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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 第61章 名單
冬去秋又來,大半年時間轉瞬即逝,好似被人偷走了一般。
天鳳六年(公元19年),七月初秋,位于列尉郡最北部的“修令縣”(陜西洛川)鄜(fū)疇鄉。
對這窮鄉僻壤來說,今日本該是平靜如常的一天,拄著鳩杖的鄉三老靠在樹蔭下打瞌睡,面容憨厚的力田自己動手編著木蔑。姓鹿的鄉嗇夫則趴在案牘前皺眉提筆,不太擅長文章的他最怕給上面寫奏報。
直到佐吏匆匆跑進鄉寺,說從縣里來了一支車隊!
鄉吏們面面相覷,出門一看,卻見來者三車為導,吏卒七八人,皆帶劍。主車輿上有華蓋,從上面下來一位年紀輕輕的官員。
他才十八九歲,頭戴緇布冠,走近后發現腰掛黃綬銅印,要么是縣丞,亦或是郡曹掾一級的人物。
陪同的縣吏立刻給鄉老們介紹道:“此乃郡里來的戶曹掾,第五君!”
姓第名五?
鹿嗇夫自己本就是罕見的姓,卻沒料到遇上更稀缺的,他沒啥文化,不知道諸第事跡,倒是三老聽鄉里去過南邊的年輕人提及過。
“莫非就是那位為了救宗兄,毅然辭去郎官,返回列尉做曹掾以報答鄉土的孝義第五郎?”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這位可是全郡知名的人物啊。
“鄙名都傳到鄉中來了?”
第五倫已經習慣了,只隨他們進入鄉寺,也不啰嗦,直接道明來意,點名要看鄉中的戶口、籍賬、田宅圖籍,以及對明年雜徭的安排。
聞言,鹿嗇夫臉色有些不好看,力田也支支吾吾,瞧他們這德性,第五倫笑道:“諸君放心,我不是督郵,也不是倉曹,不會查倉。火龍燒倉或失手將薄冊掉進水井這種事,沒必要。”
這種奇事他還真遇上過不少,往席上一坐,話語淡然:“人非圣賢,哪個縣鄉的賬目會全無半點錯漏呢?該看的,我在縣里就翻過了。”
“若汝等動作快些,待會遇到與縣里對不上的賬目,本曹掾還能幫汝等查漏補缺。”
鄉吏們看看彼此,直到陪同的縣掾點頭,他們才匆忙去取來。然后就在第五倫面前站如嘍啰,一副心虛的模樣,搞得第五倫不得不再次請他們坐下。
“讓鳩杖長者久站,諸君欲害我焉?”
見氣氛如此緊張,縣掾說起話來,笑道:“彼輩都是鄉中鄙人,沒見過像第五君這般勤奮的曹掾。”
一般的曹掾,一年到頭都不會出郡城半步,就坐在寬敞暖和的官寺中,隨便看看縣鄉遞交的上計,不舒坦么?
第五倫手中隨意翻著薄冊簡牘,口中道:“諸君勿要謬贊,我年初隨太守行春時,已將郡南數縣繞遍了,唯獨郡北三縣沒來過。聽說這邊風景與南方大為不同,便借著職務之便,來游山玩水,巡視只是順帶。”
還是得怪王莽的行政劃分,簡單粗暴地將前漢的左馮翊一分為二,東邊是師尉郡,西邊成了列尉郡,各有十縣。
列尉郡南北相隔甚遠,要走足足四百里,才能從最南邊的長陵抵達最北的修令縣——過去叫鄜縣,新朝正常改名操作。
最坑的是,也不按山川阻隔來區分,修令縣已遠在洛水以東。此處不僅山川異景,連方言都和郡南截然不同,好在第五倫跟著揚雄遍習天下郡國方言,哪怕不會說,也能聽懂七七八八。
翻完薄冊后,第五倫讓大伙不要拘束,只言自己此來,主要是替郡大尹看看,各縣是否有災情瞞報。
還是怪那個“俸祿與災異掛鉤”的制度,自從新朝建立后,年景就怪怪的,各種災害頻發。
而為了不扣俸祿,從下到上的官吏,都開始想辦法:他們將大災報成小災,小災報成無災,國泰民安,如此扣減的俸祿就少了。
但究竟有災無災,上頭只看上計時田租賦稅收上來多少。于是官吏便逼著遭荒的災民繼續上繳豐年的租稅,簡直是上欺官而下虐民。層層如此上報,搞得常安壽成室里的王莽真以為,天下風調雨順呢!
這就苦了百姓,為此破家不在少數。
郡大尹張湛是一個好人,他的選擇是,派出官吏巡視諸縣,有災必報,希望給百姓減免些賦稅。至于官吏,反正家里多有田地,應該餓不死,就先犧牲一下罷。
但如此一來,官吏就領不足俸祿,最后還是會利用職權勒索補足,甚至會壓榨更多。
第五倫很快就看清了這里面的勾當,曾小心地向張湛提及過,但張郡尹卻置若罔聞,依然偏執地讓第五倫統計全郡災害。
“張子孝也明白,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至少這樣做,他的良心還能過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不管遇上“好官”還是“壞官”,鐮刀最后都要揮向底層庶民。一時竟成死局,郡大尹都無能為力,更別說第五倫這小曹掾了。
這時候,佐吏來稟報,說外面有人來訴訟。
鹿嗇夫應了一聲,起身要走,卻被三老拉住。
他詫異回頭,對方使了好幾個眼色后,鹿嗇夫才反應過來,連忙向第五倫發出邀請:“上吏可要一同聽訟?”
“咳咳。”縣吏和三老同時咳嗽,鹿嗇夫連忙改了說法:“不對,是替本鄉主訟!”
“那不是越權么?侵官之害甚于寒啊,訴訟自有嗇夫、縣丞,督郵則奉命督查,與我戶曹何干?”
第五倫卻沒興趣做青天大老爺,打了個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諸君且先忙碌去,飯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時喚我一聲。”
然后便翻身上榻,背對眾人入睡,只在他們后退告辭后,第五倫又抬起手,讓挑著行囊進來,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對這套路熟得不行,應諾而去,待會自會將訴訟的過程事無巨細稟報第五倫。
第五倫也睡不著,只閉上眼睛,想著這半年的仕官經歷。
臘祭的時候,他驚聞關東有好幾處農民起義,只覺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這老大帝國體量擺在那,樊崇、呂母、綠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雖趕上關東大旱,黨眾浸多,但朝廷也出動了郡兵鎮壓,彼此拉鋸反復,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東望的第五倫,只能耐下心來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沒了腳步聲后,他才重新起身,從行囊里取出幾張赫蹏(tí)來——就是黃色的麻紙,在關中的絲麻坊能買到,作為紡織業的副產品,已經遍布中原。雖然在第五倫看來略顯粗糙,但質量好的已而平整軟滑,能夠書寫了。
相比于竹簡和帛,第五倫更鐘愛它們。
這些麻紙片上,用細黑線繪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圖形,卻是第五倫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個列尉郡的詳略地圖。
“走完這修令縣鄜疇鄉,全郡十縣數十個鄉,我便都親自走過一遍了。”
他古代史雖然不好,但也時常上網鍵政,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句話第五倫還是聽說過的。
全郡走下來后,對時局形勢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幾個月,第五倫也曾滿腔正義,巡視時遇上有人田邊稽首訴訟,便熱心地去管,可慢慢他發現……
這世道,真不是多一兩個“好官”,就能變好的。張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變成了這鳥樣。
他也曾反復思索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真的是體制問題!
就跟晚清民國一樣,從內外國策到吏治,經濟、土地、民生,無處不有弊病。
新朝一點不新,更像是繼承了前漢兩百年的積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屬的猛藥下去,被地方官吏這些庸醫一攪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藥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斬亂麻,一把燃燒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倫少了悲天憫人,獨善其身經營宗族之余,開始觀察和記錄這季世的荒唐與怪現象,漸漸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將各縣人口、險要熟記于心,未來都用得上的。
在這過程中,他見過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貪得無厭的豪強,親手安葬過朱門外凍餓致死的餓殍,將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蕩的孩子帶回第五里安置,已經湊齊半個屯了。
然后,第五倫還將為富不仁者、橫征暴斂者,在他眼中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們,都被記到這長長的名單上!
然后在他們的名字后面,標一個醒目的×!
但也時常能遇到在荒誕的世道中堅持自我的良吏,真正帶著俠義之心試圖拯救更多人的士,相信圣賢仁義之道苦苦求索的儒生。
第五倫也記錄下來,在他們名后畫一個√。
但更多的官吏,則是隨波逐流,無可無不可。你說他們是好人吧,可確實參與了貪贓枉法,靠喝民血來過日子;說是壞人吧,卻有點底線,給治下百姓留了些余地,偶爾還做點人事。
比如這鹿嗇夫,第五福聽完外頭的訴訟后來稟報第五倫,說是一起兒子誤毆父親的案件,被鄰居告到官府。
若是換了沒耐心的官吏,直接判兒子大逆不道,可這鹿嗇夫雖然不懂什么春秋決獄,卻能細細詢問過程。他傳喚左鄰右舍來求證,最后認為那兒子不是有心,反倒是鄰居不懷好意,按在堂上打了一頓。
第五倫微微頷首,至于鹿嗇夫一貫如此,還是今日才故意為之,稍后幾天有的是時間觀察打聽。
他記下了修令縣各級官吏名字,又在鹿嗇夫的名后面,畫了一個“?”
這些符號,決定了他們未來的命運。
“我,又該如何標記呢?”第五倫忽然想到。
他咬著筆桿想了想后,只在自己手心畫下一個……驚嘆號!
……
到了次日,不知自己已被貼上標簽的鹿嗇夫,便帶著第五倫的車乘,去往鄜疇山中。
這是第五倫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替揚雄來探望一個老朋友。
如果說長陵一帶還是典型的關中平原,那修令縣便呈現出黃土高原的特質。
他們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腳下的黃土厚重而夯實。塬的盡頭溝壑縱橫,看似距離不遠的地方,卻可能上下翻越多次,當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不過,跟第五倫想象中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貧瘠高原不同,這兒空氣更濕潤,較后世要宜居得多,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蓋。
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許多地方開辟成田地,粟黃時節,收獲將至,莊稼漢勞作其間。
第五倫的目的地,便是一片小土塬,塬上是類似后世窯洞的建筑,被剛開辟沒幾年的農田包圍。一群人在干活,帶領他們的年輕人則扶著鋤頭歌唱。
唱的不是民間相和歌,而是更生僻的辭賦。
“臨江瀕而掩涕兮,何有九招與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時命之所有。”
“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終回復於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
第五倫聽這調調就樂了,不就是他夫子揚雄的反離騷么?只對旁人說道:“不愧是宣巨公隱居之處,還能聽到這等‘高雅’之歌。”
鹿嗇夫和縣吏面容怪異,他們已經來碰過好多次壁了。
看到有導車過來,那年輕人的歌聲立刻停了,只揮手讓田里干活的人迅速離開,他則拎著鋤頭過來,見到第五倫等皆是官吏,便皺著眉大聲道:
“還要我說多少遍?”
“吾父絕不會出仕,汝等不必再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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