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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宰相 一千六十五章 天下英雄,使君和操
呂惠卿何等聰明人,略一沉吟便知章越言下之意是什么。
呂惠卿心道,好個章三,居然挖苦我呂某。
呂惠卿便是善答之人,官家要辦什么,他呂惠卿便是一二三四五,全部一一列出,辦到至極,不僅官家滿意,還是出乎官家意料之外的滿意。
不僅呂惠卿這般,他御下也是這般,什么事吩咐下去,無論如何也要辦下去,不許與他討價還價。
陳瓘道:“呂公在西北整兵備武,若一戰西夏不能勝,豈非前功盡棄?”
呂惠卿拂然道:“原來章相公早料到我面圣之局了。”
陳瓘笑了笑道:“章相公沒這么說,但我猜來呂公若不碰壁,是不會來尋章相公。”
“如今呂公已知伐夏之事,事不可為,但之前又在官家那話說得太滿,因怕事后官家怪罪,故今日必是來慫恿章相公也一起反對。”
“可惜天下之事,又豈能事事如呂公之意。”
呂惠卿看陳瓘,不由失笑。
陳瓘一愣心道自己莫非猜錯了。
此刻章越正在府中編竹篾,作籮筐,待彭經義稟呂惠卿再三求見。
章越自顧道:“相識多年,這一面不好不見,請他進來吧!”
彭經義稱是,看了一眼章越手中的竹篾然后問道:“是否換一處地方?”
章越笑道:“不必顧忌。”
片刻后,呂惠卿入內見了章越行禮道:“呂某見過大參!”
章越打量呂惠卿,他以往沒有帶過兵,這一次去鄜延路領兵后,比以往多了不少殺伐果斷之氣。
章越道:“吉甫還請節哀。”
二人說了幾句別來之話,章越隨口道:“養疾之中不宜久躺,便辦一些事。”
呂惠卿道:“昔陶侃運甓,大參真有其風。”
陶侃運甓說得是陶侃閑居之時,每日仍搬一百塊磚的事。其實這也沒什么好夸贊的,要是這也值得夸贊那健身房里擼鐵,比陶侃更勤奮了。
不過每個人為官都有一個人設,呂惠卿打造的便是能臣干吏。說章越似陶侃,大體是辦事周密謹慎,不厭其煩,儉樸清廉。
章越笑道:“不過是懶散了,不愿再動腦了。為官之后,疏懶于文章,前幾日偶發書寫一文,半日方就。”
“比之年少時援筆成文,可是差多了,文意也是遠不如當年。難怪江淹官越大越寫不出好文章,我也與他一般,皆是江郎才盡了。”
“不能文矣。”
章越話說到這里,有些蕭瑟之意。
呂惠卿也是唏噓。
頓了頓呂惠卿道:“呂某正值喪期并不該有言語,但今日見大參實想講幾句真話。”
章越笑道:“吉甫有什么不好直言的,你我初見時,那可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后來有相逢陌路之時,彼此難有推心置腹之誠,到了如今蹉跎半生,吉甫兄又開始講真話了。”
呂惠卿道:“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大參可知此處伐夏,章直和沈括各是一路主帥嗎?”
章越淡淡地道:“那便是他們施展之機了。來,吉甫喝茶!”
呂惠卿道:“大參,我以茶代酒敬你。”
二人皆將茶一飲而盡。
呂惠卿道:“呂某有幾句肺腑之言稟告大參,自古以來謀大者不在小利,志遠者豈在朝夕。”
“陛下欲為中興之主,若伐夏成,章相公豈不為中興之相乎?就連呂某也一并跟著沾光,青史也能有一筆之譽!”
“眼下章相公不愿損這些名節,萬一事敗,國事豈非從此一蹶不振,圣眷又豈能長久乎?故呂某今日來懇請大參出山,助陛下一臂之力,以伐夏為建樹!”
章越道:“哦,今日吉甫不是勸陛下不可伐夏,為何今日又到我府上勸我出山?豈不是……”
章越言下之意,伐夏之事本是你呂惠卿的主張,如今眼看你丁憂了,事有不成。便讓我出山幫助天子,如此打勝了,他呂惠卿有功勞,即便打輸了,也有我與你一起背鍋。
憑什么你的決定,最后要我來替你負責?
呂惠卿道:“大參,沒錯,或許有人說,這伐夏最早是出自呂某向天子所諫,那么敢問一聲,便是沒有呂某陛下難道就不伐夏?”
章越道:“此意倒不可更改。”
呂惠卿道:“大參,呂某只是說了天子心底想說的話,辦了天子心底想辦的事,何錯之有。呂某是要伐夏,但眼下時機并不成熟,我本愿勸陛下再緩一緩,但陛下以唐太宗為志,卻不可緩。”
“呂某一心為了陛下,為了天下社稷,即便如此我率一路大軍伐夏,到時候肝腦涂地,亦是在所不惜,但眼下有孝在身卻不得不……”
章越失笑道:“吉甫大可請陛下奪情,墨绖從戎有何不可。”
呂惠卿嘆道:“便是我肯奪情,鄜延路之師進不可攻,退不可守,奈何陛下不聽我言,反而倒不如棄之陜西,何必再守。”
章越譏笑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呂惠卿道:“正如大參所言從熙河路,涇原路經營方是上策!可惜呂某之言,陛下亦是不聽。”
“眼下陛下一心伐夏不聽人言,滿朝之上唯有大參的話,陛下方能聽得一二入耳。大參長于廟算,早已知唯有涇原路,熙河路可勝。呂某用了數年方看破這點,實不如大參多矣。”
“陛下得大參輔佐,不亞于武王用姜尚,劉備用諸葛。”
章越聽呂惠卿言語,他知此人對自己妒忌至極,并素來不服自己。眼下居然低聲下氣自嘆不如,還稱贊自己如姜尚,諸葛。
聽到這里,章越不免被呂惠卿的馬屁拍得有些舒坦。
最后呂惠卿道:“昔田豐諫袁紹不可伐曹而死,章相公不可不鑒!呂某告辭!”
章越看呂惠卿心道,此人不愧是自己最大對手,對自己心理了解是一清二楚。他雖句句目的都是出于利己,但聽言除了考察動機,也要考察事實。
對于呂惠卿的話,他不會全聽,也不會不聽。
章越點點頭道:“有疾在身,恕不遠送!”
呂惠卿作揖后離開。
章越目送呂惠卿背影,頓覺蕭瑟,當即道:“呂兄留步!”
呂惠卿立在庭院道:“大參有何見教?”
章越道:“呂兄將別,忽思得一詞贈之!”
“愿洗耳恭聽!”
章越道:“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臺。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車千乘,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呂惠卿聞言好生慚愧,他記得當年自己對章越有劉備曹操之喻,以表示他對章越的欣賞。如今章越在詞中又贈予自己,問天下英雄,唯有你呂惠卿方配與我共飲,余子都不足以道哉。
原來章越心底一直對我是如此看重。
轉瞬章越又道下半闋。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聽得下半闋,呂惠卿不由悲從心來道:“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好詞,好詞!”
呂惠卿對章越道:“呂某雖官至參政,但此生寸功未立,如今書生老去,怕是再無建功立業之機。”
章越道:“吉甫不必菲薄,誰不是一介書生了。”
呂惠卿嘆道:“呂某早已聲名狼藉,一旦伐夏事敗,以后怕是……難逃口誅筆伐!”
章越笑了笑道:“吉甫要避禍也是不難,你此番丁憂,可順勢向官家求資政殿學士之位。”
呂惠卿聞言目光一亮,明白了章越的用意。
呂惠卿心道,他竟還幫我出謀劃策,我如何能受之!
呂惠卿神色復雜地看了章越一眼,當即施禮告退。
知官家動員二路伐夏之意,朝臣紛紛上疏反對。
先是翰林學士孫固上疏反對言,舉兵易,消禍難,縱是能勝,西夏也不是一戰可下。
但官家已打定主意,君臣二人當著百官之面爭執,孫固見爭不過只好道:“不如薄伐之。”
官家不聽。
次日呂公著又諫道:“若陛下一定要出兵,一定謹慎選擇大將。”
官家道:“王中正,李憲,高遵裕都可以。”
呂公著道:“豈可用宦官為將?若陛下無合適將領,倒不如先罷兵。”
孫固與十數名朝臣附和,反對這一次出兵西夏。
但官家仍是不聽。
正好呂惠卿求資政殿學士之位,朝臣們聞之都笑之,甚至還有御史言呂惠卿不要太貪婪了。
官家道:“呂惠卿曾為參政,不要使他太難堪了,多賞些錢財便是。”
官家賜錢五萬貫給呂惠卿,呂惠卿尤嫌不足,又向天子討要多加一些錢,這時御史看不下去認為呂惠卿貪婪太過,進行彈劾。
呂惠卿猶自上疏自辯,朝臣都是譏笑。
官家覺得呂惠卿怎么丁憂之后,就一個勁要錢要地位,一點出息都沒有,還被大臣和御史彈劾嘲弄了一番。
可現在不少朝臣反對伐夏,原先大力支持伐夏呂惠卿都出聲反對了,官家感覺此刻自己有些孤立和無助。
正在這時候,章越‘抱病’上疏言。
討夏之事有三可,三利!
官家見章越此疏真如雪中送炭,頓時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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