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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 第657章 彼月而食
魏朝武德九年(公元33年),同時也是劉秀所建“東漢”建武九年的臘月。
東漢的“臨時行在”江都城便是后世揚州市,但不同之處在于,此時的江都不但臨江,距離大海也沒那么遠。只要出城去往東十多里,便能望見滿是灘涂和礁石的海岸線。
正值臘月中旬,海邊的森森萬木僵立于寒夜,月亮從海上升起時,彷如白蓮花,浮出龍王宮,它照亮了這片寂寥的沙灘,也映得江都城上空,天色紺滑凝固不流,冰光交貫群星失色。
然而等到月亮升至中空時,卻有怪事發生:燦爛如銀盤的圓月,卻仿佛被天神的大斧斫中,邊角有了些詭異的缺失。
最初人們以為是云層遮蔽,但這天上晴空萬里,哪有什么烏云!進而那缺口慢慢變大,蔓延半月,仿佛被巨獸咬住!怪物的尖牙利爪撕扯可憐的月亮,摧環破璧,眼看就要將其食盡!
這便是江都宮室中,劉秀被天官匆匆喚醒后,看到的景象。
月亮已經被天空中不可名狀的怪獸吞沒泰半,天色變得漆黑仿若煤炱,似乎再不采取行動,月亮就要磨蹤滅跡,須臾間永遠消失!
好在劉秀的小朝廷已經經歷過一次類似的事了:建武七年(公元31年)三月份的最后一天,先后發生了日食、月食,可比這次還要嚴重,吃一塹長一智,劉秀這次可不會那么慌了。
劉秀立刻對掌管祭祀、天文五行的國師強華下令:“速詔王鼓,令群臣入宮,隨朕一同救月!”
這是強華在《周禮》上找到的記載:“救日月,則詔王鼓。”就是說當日食或者月食發生后,要由天子親自擊鼓,以驅逐吞食月亮的怪物。
不多時,宮中官吏悉數到場,除了有公務在身的堂司官員以外,其余人均要參加救護儀式,他們匆匆換上素服,仿若戴孝,接著聚集到天壇處。
劉秀已經穿戴禮服,完成了避正殿、上香、行三跪九叩救護禮等程序,接著親自擊鼓,一時間江都行在熱鬧非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徹夜笙歌呢!
光敲鼓還不夠,眼看月亮已被完全吞沒,四周仿佛一片慘暗,劉秀將鼓椎交給匆匆入宮的大司徒,他自己則換了一身戎服,接過了一根箭矢。
這可不是普通箭矢,而是“恒矢”,《周禮》記載過如何挽救日月災變:“救日以枉矢,救月以恒矢……”。特制的恒矢前后重量均衡,射出以后箭行平穩,射程較遠,上回鬧日食月食的時候,劉秀親自跑去江都“高廟”里,請高皇帝開過光的,雖然時隔兩年,但應該還靈驗。
劉秀也是行伍出身,老本領沒丟,持彤弓抽箭拉弦一氣呵成,轉頭西北方向,瞄準幾乎被吞沒,只剩下可憐一圈光芒的月亮,松開了手,任由恒矢直飛天際!
而宮內外的鐘鼓,也一下子變得更大:原來是江都城中的百姓被驚醒后,紛傳天狗要吃掉月亮,也加入了“救月亮”的行列中,不論男女老幼皆敲鑼打鼓,沒有的就砸瓦片,至于當街跪拜哭嚎希望月亮回來的也不在少數。
最可憐的就是城里的女子了,愛美的她們,只要不太貧賤的,多少都能置辦銅鑒,也不知是誰傳的消息:“擊鑒可以救月。”于是在丈夫、父親的呵斥下,只能心疼地交出愛物,看著那好好的青銅鏡,被重重拋向月亮,又在半空堪堪落下來,在磚上砸出了好清脆的金石之音!
為了救月亮,全城君臣百姓,都豁出去了!
說來也神奇,就在劉秀射出恒矢后,月食居然開始逆轉!仿佛是暗夜中的不知名怪物中了圣天子的箭,吃痛之下,悻悻吐出月亮。
又過了一刻鐘后,月亮恢復了原狀,依舊掛于穹碧之上,光彩絲毫未因差點落入怪物腹中而減少,繼續照耀萬里,灑下一片寒冷的白光。
依然持著弓矢的劉秀,這才暗暗松了口氣,而強華與匆匆入宮的漢臣們,已經開始了馬屁模式:
“陛下親捶天鼓鳴珰瑯,弧矢引滿射天狼!”
“然也,恒矢蛇行,使天狗血流滂滂,眊目森張,吃痛而去,贖我父母之光。”
“然也,明月能夠繼續照下大漢萬方疆士,萬古不瞽,實乃陛下之功德也!”
好家伙,一時間,劉秀都能和后羿肩比肩,成為挽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然而劉秀卻沒這么樂觀,反肅然對群臣說道:“詩云,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日月告兇,不用其行。繼建武七年不見日月后,又發生月食,國師,此何兆也?”
強華一時間有些不好直說,緘默了片刻,從《詩經》《春秋》里古人的態度就知道,月食不是好現象,而到了大儒董仲舒開創天人感應學說后,月食就有了更加明確的指向:后宮!
按照天人合一的理論,太陽象征著人主之君,即“日為陽精,人君之象”。與太陽相對的月亮,則為“太陰之精”,于后宮來說,月亮代表皇后,于朝廷而言,月亮又代表大臣。
所以前漢時但凡遇上月食,一般是后宮或大臣背鍋。
比如漢成帝時,天下多災多難,居然一一年連續出現了三次月食,朝中以劉向為代表的宗室,據此向專權的大將軍王鳳——也就是王莽的伯父開炮,認為這是大將軍輔政不明,應該下臺。
而王家也不傻,花大錢請各路輿論高手、博學長者轉移矛盾,將月食說成是當時的許皇后失德,正好漢成帝喜新厭舊,迷戀趙飛燕姊妹,皇后又遲遲沒有生育,于是順水推舟廢后,許皇后凄涼地遷居冷宮,而外戚王家則驚險過關。
眼下月食再現,按照慣例一樣得有人背鍋,但后宮的馬皇后,已經給劉秀生了兩個兒子,其中長子還封為太子,圣眷頗穩。再加上她是在荊州戰死的“閩中王”馬武胞妹,其兄雖亡,政治上卻反得到了潁川、南陽兩系官員的一致支持,強華當然不會觸這霉頭。
難道要指向大臣?在東漢,百官之首為大司徒,強華看了一眼入宮來的大司徒侯霸,發現他已經在擦汗了……侯霸之所以能混上這位置,除了他獻出臨淮郡,是劉秀入主東南的關鍵,還因為侯霸歷任前漢、新、東漢三朝,通曉典章制度,漢室能在東南草創,他出力不少,而適應農時,勸課農桑等事上,也干得不賴,被劉秀視為“吾之蕭何”。
再加上侯霸足夠聽話,所以兩年前的日食、月食,侯霸想要辭職,劉秀都沒同意,可憐侯霸也沒想到,這該死的月食,怎么這么湊緊!
侯霸是聰明人,大概也想到此事不能牽涉皇后引發后宮震蕩,顫顫巍巍地想要請辭,沒想到劉秀早一步想明白了這點,竟當著眾人的面,持弓矢對準自己,對天感慨道:“吾德薄致災,謫見明月,戰栗恐懼,夫何言哉?”
眾人還不及勸阻,劉秀已用矢尖挑落了自己一截頭發,在天壇上下拜,雙手舉發對月:“然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今獻發祭之,望昊天上帝,勿連累群臣、黎民。”
而后又叮囑群臣道:“今方念愆,庶消厥咎。其令有司各修職任,奉遵法度,惠茲元元。百僚各上封事,無有所諱。其上書者,奏疏中不得再稱朕為‘圣’!”
“去年刑獄大赦之,三公、九卿、司隸、州牧及郡太守,各舉賢良、方正各一人,遣詣公車,朕將覽試焉。”
先攬過親自背鍋,免了群臣的難堪,又順勢大赦和加急來一波察舉,讓各郡豪門子弟得以再送一批來,以此堵上他們的嘴,省得人趁機散播謠言,影響輿情。
一切都做得妥妥當當,侯霸等人自然少不了一陣歌功頌德。
“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陛下仁德,大漢必然復興!”
而強華在那憋了一會,也終于替劉秀想到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甩鍋理由,遂道:“陛下有大德矣!日月之蝕,必是人間有失德之事發生。雖然如此,但方今天下未統,第五小兒僭越稱帝,號稱五德西方公孫述亦自命白帝,此次月食,會不會是因為兩國……尤其是偽魏失政,不用其良?”
強華這次所料沒錯,今夜月食發生時,位于北方的關中長安,確實是做了他們看來“不用其良”的事。
因為時差的緣故,長安這魏國的月亮,和江都那枚“大漢的月亮”不盡相同,但都看到了月食發生,然而長安百姓卻頗為淡定,既沒有敲鑼打鼓拼命懇求,也沒有搶奪婦女的銅鑒亂丟砸到花花草草,反而三三兩兩聚集在各家的院子里,打天黑起就仰頭而望。
當月食真正發生時,長安一百六十閭,盡是唏噓之聲,這其中當然也有害怕的,但更多的人,則是且驚且奇。
“吾等活了一把年紀,不想竟能見如此奇事。”
月食不稀奇,稀奇的是,已經有人提前布告通知了此事,讓長安百姓不要驚慌。
說不慌那是不可能的,但隨著月食在沒人“救月”的情況下漸漸結束,明月重新露出她的大臉盤子照耀世人時,長安百姓心中的大石頭這才落下,相互唏噓道:
“皇帝陛下與桓譚大夫,真能提前一個月,預測月蝕啊!”
而未央宮中的觀星臺上,百官群臣匯聚,他們沒有像江都漢臣那般如喪考妣,擊鼓奉箭,各自發揮想象力替劉秀甩鍋。眾人反而用自己的擊節而贊,對淡然坐于案后的皇帝,還有一手觀測、推算、預言了這次月食的桓譚,表達了由衷的敬佩。
“陛下,桓大夫!”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這句古詩的含義,臣等總算是明白了!”
相比于五年前,第五倫胡須蓄得更長,但他的性子依然沒變,表面神情自若,心里則只覺得好笑,只想擺手對眾人說一句:
“都坐下,基本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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