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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僭越

作者:望舒慕羲和  分類: 歷史 | 架空歷史 | 望舒慕羲和 | 新順1730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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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順1730 第一七四章 僭越

船一到長崎,最先上船的還是檢查禁書的。

四個負責檢查的日本人看著滿滿幾大箱子的書,全都傻眼了。

這幾大箱子書,是劉鈺花了好多錢搜集來“送”給日本人的。

精心挑選,其心可“嘉”。

加印了基督教箴言的幾何原本、辟邪論、朱子理學教派化的禮教大全、漢尼拔送給他翻譯后的《政府論》、《論自由意志》……

要么是精心挑選出的糟粕,要么就是故意把基督教和幾何原本等實學綁定的內容,再就是一些能把幕府封建嚇出一身冷汗的啟蒙思想。

前幾年,一個叫中根元圭向幕府大膽建議:凡歷術,唐土之法皆疏漏難用,明時西洋歷學始入唐土之后,弄清的事情不少。本邦嚴禁耶穌教,有天主及利瑪竇等文字之書,悉在長崎燒毀,有助于歷學研究之書甚少,若欲使本邦歷學精確,可先緩和嚴禁。

這個建議被采納后,大量西學東漸的圖書進入日本。

加之明末大亂之后,大順不用朱子理學、又多學西學實學。

正是西邊不亮東邊亮、墻里開花墻外香,許多呆板毫不變通的朱子學儒生逃亡日本,朱子理學這些年在日本愈發興盛。

然而伴隨著荻生徂徠的訓詁學、實學、西洋書解禁等等緣故,使得朱子理學在日本也受到了極大沖擊。

劉鈺“不忍”見朱子理學在日本也被沖擊,也對日本解禁了《幾何原本》、《泰西水法》等書深感“遺憾”,這一次除了帶果腹的糧食,還為日本人帶來了大量的精神食糧。

尤其是這些年思想大解禁后,對明末思想解禁導致的道德淪喪和享樂主義的反思也有不少,劉鈺精心挑選了一些大順極端道德主義的禮教書籍,專門送來。

再就是讓幕府對西方充滿恐懼的政府論、自由意志論等書籍。

這些書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肯定是會先送到江戶,由江戶的儒生們評價,劉鈺也不用怕會使其思想啟蒙。

雖不說能如歐洲人搞殖民那樣,讓當地土著“得到了圣經、失去了土地”,但僵化后的朱子理學在日本傳播劉鈺是樂于看到的。

畢竟可以搞亂日本:朱子理學為意識形態,那么幕府的合法性就大有問題。

只要大順能夠繼續往前走,距離如此之近,完全可以把日本再搞回混亂年代。幕府失權、大名獨立,足夠的外力可以保持這種平衡。

那些更激進的約翰洛克的書,則是為了讓幕府害怕,而更加封閉的。

禁書檢查的人已經熟悉了劉鈺的船隊,還和林允文開了個玩笑,說這么多書他們可能要好幾個月都要埋頭苦讀了。

這幾艘船都沒有貿易信牌,只是因為熟悉了,所以可以先進港。

沒多久,長崎奉行就先把劉鈺的那幾箱子書扣住。

和劉鈺見面之后,就安排了人陪著劉鈺去一趟江戶城。

這條路線是荷蘭人每年參江戶的路線,時間正好,荷蘭人是每年的陽歷二月份出發,大約五月份返回,正好和劉鈺的時間錯開。

他暫時不想和荷蘭人打交道,也不想發生什么沖突。

荷蘭人造謠的本事挺強的,而且每年還有一次參江戶的機會,指不定會怎么和幕府敗壞自己。

荷蘭人的賭癮比劉鈺要大得多,賭的膽子也比劉鈺大。

前朝天啟年間的平山常陳事件,荷蘭人敢直接扣日本的船,賭上面藏有西班牙的天主教傳教士。

冒著被攻擊“海盜行為、扣押日本船只”的風險,一舉賭贏,借機說明西葡合并的事,使得日本斷絕了與葡萄牙的貿易。

無論是對機遇的把握,還是敢于賭上一切的豪賭,都讓劉鈺對荷蘭人充滿警惕,至少現在不想與荷蘭人發生沖突——平山常陳事件之前,葡萄牙人一直在說荷蘭人的海盜行徑。如果那一次荷蘭人賭輸了,船上沒有傳教士,基本上荷蘭就沒機會在日本貿易了。

畢竟那是一條日本船,隨便扣押檢查,日本幕府心里肯定犯嘀咕:葡萄牙人說的沒錯,這不是海盜這是什么?

然而,賭贏了。

如今經過了百余年的風雨,荷蘭人年年都能去江戶。據說幕府將軍德川吉宗也是個開明的,見荷蘭人的時候,竟然沒有隔著竹簾,而是詢問了不少關于航海之類的事。

劉鈺知道要是現在就和荷蘭人發生沖突,自己肯定不占優勢。年年能見,和為了見一面得煞費苦心,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一行人過了小倉,便換了船,沿著小倉在海上一直航行到大阪,在大阪登陸后走陸路去江戶。

沿途饅頭等人都扮成跟隨的仆從,饅頭業務熟練,陪同劉鈺同時監視劉鈺的武士沒看出來任何問題,反倒是贊揚了一下“唐人的仆從遠比日本人要更恭謹和細膩”。

沿途的一些敏感的見聞,如軍械、士氣、炮臺、要沖等,劉鈺等人也用日本人不可能看得懂的漢語拼音記錄下來。

海岸線的地圖、瀨戶內海的航線、暗礁、島嶼等,也用蔥汁姜汁畫在白紙上。

到了江戶后,劉鈺便直接去了史世用的家。

這個弓馬嫻熟的孩兒軍密探,如今在江戶混的不錯,作為“御用”的武士教官,教江戶城的一些武士旗本們騎射之法。

在江戶城有專門的住所,史世用終究是劉鈺送來的,住在他這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一見面,劉鈺先樂了。

史世用穿著一身和服,腰間掛著倭刀,除了沒剃月代頭,活戳戳一個武士的打扮。

“平成兄!”

“守常兄!”

這幾年雖然住在江戶,但皇帝認為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故而讓他的妻子跟隨居住。

江戶城不準西洋女人居住,也不準西洋女人跟隨,但是唐人女子并不在此列,尤其是史世用靠一身本事,已經贏的了足以帶著妻子居住于此的地位。兩人平日里說話就用漢語,江戶城里也有一些當年逃亡到這里的儒生,總算是沒有忘記鄉音。

史世用見到劉鈺極為激動,但沒有將所有的激動都表現出來,周圍還有外人,便只把熟人相見的那份激動表達了一下。

“守常兄怎么來江戶了?”

“啊,參一下幕府將軍。暫時就先住在平成兄這里,估計也就半個月就要返回。平成兄在這邊可好?”

“好,好得很。”

史世用笑著叫妻子上了茶,便把自己教武士騎射的事一說。

聰明人說話知道該怎么說,并未說的太直白,便把史世用收集到的軍備等情況說了出來。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兩個人聊了一陣,日本這邊也傳來消息,讓劉鈺三日后覲見將軍。

待人一走,劉鈺便道:“平成兄,這也是我首次來江戶,不知可在城外閑逛否?若是可以,不妨出去看看風景。”

史世用聞弦知意,知道在屋里說話不方便,就帶著劉鈺出去走了走。

知道會有人跟著監視,史世用先帶著劉鈺去看了看江戶城最近風靡的大象。越南阮家前幾年給日本送來了日本史上的第一頭大象,為了能讓大象“覲見天皇”,還給這頭大象封了一個“廣南從四位白象”的官。

按照劉鈺的理解,可能四品官才有資格見天皇?他最不留情,講了一下“衛懿公好鶴”的故事,史世用放肆大笑。

笑過之后,又領著劉鈺到處閑逛,直到選了一處無人的空曠處,史世用便道:“不知是我知無不言只管描述?還是兄問我答?”

“我問你答吧。依你所見,倭人對我朝觀感如何?”

史世用苦笑搖頭道:“不好。當年逃亡至此的一些人,仍舊認為我朝是流寇,得國不正。”

劉鈺亦笑道:“這都是屁話。倭人認為大明得國正,也沒見壬辰年就不敢攻朝鮮、取大明。騙騙傻子還好,這個不必在意。”

史世用嘆息一聲,無奈至極。

“話雖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對當年沒有答應偽明乞師一事,耿耿于懷。當年太宗皇帝效鄭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沒有全滅偽明,借助偽明借兵之事,斥之為漢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對‘漢奸’二字的評價心懷怨恨。對國朝評價極差。”

“再者,前往長崎貿易的商人,為了得到貿易信牌,什么都說。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語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長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問題的。更因為他是皇帝身邊的人,對于“僭越”這樣的事,看得極重。

他平日里接觸的人,有不少當年逃亡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種餓死不食周粟的態度。

通過接觸,這種隱藏的敵意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

大順和日本的關系,很差。

官方往來完全沒有,也就在長崎有些非官方的貿易。

當年大順為了正統性,用了鄭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滅掉,卻一直不滅,就為了逼南明向外國借兵。

向外國借兵,不可同一而論。

問琉球、緬甸、朝鮮等借兵,這是藩屬履行封建義務,無可厚非。

但問日本、教廷借兵,這就可以用來大做文章。

借著借兵一事,用激進的意識形態對南明口誅筆伐,加上大順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學派的意識形態,徹底擊垮了南明的正統性。

這是政治智慧。

黃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際,張世杰遣使借兵、陳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當時情況,與宋無異。況且唐也曾借回鶻兵,漢奸二字,需再思量。

當時南明朝中也有人說:“日本事成,則割諸島與之。大海天乾,非比長江,縱然割島,彼豈能與我爭中原哉”。

這事不好評價,窮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個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識。

劉鈺深知統治階級的無恥,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后續的幾封借兵書,引出了一個大問題。

“恭維日本大國,人皆尚義,人皆有勇,人皆訓練弓刃,人皆慣習舟楫,地鄰佛國,王識天時……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師。”

“竊慕日本大國,威望隆赫,籠蓋諸邦;敬修奏本,請兵三千:一以聯唇齒之誼,一以報君父之仇。伏仰德威,發兵相助。”

當時借兵的書信很多,對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態度。

之于琉球這樣的藩屬,是用讓藩屬履行封建義務的態度。

而這幾封借兵書,則用了三個很犯忌諱的詞。

“大國”。

“唇齒之誼”。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說,后者這個唇齒之誼和聊效七日之哭,則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國的關系,自比為秦、楚。

這使得日本很是膨脹,自認自己已經和中國平起平坐了。

當然了,單就這個事而言,劉鈺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說二哥。

單就傳統的意識形態,搞平等外交,劉鈺背個“漢奸”、“秦檜”的帽子,不冤。

但其實這里面還有個事。

東亞體系之內,沒有平等外交,因為都是中華文化圈內的。

和法國、俄國、英國搞平等外交,源于他們不是中華文化圈內的國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樣,因為他們奪不了“正統”。

朝貢體系可以轉為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但朝貢體系的范圍內,有且只能有一個正統天子,而這個正統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間的對等外交,這就還涉及到一個“正統”的問題。

如果大家都是諸侯,日本覺得既然天朝都認可他們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關系,那么憑什么中國是天子正統?

搞對外交往,大順這邊的稱呼是“天子”。

換言之,不是中國和西洋諸國交往,而是中國加周邊藩屬的整個帝國,和西洋諸國交往。

朝鮮的皇帝是華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華夏天子,對外交往的時候是把整個中華文化圈捏成一團的。

當初對俄條約締結的時候,劉鈺也寫的很明確:藩屬國沒有資格直接和俄國進行任何談判和接觸,這個藩屬國在簽約的時候,劉鈺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國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國夠不到,當初簽的時候也很爽快。

雖然因為實力的關系,日本暫時不可能來爭這個正統,但是內部這種“我亦正統”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當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為這種道理增加了幾分論證。一方面大順“得國不正”,是饑民起義得的國;另一方面大順放棄了朱子理學,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學的內容,更顯得大順失去了“正統”的資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遺老,鼓吹“正統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漸接受了這種思想,雖無力侵略,卻關起門來自萌自爽。

劉鈺一直策劃的對日一戰,一方面是為了搞錢,另一方面也是讓大順從朝貢體系往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轉化的時候,這個藩屬范圍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說的這些事,正合劉鈺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對此大為不滿,等將來回去后添油加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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