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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七十四章 再顧茅廬
汴京依舊繁華,盂蘭盆會乃汴京盛會,這時候也是《目連救母》雜劇上演之時。
目連之母受難,目連雖是阿羅漢卻救不得其母。佛祖對目連說,你要廣造盂蘭盆會,使天下餓鬼全能吃飽,你母親才能得救。
目連為之,這也是盂蘭盆會的由來。
所以每到七月,汴京的大相國寺便雜劇便演目連救母之劇。到了這日便是汴京的大盛事,兩宮太后都是崇佛的,加之此劇又是傳揚孝道,教人如何向善,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們都是喜愛。
而民間的富戶,也會學目連故事,向貧民施粥或大擺流水席,還大肆操辦各種社會法事祈福。
章越也喜歡目連救母的故事,他還依稀記得穿越前吃拗九粥的由來,如今則真切地感受著。
他以前總覺得汴京貧富差距這么大的地方,底層百姓過得會很苦。其實不然,富人窮人倒也處來無事,社會風氣安定,有些矛盾也能公開化。當然比之嘉祐治平時仍稍有不如,但繁華卻是倍之。
汴京百姓對于西北大戰完全不知,仿佛非常遙遠一般,還不如對眼前雜劇廟會社會上心。
這就是疆域大的好處,宋軍大軍兵圍靈州城,對于一河之隔的興州而言,西夏君臣肯定是夜不能寐。
但宋朝疆土之大,卻無此慮。
所以大宋便喜歡‘送’。
太宗皇帝時看李繼遷難制,就毀了夏州城,將百姓盡數南遷,讓李繼遷完全占據了定難五州。后來李繼遷等得寸進尺攻下了靈州,當時君臣都覺得沒什么,畢竟要維持駐邊的兵馬,對于國力消耗實在太大了。
宋朝以為退讓一些領土可以換得和平,但當時一個小決定,到了李元昊起勢之后,連長安都受到威脅。
澶淵之盟買太平,徹底放棄燕云十六州,日子就更好過了。
特別是一合計歲幣所費,不過與遼國戰爭的百分之一二。諸臣一拍大腿,哎呀,簡直太劃算了。
這就是司馬光等大臣棄地論的由來。
可是任何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章越養疾在家大半年,已是調養得不錯。
自天子親顧茅廬后,章府這地方對于汴京大多官員便再度熟悉起來。特別是蔡京十日內登門三次拜訪,當然也不是說蔡京以往沒來,但確實來得更多。
身在官場中官員們都有看’天氣預報‘的能力。
這似預示章越再度起復,不過章越依舊在府中養疾,又令不少人產生疑惑。
‘天氣預報’終究只是‘天氣預報’。
這日家人都去看目連救母的雜劇,章越則在家編竹篾。
這時候章越知有人來訪,一看名銜‘周仲針’三個字,當即讓人立即引至堂上。
章越疾步出屋,當即向堂上僅帶著數人微服出行的趙官家行禮。
官家笑著道:“當年以周仲針之名到先生府上學字,卿還記得嗎?”
章越聞言一陣尷笑,同時心驚,官家突然提及當年在自己門下學字之事,莫非章直這一次伐夏出了什么事嗎?
官家道:“朕很久沒有微服出巡了,大臣們都看著,朕總不方便。但是朕總想著當年太祖皇帝雪夜微服至趙普家中,得治國安天下之妙策,定伐北漢之計,那是何等自在。”
章越心想,趙普為趙匡定下兩策,一策是杯酒釋兵權,一策是伐北漢。
這杯酒釋兵權就是治國安天下之妙策,官家也是隱去直講。今日官家所來看來與此二事有關。
“咱們君臣今日也效仿如此,燒炭炙肉,羊肉和美酒朕都帶來了。”官家說完暢快地大笑,但章越聽出對方的笑聲里有難掩的蒼涼失落。
章越感動地道:“如陛下之命。”
當即章越鋪褥子在堂中,擺上火炭,烤起羊肉來,還有一口支起的大鍋里煮著羊頭,至于內侍宋用臣在旁行酒。
堂中可閑看庭院里被南風吹落的花葉,幾名便衣侍從站在門前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官家第一次大張旗鼓而來,這一次則是微服而來。
但對于臣子而言,后者更勝于前者。前者是官家給天下人看的。
羊肉羊頭,美酒。
大押班石得一拿著鐵簽親自為官家,章越烤著羊肉,羊肉的油脂不落在火上發出滋滋之聲。
此景倒頗有趙匡雪夜登門訪趙普,定伐北漢大計的意境。
官家道:“朕最追慕太祖皇帝,其次便是唐太宗,漢武帝。漢武帝曾言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漢武帝言代漢者,當涂高也。”
“袁術以為自己有天命,他表字公路有路途之意,便覺得有涂高之命;袁術后為曹丕,魏便是高大巍峨之意,隨以為然;后又有人與司馬昭言,路上騎高頭大馬者為司馬也。”
“國家興衰成敗,代代相傳,乃朕心頭最要緊的事,然天下焉有不亡之國,連代漢的曹丕也曾言,從古至今沒有不亡之國,沒有不掘之墓。連太祖皇帝這等英雄,也是暴卒而亡,沒有平北漢之事。”
章越已聽明白官家的意思道:“陛下有天命庇佑,良臣相輔,必父子相繼,代代相傳。”
官家聽章越明白了他言下之意,欣然地笑了笑。
石得一已烤了熟羊肉分遞給天子,章越。
官家嗜好羊肉,吃了幾口便道:“好肉,好肉,宮中多有當年太祖皇帝吃羊肉的故事,朕也好這一口。”
“朕今日一切都是太祖所遺,太祖當年便是兵馬強壯者為之的天子。朕這一次之所用冒天下之大不韙用高遵裕,王中正二人典兵,便是行將兵法后,西北將門頗有藩鎮之勢。西北諸軍都是蕃一半,漢一半,平日如何制得?這些將門出身若是陣前得力不用多說,還能得之厚賞,若遇敗局,難保他們不降。”
“王中正,高遵裕再如何無能,至少也能把敗軍給朕帶回這里,不會降賊。種諤朕也信得過的,但終于不如二人。”
章越心底暗嘆,任何不合乎常理的事,背后都有他內在邏輯。
文臣們狂噴王中正,高遵裕一個宦官,一個外戚領兵,但沒有看透官家背后的邏輯。
你兵馬要能打就要藩鎮化,你兵馬忠誠度要高,只有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這是兩難的抉擇。
譬如承擔過中興之任的湘軍,岳家軍都是一無是處。
宋軍尤其如此,連禁軍都忙著給將領打工了。邊軍戰斗力尚可,而內地宋軍皆以精通百業,唯獨不會打戰而著稱。
而將兵法就是使西北諸軍藩鎮化,為了彌補忠誠度下降,官家派了王中正,高遵裕將兵。這二人真是西夏人拿刀架到他們脖子上也不會降的。
官家當即向宋用臣點點頭,宋用臣給天子斟酒后,取出一信畢恭畢敬地交給章越。
官家指著信道:“此信乃熙河路經略使章直所書。”
章越展信讀了然后道:“陛下……”
官家道:“章直是你侄兒,也是朕當年的玩伴,對他的話朕還是信得過的。朕以為道王中正忠心,縱不知兵,亦無礙大局。”
章越道:“陛下,王中正臣知之,當年在熙河時,此人識慮昏淺,動失事機,又自尊大,善辱官吏,又不恤武將,此乃病也。章直是臣侄,但臣不偏袒,此事多是王中正之過。”
官家仰天道:“如今鄜延路軍入瀚海之后音訊全無,高遵裕乃將門之中唯一稍知兵事之人,卻屢屢于種諤爭功。此番殺傷夏賊明明是種諤功勞最大,但他卻抑之不報,還用言語屢屢催辱,反而那些沒上過陣的京營子侄,卻人人有封賞。”
“其不公如此,難怪種諤激憤自領兵去了,朕擔心他們給夏賊沒在瀚海之中……”
章越道:“鄜延路之事臣不敢擅斷,但涇原路之師極不妙,若是頓于堅城之下,食盡不退,則有……”
章越說到這里看見官家臉上痛苦之色,就不再說下去。
章越道:“如今之策,唯有讓章直取代王中正節制熙河,涇原兩路兵馬!由他相機決斷是否班師回朝!”
官家飲了一盞酒,嘆道:“朕用人失察,來卿這里之前已這么辦了,也不知來得及來不及。”
官家對章越道:“若此番伐夏若敗之后,朕下一步當怎么辦?”
章越毫不猶豫地道:“陛下,此番伐夏若萬一敗局,當繼續打下去……”
“卿何出此言?”官家正色問道。
章越道:“陛下,之前臣不愿打是因既是宋夏交兵一起,兩邊便停不下。西夏若勝,朝中必得寸進尺,以侵攻迫我歲貢如舊,甚至再起攻打長安之意。”
“而朝臣們必反對多年拓邊之實,朝廷這些年在熙河,青唐經營甚至都要功虧一簣。董氈必降而復叛,熙河路的蕃部首領亦會蠢蠢欲動的。”
“最要緊的便是朝廷的威望,自元豐之后,朝廷黨爭才稍稍消弭,一旦攻夏失敗,則必然再起。若不繼續打下去,朝堂上則有分裂之慮。”
對外用兵是樹立天子威望,壓下朝堂內矛盾的辦法。對夏之戰,是大宋主動挑起來的,官家一旦承認失敗了,那就是真的敗了,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所以這時候無論如何只有咬著牙繼續打下去,哪怕再艱苦也要打。
官家聞言閉目不語,神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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