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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五年 第1111章 呈堂證供
總督府。
自古民不告官,不但是因為官官相護,告了沒用,更因為制度和官員的心理,都不允許百姓這么做,如果百姓一個個都變成了刁民,但有不如意,受了一點小委屈,就擊鼓鳴冤,狀告各級官員,那各級官員還怎么理事?天下不就亂了嗎?
因此朝廷從上到下,包括皇帝,都是非常不樂見百姓告官員的,正所謂“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官員們喜歡聽話的百姓,皇帝就更是了。
聽聞民告官,很多官員的第一直覺就是自己的威嚴被挑戰了。
王永吉也是如此。
尤其被告的還是他的左膀右臂,按察使湯有慶。
這一次,他離開濟南,由湯有慶陪同兩位欽差前往沂水河,并非隨意,而是有意安排,有湯有慶跟隨,他可以隨時掌握,但現在,湯有慶卻被告了。而以兩位欽差的性子,絕對不會輕放,更令人擔心的是,湯有慶被告的是貪墨殺人的重罪,一旦湯有慶抵不過,將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那他王永吉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王永吉眼一黑,幾乎要暈過,不過他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短瞬的驚慌之后,他迅速就冷靜了下來,對著王喬喝道:“慌什么慌?不就是一兩個刁民嗎?湯有慶一省之刑名,豈會那么容易被告?”
王喬這才強自鎮定,滿頭冷汗的問道:“制臺,該怎么辦呢?”
“聽著!”
王永吉咬牙:“湯有慶的事情你不用管,本督自去處置,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個書吏,不行就把他的家里人全部抓起來,無論如何也要逼他現身,召回賬本。同時控制全城,但是有不法不明之人,立刻拿下!”
王喬點頭。
“還不快去?”王永吉吼。
王喬急急去了。
王永吉轉對管家:“去準備車駕吧,天一亮,本督就前往沂水縣。”
管家猶豫:“老爺,可現在剛半夜……”
“讓你去你就去!”王永吉吼了出來。
管家這才慌不迭的去準備。
王永吉在花廳里來回踱步。
而這中間,聽到動靜,意識到有大事發生的王夫人披衣而起,來到花廳,詢問丈夫發生了什么事。
王永吉咬咬牙,左右看無人,壓低聲音,在夫人耳邊道:“天亮后,你去興福寺上香祈福……”
夫人一驚:“啊,老爺。”
王永吉卻是冷靜:“讓你去你就去,不要多想,更不要多問!”
“老爺……”
“下去!”王永吉甩袖。
夫人用香帕試淚,哭哭啼啼的去了。
明制,像是濟南府這樣的大城市,都實行宵禁,“諸夜禁,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鐘聲動,聽人行。違者笞二十七,有官者聽贖。其公務急速,及疾病死喪產育之類不禁。”
但今夜似乎不平靜,宵禁之后,依然有一些黑影在暗中活動,一直到天亮。
天亮后。
王永吉的車駕離開濟南府,急急往沂水縣而去,因為他走的太快太急,很多送行的官員直等來到總督府之后才直到,總督大人早就已經離開了。
“制臺走這么早?這是城門一開就出城了啊……”有官員好奇。
“制臺心憂兩位欽差啊。”有人解。
王永吉走后不久,一隊靈幡白幛、紙人紙馬紙轎,披麻戴孝的出殯隊伍也出現在了城門口。
因為有知府王喬的暗中命令,這幾日里,守城軍士以查盜為名,對出城之人搜查極嚴,即便是婚喪嫁娶,也要一一從嚴搜查,就算是死人的棺材,他們也是要看上一眼的。
雖然家屬哭泣懇求,但守城軍士還是挪開了一線棺材板,確定里面是一個死人之后,這才放行通過。
“嗚嗚嗚嗚……”
出殯隊伍,從老到幼,一個個都哭的是死去活來。
等到出了城,哭聲就更是劇烈了。
道邊的人指指點點,都說是城南的一個老太太亡故了,今日出殯。
哭聲將濟南城拋在身后。
終于,出殯隊伍來到了事先選好的墓地,濟南城南的一處荒野山坡上。眾人的腳步雖然停了下來,但哭聲卻沒有停止,他們跪在地上,對著棺材叩拜,一個披麻戴孝,一直低著頭的中年人抬起頭來,陽光照著他蒼白、沒有血色的臉,胡須飄零,原來正是蕭漢俊。
蕭漢俊手一揮,幾個孝子忍住悲聲,挪開棺材,從棺材下面的夾層里,扶出一個人來。
年紀不大,著黑衣穿草鞋,看起來像是一個腳夫,但看他的細皮白肉就可以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腳夫。
出了棺材,年輕人長長地舒展了一口氣,有劫后余生的感覺,隨即向蕭漢俊行禮。感激涕零的說道:“孫泰帶全家謝先生救命之恩!”
原來他叫孫泰,正是濟南知府王喬正在搜捕的那一個書吏。
蕭漢俊向旁邊一指,意思是我們一邊說話。
孫泰跟了過去,兩人遠離哭聲,來到一個僻靜處。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蕭漢俊望著年輕人,眉頭緊皺。
“學生要去告發王喬。”孫泰胸膛一挺:“王喬不讓我活,試圖抓我家人,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說著,再次深輯行禮:“學生的家人,就付托給先生了,大恩大德,容學生日后報答。”
“不必客氣,你的家人,我自會照顧好,”蕭漢俊盯著孫泰,嘆息:“可王喬不是一般人,他是濟南知府,官官相護,你自信能告倒他嗎?”
像是早已經看出孫泰是一個倔脾氣,所以他故意激。
“就不信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學生找兩位欽差告他,若不成,學生就去北京告御狀!”
孫泰說的激動。
蕭漢俊看著他,聲音卻越發冷靜:“只靠你手里的那個賬本,怕是告不倒王喬的,只要他咬死不承認,你就沒有辦法,他最多不過就是一個罷官撤職,而你惹了他,他的后臺是不會放過你的。到時,你和你的家人怕是難在濟南和山東立足了。”
孫泰臉色漲紅:“那先生說怎么辦?難道不告他,任由他貪墨嗎?”
“要告就告大的,連他的后臺一起告,如此才能永絕后患,朝廷派來的兩位欽差,一個是前唐王,另一個御史方以智,這兩人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只要你告,并且有證據,他們絕對會為你主持公道!”蕭漢俊道。
孫泰點頭,但隨即疑惑:“王喬的后臺……先生是指總督制臺嗎?可學生并沒有他涉貪的證據啊?”
蕭漢俊不說話,只從懷里取出一本冊子,遞給了年輕人。
孫泰接過,展開看了幾眼,隨即臉色就變了。
“這這這……”
孫泰抬起頭,驚駭的看著蕭漢俊。
比起他手里的賬本,眼前的這本小冊子,才是真正利害的關鍵。
而且這些證據指的不是濟南知府王喬,而是指向了山東總督王永吉!
總督,朝廷二品大員,封疆大吏……
“還有一個消息告訴你,王永吉的左右臂膀,按察使湯有慶已經被百姓告了,現在兩位欽差正在沂水縣審他。”蕭漢俊道。
孫泰聽了更驚。
“怎么?”蕭漢俊望著他:“你怕了?”
孫泰的臉色立刻就漲紅,蕭漢俊失望、輕蔑,甚至是透出一些鄙夷的目光,一下就刺激了他,他大聲說道:“怎么會怕?圣人曰,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為天下除垢,學生求之不得呢!有此證據,學生必在欽差面前揭露王永吉的真面目!”
“好!”
蕭漢俊贊許點頭:“就知道孫生不會讓我失望。”
隨即壓低聲音,叮囑道:“有一件事,如果王永吉拒不認罪,你可以……”
孫泰聽的驚訝。他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蕭漢俊。
蕭漢俊卻依然面無表情:“一定要記著,此一秘密,只能告訴兩位欽差,不可和他人言,如果有他人在場,就用筆墨書寫。”
孫泰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蕭漢俊的意思,這里是山東,他狀告的是山東總督王永吉,如此機密的事情,如果當堂說出來,被王永吉的爪牙聽見并提前破壞,那就后悔莫及了。
“學生記住了。”孫泰拱手。
蕭漢俊望著他:“我能助你的,也只有這些了。馬三!”
“在!”
在遠處的一個壯漢孝子奔了過來。
“你帶人護送孫生,一路往沂水而去。”蕭漢俊道。
“是。”
馬三領命,向孫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孫泰深輯,起身后,頭也不會的走了。
遠處的哭聲還在繼續,蕭漢俊望著他離開的背影,面色沉思。
“蕭郎。他真的能行嗎?”
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出現在蕭漢俊的身后。
蕭漢俊點點頭:“其實……他并不是關鍵,關鍵是朱聿鍵和方以智,以及隆武究竟給了他們兩人什么樣的密旨?”
“你擔心……他們兩人壓不住王永吉?”女子柔聲問。
“王永吉不會坐以待斃,他在山東做了七年的巡撫,四年的總督,深諳為官之道,極會籠絡人心,上上下下,多是他的人,朱聿鍵和方以智如果沒有一定魄力,還真不一定能壓住他。”蕭漢俊道。
“那我們……”女子有點不安。
蕭漢俊看向她,安慰道:“你也不用擔心,鐵證如山,王永吉抵賴不了的,還有,如果我所料不差,現在隆武一半的精力在賑災,另一半的精力怕是全部都落在了山東,錦衣衛和那一位李公公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山東,除非王永吉什么也不做,安然受死,否則他是在劫難逃!”
聽到李公公這三個字,女子又緊張了起來。她不由的左右看。
“放心,他現在應該還沒有找到我們。不過快了,”蕭漢俊說的平常:“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說著,邁步返回,不再說了。
女子擦一把眼角的淚,快步跟上。
沂水縣。
有人在縣衙擊鼓鳴冤,在兩位欽差面前,狀告按察使大人的消息,迅速就轟動了全城。
按察使那可是一省的刑名,主管司法,歷來都是坐堂審案,想不到今日竟然有人敢告按察使大人,這可是平生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事情,于是,所有沂水縣的百姓都涌向縣衙。
縣衙大堂。
在最初的驚駭之后,山東按察使湯有慶已經冷靜了下來,面對劉姓金商的指控,他嚴厲駁斥,說一派胡言,全都是污蔑,還要治劉姓金商誣告之罪!
劉姓金商早已經豁出去了,他拿出兒子去往濟南,向湯有慶的行賄記錄,要求和湯有慶的親隨對質。
同時,劉姓金商也說了一個大秘密,當初,清查盜采之時,湯有慶私下里曾經暗示,說,但是銀子花到位,私人金礦也都是能保住的,也因此,他劉家才拿出傾家之產,去濟南找關系,送銀子,最后送到了湯有慶的府上,不想他們的礦洞還是被封了,人財兩空,兩個兒子氣不過,到濟南去找湯有慶論理,也許他們太激烈,中間發生了沖突,回來的路上,兩個兒子就遇上了流賊,被戕殺在了道邊。
本來,劉姓金商就對兒子的遇害,有所懷疑,而前些日子,一個行腳的商人路過他們村,在討要茶水之時,說起了當日他在濟南官道上看到了一幕有官兵假扮流賊,劫殺了沂水的兩個商人,他當日恰好看見,藏在草屋中逃過一劫。
劉姓金商聽說后,立刻意識到對方所說乃是自己的兩個兒子,于是急忙追上,請求那商人作證,以為他兩個兒子伸冤。
那商人原本不肯,但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終于是同意寫下了一張事發的經過,并且簽字畫押,但為了自保,商人說,除非是朝廷大官到山東,否則他也是不敢出堂作證的,同時他也勸說劉姓商人不要輕易告發,一旦泄露,不但不能為兩個兒子伸張冤屈,他自己也是難保的。
劉姓金商知道對方說的在理,點頭同意,于是含著冤屈,一直在等待,昨日聽說朝廷欽差到了縣城,他連夜趕來,擂響大鼓,以為兩個兒子鳴冤。
“那商人姓王,乃是登州人士,地址姓名都給草民留下了,請欽差大人派人傳他。”
劉姓金商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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