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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八十二章 平天下
須知少時凌云志,曾許世間第一流。
章越念此想到第一次至富弼府上拜訪時所作。
無論中年潦倒或是老年落魄,其實是很多人都避免不了的命運,但在當初少年時,每個人曾那么相信自己是這個世間第一流的人物。
然而你今日的一切,是否為少年時的你所看不起呢?
章越清楚知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自己年少立下的志向,也是每個讀書人士大夫明明德于天下的功夫所在。
自己一路從修身,再齊家,再到治國,如今走到了平天下這一步!
為君王掃清后顧之憂,開創萬世之太平。如太祖皇帝所言,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須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滅夏,是為平天下!
當即石得一搬椅放在天子榻旁,章越入座后。
蔡卞石得一都侍立在旁。
石得一動手換了熏香,然后忠心耿耿地服侍官家,蔡卞從持筆不綴,將君臣二人言語寫在紙簿上,日后歸入青史。
同時蔡卞也是心切,看章越如何興言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之既倒的。
他的眼底不由充滿著深深的期盼。
官家道:「兩路伐夏之前,朕猶覺得滅夏之事如反掌之間,今鄜延路大敗,種諤,張守約等眾將歿于王事。朕五內如焚,六神無主,以后是戰是和,還望卿不吝吐露肺腑之言!」
章越聽后將笏板放在石得一手中,輕撫短須言道:「陛下無須多慮。臣今日正是向陛下獻平夏策!」
聽此一言,石得一,蔡卞等人大喜。
從平戎策,在到平河湟策,終于到了平夏策。
官家道:「平夏策?卿速講!」
蔡卞筆尖凝于紙上,心情急切之余,墨點都沾至書上。
章越坐定榻旁言道:「陛下,開邊熙河乃熙寧以后的國策!臣依稀記得樞密副使蔡敏肅曾作詞《喜遷鶯》言熙河路太平景象,此詞‘霜天清曉,望紫壘古塞,寒云衰草,汗馬嘶風,邊鴻翻月,隴上鐵衣寒早。劍歌騎曲悲壯,盡道君恩難報"。」
官家,蔡卞,石得一,章越吟誦此詞不由聯想起塞外茫茫,大戰過后的熙河路的景象,不得不說蔡挺此詞寫得真是極好。
章越道:「這首詞當年平熙河后,盛傳都下,可知士心民心皆以平熙河為高,以陛下收復故土為圣明,此乃人心所向。」
官家聞言頻頻點頭。
收復熙河,群臣拜賀,告于太廟,士民皆稱圣明天子一幕,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獻策最忌諱的就是上來長篇大論,說一些自覺得高屋建瓴的話,與人談論不要說過高之理。要懂得與人共情。
章越道:「自古圣君討未附之國,乃所以結固附我者。陛下此番伐夏雖未大舉,但青唐從而附之。熙河青唐二十萬蕃軍奉陛下伐夏詔令,莫敢不從,此為臣為陛下所賀也!」
「而反觀若不伐夏,則熙河不可久守。一旦熙河不可守,則西蕃之馬無由復至,則夏戎必為蜀道之便。熙河棄則關中震,唐自棄河湟之后,西邊一有不順,則警及長安,川蜀亦為不守。」
「幸陛下圣明,克復熙河,一旦委之西夏,則后患益前,悔將無及。」
收復熙河路是天子登基后的最大武功,也是章越青云之上,云程發軔之始,這是君臣共同的利益。
辦大事的人都是求同存異的,君臣分歧很正常,但沒有君臣同利才是糟糕。
官家道:「然也,這熙河之土,朕絕不會讓出一寸的。」
章越微微笑道:「其余
閑地倒也無妨,但蘭州一定要取!」
「蘭州?」官家頓時氣惱道,「李憲、王厚率十幾萬大軍攻了月余仍是不下!」
章越微微笑道:「這是賊已料我在先之故,依臣看來蘭州一城用再多功夫也是值得,若臣所料不錯,不出數日蘭州便有捷報送至闕下!」
章越此言一出,官家,石得一,蔡卞皆深以為然,并沒有絲毫懷疑。
蔡卞繼續凝筆疾書,石得一給章越端茶倒水。
身為大押班的石得一動作輕手輕腳的,生怕一不小心打斷了章越的思路。
章越一盞茶水潤潤了喉嚨,以手比劃道:「這熙河一路形勢皆在蘭州,攻下蘭州,升為節度軍額,將一路治城設此為合路屏蔽。一旦西蕃據此,若長驅數萬之師出石硤,過汝遮,趨閃竿灘,徑犯熟羊,渭源,則熙州危矣,若襲通渭,過三岔,分兵掠永寧,來遠,直趨通遠,則一路動搖!」
章越信手談來,仿佛熙河路三山五岳皆在他的掌劃之中。
不需看圖,這些都在他的記憶之中,只是苦了蔡卞忙著記錄。
「這是守,然后便攻。自古用兵之勢皆在高屋建瓴,喀羅川,湟水,洮水皆在蘭州境內,黃河又自西向。我若得蘭州,以其險固形勝,以水路資糧,據西賊上游,則可控其腹背,而臨制其國。」
攻下蘭州不僅使熙河路一路形勢完固,還能從黃河上游順流而下攻西夏腹地,所以章越建議將熙河路路城從熙州遷至蘭州,重點鞏固蘭州,并以此為伐夏。
「然建節蘭州還不夠,臣建議在熙河設經略安撫制置使,并兼領熙河經制邊防財用司,設制置使一人,掌經畫邊鄙軍旅之事!」
章越此言一出,隱然觸動了官家心底一根弦。
經略安撫使權力雖大,但本路的財賦、刑獄、漕運、倉儲,學事不得過問,但制置使的權力要大于經略安撫使,兼了最要緊的財權。
這與節度使的權力幾無什么不同,只在南宋中興時,朝廷被迫讓韓世忠、岳飛,張俊等將出任制置使。
章越依舊氣定神閑地道:「陛下可從內宦中選出為一人為制置使,再讓一名文臣為制置副使!」
「依卿所準!」
在這個節骨眼上,官家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當年李元昊起勢時,賀蘭山五萬兵,興州七萬兵,靈州五萬兵,興靈乃黨項根本之地,實不可輕取。故我攻下蘭州,建制熙河后,再遣一將攻取甘涼,絕其西域通道,以猛虎驅羊之勢,將黨項從西向東趕!」
章越說到這里伸出手掌向西一按,談笑間檣櫓飛灰湮滅如是也。
官家聽得極是嚴肅。
石得一聽得出了神,而蔡卞則是掌心冒汗。
「然后進筑葫蘆河川,以涇原,熙河兩路各自緣邊建筑城寨,熙河出會州包秦風而通涇原。」
「此乃天都山乃瀕河之壤,人力精強,出產良馬,夏人得此能為國,失此則于兵于食皆有妨礙。坐此我不去攻他,黨項亦會來攻我!」
「涇原路守數日,熙河路可從蘭會出兵,延黃河而下,兩面夾攻夏賊,秦鳳路和環慶路亦可救援。」
「過去我與夏交兵之所以失利,皆因夏人舉國來,我常以一路當之!以天都山為陣,熙河路與涇原路可相互策應,夏人若管,兩路可擋夏傾國來犯,夏人若不管,則繼續延葫蘆川進筑!」
「若是陛下有意可在涇原路亦設一制置使,也可不設。待涇原路進筑至蕭關與靈州不過三百里,陛下遣一上將出蕭關北上,另遣一大將從蘭州渡河,絕興州援兵后,兩路會師于靈州城下。」
「攻克靈州后,再依次收取定難五州,盡取橫山后,最后畢
其功于一役……可滅夏矣!」
章越說完殿中陷入深深沉默。
大殿靜得如針落地都可聽到聲響。
蔡卞停筆心道,章越所獻確實是滅國平天下之策,只是依他這般說來,需幾年方能平夏?以天子急切的性子可否等的?
以往不就敗在天子朝三暮四上嗎?
官家眉頭緊皺問道:「如卿所言滅夏需幾年?」
章越如實道:「短則五年,長則十年!」
官家聞此神色有些黯淡,章越看出官家的神色言道:「陛下,務邊之事不可當虛名而忘實禍,舍遠業而先小數,當務之急以寬民力而省財用為先!」
「天下之政最忌,要么為之過猛,要么放任而不為,此二者皆不可取。陛下,國策一旦定下,當百折不回!」
章越言下之意,一旦定下就不能變了,官家可不能再像從前了。
官家道:「孔子道,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中庸如此之難,朕亦難也!」
章越聽了官家言語心想,你要是不聽,我也沒辦法,只好用舍由時,行藏在我。
官家從榻上舉起手,撫章越之背道:「可朕這一次聽卿的!好個平夏策!」
「無論五年還是十年,就算朕等不了,朕的子孫也可等的!」
「卿之才勝朕十倍,滅夏之事朕便托付給卿了!時局危難之際,朕又病臥在床無暇書手詔,便以口傳諭卿從今日起加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輔佐朕處理國事!」
石得一,蔡卞聽得都是瞠目結舌。
卻見章越滿臉肅然從椅上起身,在榻邊下拜正色道:「臣章越領旨!」
國家危難之際,凡拜相拜將者皆不辭也!
官家在病榻上道:「本朝出則為將入亦為相,唯卿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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