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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順1730 第三零九章 兩封信(上)
對腓特烈二世,歐拉曾經是有一些好感的。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自己是萊布尼茨科學院派的繼承人,而柏林科學院正是萊布尼茨的心血。
對于腓特烈二世,歐拉其實并不是很熟悉。
但去年,腓特烈一世剛死,做兒子的腓特烈二世就寫了一篇震驚歐洲上流社會的雄文,歐拉在彼得堡也讀過。
書的名字,配上歷史上腓特烈二世的作為,很有趣。
《反馬基雅維利》。
開篇前言,就在訴說對馬基雅維利《君主論》的不屑。
馬基雅維利腐化了政治,并致力于摧毀對人有益的戒律。我將保衛人類去對抗這個想毀滅人類的怪物;我敢于質疑理性和正義,反對詭辯和犯罪;我一章一章地大膽思考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以便研制解藥使毒藥失效。
我一直認為《君主論》是世界上流傳的最危險的作品之一;它是一本很自然就落入君主們手中的書,并讓人喜歡書里的那些政治方針……但我認為,君主,他們必須伸張正義,為自己的臣民樹立榜樣;并且必須以他們的善良、寬容和仁慈成為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只是看這篇前言,或者翻看一下這本書后面的內容,更是驚嘆。
這位后世以背信棄義、絕對專制、“高超”外交和“良好”的國際信譽以致歐洲皆敵而聞名的腓特烈二世,在書中痛斥治國中欺騙和背信棄義的行為,譴責不義之戰和用暴力消滅敵人。
或許,一個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在上臺之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反對馬基雅維利。
也可能,只是在發泄對父親的怨恨,因為他的父親就是《君主論》的忠實擁護者,而父親死了,需要蓋棺定論的時候,恨極了父親的兒子總不好直接說父親的不是,那就出本書,發泄一下自己的不滿。
他的這位父親,嚴苛,兇狠,甚至在吃飯的時候一言不合就毆打他和姐姐。腓特烈二世的發小曾經和他試圖一起逃亡英國,脫離父親的魔掌,但老腓特烈處死了小腓特烈的發小,并讓小腓特烈參觀行刑。
但不管是出于怎樣的原因,歐拉在看過這本書后,對這位普魯士的君王產生了極大的好感,認為這會是一個開明的、道德的、有志于為全人類謀福祉的歐洲國王。
一個,真正的,哲人王。
而不會是像一些國王一樣,將科學、藝術、哲學,作為虛榮的體驗、彰顯自己上流品味的一種奢侈品。
至少,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爆發之前,歐拉是這么想的。
但就在不久前,這位在書中痛批《君主論》、怒斥治國中欺騙和背信棄義的行為、譴責不義之戰和用暴力消滅敵人的開明君主,上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背棄了當初的承諾,與奧地利開戰,而且還是不宣而戰。
一年前還在怒斥治國中欺騙和背信棄義的行為、還在譴責不義之戰和用暴力消滅敵人,等到真正成為君主之后,立刻大呼“真香”。
就像是腓特烈二世在很久后三家瓜分波蘭時,對他那“柔弱善良”的表妹特蕾莎女王的描述:看到波蘭被瓜分,基督之矛毀滅了。她哭了,但她還是拿了。
她哭了,但她還是拿了。
這,就是君主。
用在腓特烈二世身上,也差不多。
他反對暴力和不義之戰,但他還是為了西里西亞背信棄義不宣而戰,連續撕毀兩次和約。
這篇經伏爾泰潤色過的宣揚道德與正義的《反馬基雅維利》,配上腓特烈二世背信棄義不宣而戰的舉動,讓歐拉對腓特烈二世遞出的橄欖枝,產生了極大的動搖。
至少現在看來,這位君主也不過是將科學、哲學、藝術,作為一種價格高昂的奢侈品。
那些科學家、哲學家,或許和品味低下的俄國安娜女皇豢養的宮廷小丑沒有什么區別,都是一種君主所需要的點綴。
有人喜歡宮廷小丑、有人喜歡高大的巨人擲彈兵、有人喜歡科學家或者哲學家圍繞身邊、有人喜歡作詩數萬首身邊養著一些詞臣,對君主而言,都是弄臣,形式上的區別而已。
只是,動搖歸動搖,在收到那封來自遙遠東方帝國的神交朋友的信之前,即便動搖,歐拉也做好了前往柏林科學院任職的打算了。
數學家,也要吃飯。也有老婆孩子。
俄國的局面太混亂了,混亂到連歐拉這種不問政事的數學家都看出來,馬上要有一場大混亂的地步。
歐拉有老婆、有十幾個孩子,雖然夭折了很多,他希望能夠老婆孩子提供一些優渥的生活,至少不會如同在俄國一樣十幾個孩子夭折的只剩下五個。
雖然之前大順的使節團來俄國的時候,給他了不少的禮物和金銀上的私人幫助,但這不只是錢的問題。
而是俄國的科學氛圍,徹底變了,不再是彼得大帝剛死時候那樣了。貴族們對科學院的人指手畫腳,將他們看成一個個工具,并且減少了科學院的補助。
安娜女皇是個品味低下的、標準的德國土地主做派,對科學院的事漠不關心,認為這些人并沒有什么大用——尤其是數學家,甚至比不上一個能做燧發槍的工匠。
安娜女皇曾和弄臣們表達過對科學院的態度:微積分可以治理國家嗎?
總之,歐拉是鐵了心要離開俄國了,帶著老婆孩子去尋找一方凈土。即便他對普魯士的新君主的作為產生了疑惑,但似乎也沒有別的更好的地方可去。
即便,那位腓特烈二世,是為了處處與不屑科學院的老爹作對;即便也只是當做點綴,但把科學家當點綴和愛好,總比俄國這邊喜好宮廷小丑和唱歌跳舞要好。
可現在,歐拉收到了另一封信,似乎,前往柏林就不再是唯一的選擇。
信上,當初因為俄國訪華使團帶回的正十七邊形問題等而通信數次的劉鈺,已經是大順的侯爵,并且成為了科學院的院長。
一座“血緣”上是正統萊布尼茨科學院思想繼承者的京城科學院,已經開工建造,即將完成。
這座科學院,將承載“為全人類謀福祉、探索天道的一切奧秘”的重任。
信中化用了古羅馬的史詩《埃涅阿斯紀》中的一句話:
對一切人來說,壽限都極短,死了也不能再生,但是一個有勇氣的人職責是靠他的功績延長他的名聲。
墓碑的石頭或許會風化、腐朽、碎成沙土,刻在上面的名字模糊不見、湮滅成塵。但名字背后的科學、數學、以及揭示世界運行的真理,將永世長存。這將比石頭更持久。
除了這種泛泛的高帽,信中也用之前積累的基礎,做了一個比喻。
科學有無數的分支,就像是無數顆落在地上的種子、芽苗。
而不是科學的數學,就是這些種子、芽苗所必須的水份。
歐洲的種子萌芽了一些,水份卻多了,數學能力過剩。
東亞的種子萌芽了很多,物理、化學,但是,萌芽的太多,以至于缺乏數學這個“科學之水”。
科學不像是一些東西,在歐洲是真理,在亞洲就不是。科學是屬于全人類的,所以,如果想要最大效率的為全人類謀福祉、更好地揭示世界的本源,就需要“西水東調”。
讓歐洲過剩的數學之水,滋潤中國過剩的科學萌芽,用以解釋那些觀測、總結出的科學規律背后的數學原理。
而這些萌芽的成果,終究是歸屬于全人類的。
這番高尚的說辭之外,還有大順科學院的種種福利、物質條件等等,信的最后,是以通信朋友、同行,而非大順侯爵的身份,向歐拉發出了邀請。
看著上面優厚的條件,以及真心誠意的那種尊重,歐拉已然心動。信上的內容很詳實,解決了很多歐拉的后顧之憂。
包括保證每年會有一艘船,攜帶大順這邊的科學雜志、信件等,保持與歐洲各國的溝通。歐拉在俄國,和那些朋友、同行的通信,也是以年為單位的。
還有子女待遇、生活保障、科學院數學系院士的身份、以及優秀的研究生助手和學生。
信的最后,說已經派出了規格極高的邀請團,前往歐洲各地邀請各國的頂尖學者,參加于阿姆斯特丹的科學以及數學研討會。
除了展現大順這邊最新的關于物理、化學、燃燒原理、物質守恒之類的成果外,還將統一一下數學的符號、規范一些單位的命名。
并且保證不會在研討會上,討論任何關于政治的問題,而且不會關切對方的宗教信仰問題。
來回的路費和生活費,都由大順訪歐使節團報銷。
權衡了兩封信后,不管是出于生活的需要,還是對阿姆斯特丹即將展示的一些科學成果的好奇,都讓歐拉下定了決心。
他提起筆,給腓特烈二世寫了一封回信,回絕了前往柏林科學院擔任數學系系主任的邀請。
留在了彼得堡,靜靜等待著大順那邊接他們一加人前往阿姆斯特丹的馬車。他相信,那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一定不會吝嗇前往阿姆斯特丹的車馬費,一定會真的派人來接。
歐拉寫信回絕腓特烈二世邀請的同時,那艘從阿姆斯特丹來的船上的另一個目的的信件,悄悄送進了彼得堡的法國大使館。
相隔遙遠、國別不同的幾個都想要俄國政變的人,通過這幾封信,聯系在了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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