越,君臣間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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