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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第五章 皇后授業
汴河宮內廷以乾方宮、翠微宮為主,另有寧壽宮、萬春宮、芷芳宮、千秋殿、蓬萊殿、合歡殿、三清殿、玄真觀等三宮六院、宮殿院閣四五十所。ωωw.qqχsΠéω.℃ò
中宮翠微,英睿皇后卻沒住在翠微宮里,而是住在乾方宮。
乾方宮乃帝王居所,前殿立政殿為天子下朝后批折理政之所,東西配殿春暖夏涼,后殿為寢殿。當天子未納妃嬪,三宮六院僅皇后一人,天子稱夫妻同體,分宮而居著實生分,故而自親政之日起就召皇后居于乾方宮后殿,帝后同食同寢,分殿理政。
英睿皇后提點天下刑獄,常召刑曹班子于乾方宮中一同復核大辟卷宗,有心將一身所學授與臣子,為朝廷培養驗尸斷案的專才。
圣上為此讓出了立政殿,搬去了外廷金鑾殿東的太極殿批折子,這般遷就看重,可見皇后圣寵之盛。
一大清早,一場雨洗了汴河宮,朱墻明黃瓦,玉階玄青磚,宮闕莊嚴,使得西崇門外的八頂轎子落地時都不約而同地壓低了聲響。
懿旨中雖然說的是午時,但依禮法,拜見皇后需早早就來候駕,故而才辰時,八家貴女便到了宮里。
宮門內站著個大宮女,身后跟著幾個宮人,見貴女們下了轎子便福身道:“奴婢承乾殿掌事宮婢彩娥,迎候諸位小姐。”
承乾殿乃乾方宮的寢殿之名,一聽是天子寢宮的大宮女,貴女們連忙福身還禮。
“彩娥姑娘久候了。”為首的貴女笑著福身,一抬眼,眉黛奪盡煙雨色,眸波柔婉,佳人似水。
“此乃奴婢的差事,應當的。”彩娥側過身去,笑道,“幾位小姐請隨奴婢入宮。”
宮道深青如洗,一行粉黛步入宮門,金輝東灑,麗影映上宮墻,幻若走馬燈。
西崇門離后妃寢宮近,貴女們行經翠微宮而未入,又被彩娥領著往東走了兩三刻的時辰才停了下來。只見巍巍帝宮坐于金輝里,瓊宮大殿,帝氣非凡。
見是帝宮,貴女們既驚喜又不是滋味兒,彩娥引路在前,眾人忙理鬢整衣而入。
寢殿華闊,九重梨帳盡處置著龍鳳雕案,其下宮毯瑰麗,花梨生香。兩排小案置于下首,盤中果香清淡,地上擺了蒲團。
“時辰尚早,皇后娘娘正在立政殿中與刑曹的大人們審閱卷宗,諸位小姐請入殿奉茶,恭候鳳駕。”彩娥將貴女們領入殿內,命宮女們奉上了春茶。
皇后提點刑獄一事已天下皆知,但立政殿就在前殿,在如此近的地方聽聞此事還是叫人覺得不可思議。貴女們心里不知鉆著什么滋味兒,不約而同地望向立政殿的方向。
離午時還有兩個時辰,誰也不知鳳駕何時能來,只好一邊奉茶,一邊候著。
外廷,太極殿。
一只茶盞碎在地上,小安子瞄了眼師父范通的眼色,麻溜兒地進殿收拾,出來時輕手輕腳地關上殿門退去一旁,一口大氣兒都不敢喘。
殿內帝音慵懶含笑,笑聲卻是冷的,“瞧瞧這些奏折,他們聯名奏請選妃倒也罷了,還道皇后出身微賤,難掌中宮!這哪是奏請選妃,這是奏請廢后啊!”
左相陳有良領著一班心腹跪在殿內,誰也不敢在這時候吭聲。
“敢情朕去了趟古水縣,他們在朝中凈琢磨廢后的事兒了,還費盡心思在茶館里安插了個門生,宣揚皇后專寵禍國。你們猜猜,是誰的門生?”
陳有良道:“何老都督處世圓滑,這次聯名請奏的人里就沒有他,只是跟他過從甚密罷了。微臣以為,茶館里的人定非他的門生,不過江南士族以他為首,他也脫不了干系就是了。”
“嗯,有長進。”步惜歡坐著龍案后,明黃案上擺著一堆翻開的奏折,他拿起最上頭的一本擲了下去,“林幼學!”
陳有良眉頭一皺,兵曹尚書?
“他昨夜提起嶺南時還一副難色,跟朕說嶺南軍中多異士,江南駐軍久不經戰事,恐難平嶺南,勸朕與嶺南議和。”步惜歡冷笑一聲,“聽聽!朕和朕自個兒的臣子還得議和了。朝廷用人之際,個個都把腦袋往回縮,倒是對朕的后宮用足了心思!朕要這兵曹尚書有何用!他們真以為朕剛親政,寒門尚未成勢,朕就動不了他們?”
步惜歡抬手一拂,龍案上的奏折嘩啦啦地全掃去了地上。
一干心腹之臣俯了俯身,一人道:“陛下親寒門,他們盯著后宮,往遠了說是為了榮華久長,往近了說是為了阻撓取仕改革。日后施行改革之策時,若前朝后宮一同使力,新策推行的阻力會大很多。”
陳有良問:“陛下想現在就動?”
步惜歡不置可否,“朕自有治他們的法子,卿等無需操心,只需把心思放在取仕之策上。否則,朕就是治了他們,朝中一時半會兒的也無人填補空缺。”
眾臣心中咯噔一聲!
林幼學原是淮南道總兵,陛下將其調至朝中封了兵曹尚書,看似加官進爵,實則是放在了眼皮子底下,把他和嫡系兵馬分開,以扼其兵權。
兵權之重,陛下怎能不知?士族之中亦有良臣,這些年來,陛下借魏家之名在江南結交士族,淮南道、黔西道、關中道經過十余年的滲透,安插培植在軍中的人已然成勢,淮南道的兵馬副使都已經是陛下的人了,如今不過是在等一道圣旨,圣旨一下,兵權即可收歸朝廷。旨意未下是因為一旦大動,必有狗急跳墻之輩,到時要除小股余孽,淮南、黔西、關中必定會亂上一陣子,眼下嶺南未平,陛下要提防嶺南趁亂生事。
平嶺南才是當務之急,陛下比誰都清楚,可聽他方才的意思似乎是想現在就動?
現在就動……是不是急了點兒?反正江南的兵權已大半在握,廢后選妃的折子不理不就是了?否則,豈不是打草驚蛇?
眾臣偷偷抬眼,殿內似有暗流涌動。晨光灑進殿內,年輕的帝王仿佛融在一團紅云里,沉眠未醒,眉宇之間波瀾不興,眾臣卻禁不住心頭驚顫,趕忙齊聲道:“臣等遵旨!”
陛下素懷乾坤之謀,有凌云萬丈之才,這一場與江南士族的較量,是殺伐是隱忍,想來他心中必有權衡。
陳有良將奏折拾起,齊整地呈回龍案上,而后才與眾臣退出了大殿。
小安子瞄向陳有良,陳有良搖了搖頭,小安子立刻蔫頭耷腦地把端來的春茶遞給了宮女,宮女把放溫了的茶端了下去,不一會兒便換了盞熱的來,小安子端著茶在大殿門口一聲也不敢吭地繼續候著。
約莫這盞茶又放溫了時,大殿里傳來了步惜歡的聲音,“李朝榮呢?”
“臣在!”李朝榮在殿外應了聲,隨即進了太極殿。
步惜歡負手立在窗邊,“朕去古水縣前命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朝榮道:“回陛下,都已查到了。”
步惜歡揚了揚唇角,“不必呈給朕看,直接送皇后那兒去。”
李朝榮道聲遵旨,剛要退出去,又問:“陛下之意是現在就送?”
“宜早不宜遲。”
“可皇后殿下在乾方宮中召見臣女,現在……”
“嗯?”步惜歡轉過頭來,眸中盡是詫色。
李朝榮這才想起此事忘了稟奏,“陛下恕罪,昨夜您回寢宮時已過了四更,五更要早朝,微臣便沒回稟。昨日下午,皇后殿下從福記出來后曾命隱衛查過西雅間里的人,隱衛昨夜將密奏呈入殿中,皇后殿下連夜下了召見臣女的懿旨,還賜了午膳。”
李朝榮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奏呈上,其中所奏之事與暮青昨夜看的那封一字不差。
步惜歡的目光落在八府貴女的閨名上,在為首的“何”字上頓了頓,掌心緩緩握起,密奏頃刻間化作一把齏粉,只見他抬袖隨意一灑,齏粉落在奏折上,仿佛蒙了層陳灰。
“什么時辰了?”
“回陛下,隅中。”
步惜歡揚了揚眉,眸底溢出笑來,轉出龍案便往殿外走去,“這等稀奇事不可錯過,走,瞧瞧去!”
閨秀們在承乾殿中候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鳳駕,為免頻頻出恭,連茶也不敢多喝。
坐著干等甚是熬人,幾位貴女不停地隔著庭院往立政殿瞧,神情有些不耐。
彩娥笑道:“今兒日頭好,諸位小姐不妨移步殿外賞賞園景。”
游園賞景雖也無聊,但好過坐著干等,一干貴女頭一回入宮,倒也想賞賞帝庭美景,于是紛紛移步殿外。
正是百花爭艷的時節,帝庭中卻不見一株名花,只見細草小竹叢生,花繁似星,溪石秀雅,意境恬靜,卻不襯帝宮的氣派。
“瞧帝庭之景如此別致,想來應是皇后娘娘命宮匠栽置的吧?”一名貴女噗嗤一笑,其余人暗笑不語,皆當聽不出這話里的嘲弄之意。
賤籍出身到底是賤籍出身,縱是貴為中宮,也掩不住小家子氣。
說話的貴女及笄之年,孔雀羅裙,榴花步搖,眉梢眼角飛揚著一股子驕陽之氣。彩娥記得在宮門前,她的婢女遞來的牌子上寫著林字兒,便猜想這應是兵曹尚書林幼學之女林玥了。
“林小姐此言差矣。”彩娥也當聽不出林玥話里的嘲諷,只笑著回話道,“皇后娘娘愛民如子,心思都在刑獄要務上,從不理會宮中瑣事。”
林玥一愣,其余貴女皆露出疑色。
英睿皇后不理宮中瑣事,難道宮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把帝庭栽置成這樣?
彩娥笑道:“諸位小姐眼前所見之景乃是宮匠謹遵圣意而為。”
“……”圣意?!
貴女們杏目圓睜,見彩娥的笑里盡是神往之色,不由覺得古怪。
聽說圣上乃驚才絕艷之人,怎會……
噗嗤!
這時,一人笑了聲,打趣林玥道:“你呀!叫你平日里與各府姐妹多相聚賞園,你偏嫌無聊,今兒走眼了吧?這帝庭之中,一石一木為山,一砂一葉為水,化繁為簡,境高至極,可謂方圓之地見千傾萬壑。這一方帝庭納盡了萬里江山,名花佳木若在此庭中,才是俗物。”
這話既抬高了其他貴女賞園的眼力,也給林玥方才之失找了理由,更將帝庭之景褒美了一番,可謂八面玲瓏。
貴女們紛紛笑著稱是,林玥面頰飛紅,嗔道:“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詩書,妹妹甘拜下風總行了吧?日后一定與各位姐妹多走動。”
林玥邊嗔邊往立政殿的方向瞧,何初心哎了一聲,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卻也忍不住往立政殿的方向脧了一眼。
彩娥將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胸中的丘壑奴婢不敢妄猜,只知帝庭中的花草并非凡物。”
“哦?”林玥睨眼看來。
“這帝庭中的一花一木都是陛下向瑾王爺求教而來,女子久居于此,疏氣驅寒,最是養身。”
什么?
眾貴女怔住。
“立政殿和寢殿中擺設的花都是陛下親自從庭中摘選修剪的,陛下待娘娘體貼入微,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彩娥望著西殿道。
當年,陛下將西殿賜為周美人的寢殿,周美人留書出走后,服侍過她的宮人都奉旨留在了西配殿,殿內的擺設多年來一直維持著原樣。
陛下思念周美人,她因是周美人的貼身宮婢,便有幸被調到了承乾殿內侍駕,如今已成了乾方殿中的大宮女。
她能有今日的造化都是托周美人的福,只是沒想到周美人會是女兒身,更沒想到今生還有再服侍她的福分。
天下人都以為皇后殿下初掌中宮,可實際上,她多年前就是汴河宮的女主子了。
多年前的事如今已少有人知,但單單是庭草之事就已足以令貴女們聞之色變了。
什么方圓之地見千傾萬壑,什么一方帝庭納盡萬里江山,這其實就是塊藥園子!
沒人敢看何初心的臉色,只瞄見一雙春指在袖下擰著錦帕,指尖比帕子白。
這江南水師都督府里的孫小姐雖出身武將門庭,卻比書香門第里的小姐養得還矜貴,尤擅詩琴,可謂才女。今日指點帝庭造詣,傳揚出去本應是一段佳話,沒想到眨眼之間就成了笑話,還有比這更讓人臉疼的事兒?
林玥的臉色青紅變幻,眼底有不解之色。
貴女們也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立政殿。
不是傳聞英睿皇后粗壯如漢奇丑無比?圣上如此待她,傳言當真可信?
恰在這時,只聽吱呀一聲,立政殿的后門開了!
帝庭之中霎時無聲,貴女們定睛屏息,都以為鳳駕將至,卻只見殿中匆匆走出一個小太監。小太監敞開殿門,支起明窗,手腳甚是麻利。
彩娥走過去問道:“還未到午膳的時辰,這是……”
小太監道:“冷宮那邊兒的井里剛起出具白骨,皇后殿下正與刑曹的幾位大人在殿內驗看,說是把大殿的門窗都打開,散散尸氣。”
二人的話音頗低,在寂庭之中卻如鶴唳之聲,貴女們皆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時,從殿內傳出一道人聲。
“……刑曹之職在于審定律法,復核各州刑案、會同九卿審核大辟之案,以及直理汴都轄內的待罪案。驗尸乃是仵作之事,非臣等之職,請恕臣等難明皇后殿下之意。”聽話音,進言之人是位老臣,想來應是刑曹尚書傅老大人了。
刑曹上下皆是皇黨,念及圣恩,刑吏們才忍受一介女子提點天下刑獄。可大權旁落,一班刑曹大員心里怎會真的痛快?忍到今日已屬不易,皇后竟還要在立政殿內驗尸,立政殿乃是天子理政之所,皇后問政已是不成體統,在殿內驗尸豈不更添晦氣?
眼見一幫天子近臣不滿皇后,貴女們直勾勾地盯著前殿,紛紛豎直了耳朵。
——聽。
殿內有道話音傳出,“你們復核刑案之才若能有口才的一半,本宮就不必挑提點刑獄的擔子了。”
這話音不緊不慢,威若春雷,似雪清寒,驚了一干帝門嬌客。
好嗓音!
有這樣一副嗓音的女子當真奇丑如漢?
貴女們心里沒了底,紛紛絞起了帕子。
殿內,皇后道:“上半年各州呈報的刑案卷宗在此,本宮出宮十日,卿等復核了一遍,就只挑出了這五宗需要發回重審的刑案,其余皆無疑處?”
“回皇后殿下,這些案子乃臣等一同復核的,除了罪證確鑿并無疑點的,尚有一些無頭公案,尸身經水淹、土掩、火燒、斷離之后已無憑驗看!驗尸乃是仵作之職,仵作驗不出死因,地方縣衙也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卷宗呈報至刑曹,臣等又怎能復核出個所以然來?”傅老尚書振振有詞。
皇后冷笑一聲,“老尚書怎知定是仵作驗不出死因,縣衙查不出死者身份,而無其他緣由?”
傅老尚書一噎,一道紙聲傳來,嘩啦啦一響,皇后翻看卷宗的紙風隔著老遠都割得人臉疼。
“今年三月,淮州瞿縣大劉子村后山的案子:獵戶去后山打獵時發現了一具尸骨,頭面膨脹,皮發脫落,口唇翻張,兩眼突出,蛆蟲咂食,壞爛不堪。仵作以無憑檢驗申報衙屬,衙門差人問了村民,村民皆道村中無人失蹤,也沒人見過生人上山,衙門貼了告示,無人認領尸身,這案子就成了無頭公案。你們瞧瞧卷宗里的供狀,字跡工整,再想想案發地,瞿縣大劉子村,稍查圖志便可知此村在窮山惡水之地,村民可能目不識丁,這些供狀極有可能是由吏人代寫的。那么,你等怎知吏人未被收買而作假證?又怎敢斷定在這幾張供狀上畫押的保伍與吏人之間沒有勾結?未經細查,就憑一二人口說,三兩紙供狀,就斷定一樁命案是無頭公案?兒戲!”
卷宗擲去地上,砸得玉磚鏗的一聲,聲似冰碎。
皇后緊接著又翻開一冊卷宗,道:“還有這永江縣的案子,也說壞爛不堪,無從下手,卷宗就遞交至刑曹了。壞爛不堪是怎么個不堪法兒?尸身上有無刃傷、打傷,傷處有無虛空,尸身有無斷骨之處,致死原因能否推斷?這些在驗尸狀上都沒瞧見,就敢以無憑驗看為由備案申報上級?是仵作膽大躲懶,還是你們這些刑曹大員都太好糊弄?”
“這臨州城外的案子也是,尸身上可見刀傷三處,其中一刀刺中心脈,驗為致死傷。但尸身已腐,傷處已然虛空,難以憑傷口驗證兇器之形,因此雖有疑兇,卻因難定兇器而難以結案,最終竟也以無憑覆驗為由備文申報至刑曹。既是刀傷,尸身已腐,理應驗骨,骨上有無刃傷尚未看驗,豈可說難定兇器?”
“老尚書當年復核刑案就只是翻翻卷宗,對對供詞及證物?這差事若只是如此,書吏便可為之,朝廷何需高官厚祿的養著一班刑曹大員?”
“卿等提點天下刑獄,卻對驗死驗傷之理一竅不通,下官不糊弄你們又糊弄誰去?你們皆是士族出身,有幾人當過縣吏?你們可知縣衙平日里審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偷雞摸狗、打架斗毆、鄰里紛爭,似這等芝麻綠豆般的小案一天能審好幾樁,知縣嫌麻煩草草判結的案子每日都有,主簿、衙役、仵作奉命在驗傷狀和供詞上做文章,經年日久,甚是油滑。你等復核刑案,想從這些人呈上的卷宗里看出疑點來,沒有驗尸斷案的真本事就只能被糊弄!”
卷宗一冊接著一冊地被擲去地上,傅老尚書一句話也插不上,直把一張老臉憋得發紅,其余人等更是無話辯駁,只得默聲聆聽后訓。
皇后繼續翻看卷宗,“刑曹上下可以不行驗尸之事,但不可不明驗尸之理,凡尸檢、物證、供詞之筆跡邏輯,乃至血跡、手腳印、須發等等,需均明其理,方能擔復核刑案之重任,于萬千卷宗之中發現疑點。”
刑曹大員們還是不出聲——士族權貴何等心高氣傲?不出聲就是低頭了。
“今日起,早朝之后晌午之前,刑曹上下依舊在立政殿辦公,凡遇疑難要案,本宮當殿審斷,你等用心聽記。”
“臣謹遵懿旨。”老尚書道聲遵旨,有氣無力,似斗敗之雞。
“臣等謹遵懿旨。”其余人也趕忙應聲。
“那今日就說說淮州的碎尸案,案情你們都清楚吧?”皇后挑出一冊卷宗來,還在翻看著,刑吏們就覺得面皮發緊,心道一聲,慘了!
上個月初,淮江上游的漁民在打漁時撈出了一具尸塊,五日后,下游又有漁民撈出一具尸塊,因淮江上下游之間相隔百里,撈出尸塊之地分屬兩縣,縣衙上報州衙,仵作卻說發現的尸塊部位不相連,尸塊又被魚蟹啃食得不成樣子,因此不好斷定死亡時間,連是不是同一具尸體上的也不好說,這案子就成了難案。
官府最頭疼的就是碎尸案,尤其是遠隔兩地的碎尸案,各州縣因路途遙遠,傳遞公文互通案情耗時耗力,尸塊往往在運送途中就壞爛了,又常常衙門還在搜尋尸塊,謠言就已經鬧得人心惶惶了。衙門破不了案,百姓就罵官府無能,朝廷也斥責地方州衙辦案不力,地方衙門是一個頭兩個大。
于是,淮州刺史尋了個借口,說一開始發現尸塊的地點在淮江上游,淮江水連著汴河,尸塊很可能是從汴河沖下來的,所以死者和兇手十有八九在汴州,案子應該讓汴州查。汴州當然不肯接,說尸塊是在淮州轄內發現的,理應由淮州查察。
這案子就這么被踢來踢去,最后踢來了刑曹。
當今皇后是何許人也?雖然刑吏們到立政殿辦公的時日不長,但皇后的好惡還是知道的。這樁案子,官府嫌麻煩的作為定然讓她深惡痛絕,今兒把這案子提了出來,一頓訓斥只怕是免不了的。
于是,一時間沒人敢答話,只是縮著脖子,等著挨罵。
皇后卻問道:“你等對此案有何看法?”
刑吏們嘴巴張得老大,一臉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書最先反應過來,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問過,案發前后,兩州的交界地帶無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魚蟹吃了許多,只剩殘骨架子,四五日的時間倒是有可能被沖出百余里。據兩縣呈上的驗尸狀來看,尸肉都遭魚蟹啃食過,但上游的那塊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塊輕些,因此老臣認為不能排除兩縣撈出的尸塊出自同一具尸體的可能,但拋尸地是在汴河還是淮江,這……還不好說。”
侍郎道:“微臣以為,無論拋尸地在何處,江水都會將尸塊沖往下游。益陽知縣曾命人在江中打撈,但尚無所獲便遇上了雨季,連月來的幾場雨這么一沖,江中的尸塊還不知沖去了哪兒。眼下,這案子的線索太少了。”
皇后靜靜地聽著,聽罷后問:“還有要補充的嗎?”
刑吏們面面相覷,最終齊聲道:“臣等皆以為此案的線索太少。”
也就是說,十有八九破不了。
刑吏們低著頭,不敢看皇后的臉色。
殿中靜了靜,皇后出言訓示時語調如常,與其說是訓示,倒不如說是教導,“當一件案子線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頸時,應該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歸最初——把目光收回來,重新勘察現場、再驗尸身,新線索往往就藏在舊線索里。”
這話倒是頭一回聽說,傅老尚書仔細品著“回歸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剛生就露出了難色,“可是,尸體是漁民在江上發現的,尸身又不全,再驗還能驗出什么來?”
“驗骨!兇器、分尸地點、兇手是做何營生的,興許都能有所收獲。”
“……娘娘所言當真?”傅老尚書嘶了一聲,詫異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覺。
皇后不以為忤,只道:“傳。”
刑吏們不知傳什么,只見宮人聞旨退了下去。
帝庭中,貴女們見宮人從立政殿內卻行而出,沿著大殿后的廊下進了東配殿,出來時手里捧著托盤,上面擺滿了牲禽骨肉,有大塊的,有小塊的,雖已屠凈,但都還是生的,血肉新鮮。宮人們端著盤子有序地穿廊而過,貴女們聞著飄來的腥風,想著殿中正議著的碎尸案,直覺得胃中翻攪鬧騰,趕忙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多看。
殿內,皇后之言傳了出來。
“這些是從御膳房里征用來的牲禽,牛羊豬雞皆已屠凈斬好,你等上前細看,說說有何不同之處。先看那盤牛腿骨。”
殿內傳出低低切切的議論聲,而后有刑吏回了話。
“回皇后娘娘,盤中兩根牛腿骨,左邊的斷面塌陷,有崩裂之態,右邊的亦有骨裂之態,但斷面平整許多。”
“可知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兇器不同。”
“沒錯,左腿骨是被砸斷的,右腿骨是被砍斷的。”皇后道罷頓了頓,“再看那盤豬骨。”
“回皇后娘娘,豬骨也像是被砸斷的,只不過……左邊的看起來與被砸斷的牛骨相似,右邊的骨上卻有幾個圓窩。”
“可知這又說明了什么?”
“說明……還是兇器不同!”
“沒錯,同是被砸斷的,左骨是被斧背砸斷的,右骨則是被圓錘砸斷的。”
眾臣發出恍然之聲。
“再看那盤羊骨。”
“回皇后娘娘,兩根羊骨都是被砍斷的,但一者可見骨裂,一者未見,顯然也是兇器有所不同!”刑吏回話時,語氣里已能聽出興奮之意。
“嗯。同是被砍斷的,左骨是被斧刃砍斷的,右骨是被菜刀斬斷的。”
“皇后娘娘之意是,雖然尸肉無存,但通過尸骨仍可驗出兇器?”
“不僅如此,你們再看看那兩盤雞鴨。”
“這……恕臣等尚不能看出這兩盤雞鴨是用何物斬斷的,只能看出一盤被斬得干凈利落,一盤則骨斷皮連,骨渣扎手。”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聲,道:“這兩盤雞鴨都是用御膳房的菜刀斬斷的,只是用刀之人不同。斬雞腿的人是御廚,所以斬得干凈利落。斬鴨腿的人是宮女,因廚事生疏不擅用刀,故而骨斷皮連骨渣刺手。”
皇后之音疏淡無波,卻一言激起千層浪,殿中頓時嘆聲不絕。
皇后道:“斧錘刀剪,棍棒鋸石,兇器不同,在尸骨上留下的形態必有不同。刀有多長,斧有多厚,棍棒幾粗,鋸齒疏密——兇器有何特點,尸體會開口說話!”
“同理,兇手的性情、習慣,乃至做何營生,尸體也會告訴我們——尸體的創面干凈利落,則兇手可能心狠手辣,可能做的是屠宰盜搶等與殺生有關的行當。反之,兇手則可能是尋常百姓,亦或與殺生的營生無關。”
“在分尸案中,常用的兇器是刀、斧和鋸子。刀有菜刀、柴刀、篾刀、武刀之別;斧有刃長刃厚、背圓背方之分;鋸子亦有鋸齒尖圓疏密之別。值得一提的是,分尸并不容易,刀斧可能會卷刃,鋸子可能會斷齒,務必命仵作細驗尸身,并留意尸塊的斷面特點,以便確定兇器、縮小查兇的范圍。”
“還有,要淮州州衙查查拋尸的工具。目前,案發地和分尸地尚未可知,但尸塊拋于江心,兇手必定是乘著船的。從兩次撈出尸塊均未發現布袋來看,尸塊有可能是被直接拋入江中的,此案有在船上分尸的可能性,盡管只是可能,但也需細查!什么樣的船能在船上分尸而不易被發現?命淮州和汴州在江口縣方圓兩百里的范圍內遍查可疑船只!”
皇后道罷,殿內久無人聲,直到掌事太監咳了一聲,刑吏們才反應過來。
“老臣這就發文至淮州,命江口縣和益陽縣速辦!”傅老尚書的聲音微抖,一改初時的惱態,激動地領了懿旨。
“那就順道兒多發一道公文,命關州沿淮江下游河段搜尋殘骨,發現后立即送往淮州。”皇后又道。
“關州?”
關州在淮江下游,距益陽縣有四五百里。
老尚書問:“皇后娘娘之意是,連月來的大雨有可能將尸骨沖出了三四百里,入了關州的河道?”
侍郎道:“不無可能!只是關州的河道寬闊,且眼下正值漲水的季節,只怕不好行船。就算能行船,在大河之中打撈幾具碎尸塊也與大海撈針無異,未必能有所獲。”
皇后卻道:“無需去河心打撈,只需在河邊搜尋。”
“河邊?這……老臣愚鈍,還望皇后娘娘明示。”
“江河水會把尸骨沖往下游,這你們都知道,但你們還需要知道,尸骨越小、越輕,就會被水流沖得越遠。且尸骨越往下游去,越向河道的兩邊偏移,若畫圖以示,你們會看到尸骨的移動圖形呈一個水滴形,江河越寬,水流越快,水滴的范圍越大,至于范圍的計算,要靠經驗。”
皇后說話間,有宮人端著盆水走了下來,將一盤鴨肉噼里啪啦地倒在了玉磚上,當殿拿水一潑,只見被倒成堆的鴨肉竟被水沖向了兩邊!
刑吏們吸了口氣,聯想到江河水流沖刷尸骨的情形,頓時明白了皇后為何會說尸骨在河邊了。
“實際上,河道底下的情況要比這殿上所見的復雜很多,淤泥、暗道、大石等都有可能在水底將尸塊攔截住,但一定有被沖到河邊的。命關州沿河邊仔細搜尋,必有所獲!”
“臣等即刻去辦!”刑吏們激動得話音都發著顫,臨告退時,眾人忍不住瞄向那具從冷宮的井里起出的尸骨。
這尸骨搬來后就一直放在殿上,皇后還沒說用處呢。
“這具尸骨是今日的功課,待會兒會有人送去刑曹,你等回去之后,需命仵作驗明骨損處是生前傷還是死后上,何種兇器所為,明日奏來。”
一聽還有功課,一干刑曹大吏不由面露苦笑。官兒當到這品級,竟還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課,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臣等謹遵懿旨!”
“今日就到這兒,跪安吧。”話音落下時,皇后已自鳳椅里起了身。
眾臣趕忙跪送鳳駕,直到皇后離開才退出了大殿。
立政殿后,宦官的唱報聲驚醒了久候的八府貴女。
“鳳駕到——跪——”
貴女們咬牙跪下,帕子在袖下偷偷地擰出了花兒,目光飛出眼簾兒,緊緊地盯著目所能及之處。
天近晌午,庭中無風,一幅衣袂卻捎了夏風來。
那衣袂素白如瓊,裙角繡著枝淺色木蘭。木蘭獨枝,枝垂花放,行路間似云里生花,花枝覆雪,雪隨人來,落了滿庭。
這時節百花爭艷,木蘭不襯節氣,卻似人間奇景,驚艷了庭中嬌客。
嬌客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只見一抹微云罩在殿東,皇后自立政殿而來,玉人初著木蘭裙,冰骨清寒獨一枝,日月分輝,明溪共影,一方帝庭納盡了江山萬里,卻納不住那一身風姿,直叫百媚千嬌失顏色,一庭粉黛落庸塵。
嬌客們瞠目失聲,待醒過神來,皇后已入了承乾殿。
“傳——八府貴女入殿覲見——”
二十兩銀子少是少了點,但放到現代也是八千到一萬塊。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兩銀子,一名百夫長每個月三兩銀子。
也許他會收吧。
另外,秦虎還準備給李孝坤畫一張大餅,畢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錢。
現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過今夜了。
“小侯爺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餓,手腳都凍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說道。
“小安子,小安子,堅持住,堅持住,你不能呆著,起來跑,只有這樣才能活。”
其實秦虎自己也夠嗆了,雖然他前生是特種戰士,可這副身體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堅韌不拔的精神。
“慢著!”
秦虎目光猶如寒星,突然低聲喊出來,剛剛距離營寨十幾米處出現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聲音,引起了他的警覺。
憑著一名特種偵察兵的職業嗅覺,他覺得那是敵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猶豫,萬一他要是看錯了怎么辦?要知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別。
萬一誤報引起了夜驚或者營嘯,給人抓住把柄,那就會被名正言順的殺掉。
“小安子,把弓箭遞給我。”
秦虎匍匐在車轅下面,低聲的說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話,嚇的他差點跳起來。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這個時代居然沒有弓箭?
秦虎左右環顧,發現車輪下面放著一根頂端削尖了的木棍,兩米長,手柄處很粗,越往上越細。
越看越像是一種武器。
木槍,這可是炮灰兵的標志性建筑啊。
“靠近點,再靠近點……”幾個呼吸之后,秦虎已經確定了自己沒有看錯。
對方可能是敵人的偵察兵,放在這年代叫做斥候,他們正試圖進入營寨,進行偵查。
當然如果條件允許,也可以順便投個毒,放個火,或者執行個斬首行動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此時,他突然跳起來,把木槍當做標槍投擲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鎧甲的,因為行動不便,所以這一槍,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著秦虎提起屬于秦安的木槍,跳出車轅,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為了情報的可靠性,斥候之間要求相互監視,不允許單獨行動,所以最少是兩名。
沒有幾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撲倒在地上。
而后拿著木槍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聲脆響,那人的腦袋低垂了下來。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點虛脫,躺在地上大口喘氣,這副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就說剛剛扭斷敵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雙手就行,可剛才他還要借助木槍的力量。
“秦安,過來,幫我搜身。”
秦虎熟悉戰場規則,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把這兩個家伙身上所有的戰利品收起來。
“兩把匕首,兩把橫刀,水準儀,七八兩碎銀子,兩個糧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壺,兩套棉衣,兩個鍋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東西,你有救了……”
秦虎顫抖著從糧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進秦安的嘴里,而后給他灌水,又把繳獲的棉衣給他穿上。
天還沒亮,秦虎趕在換班的哨兵沒來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腦袋,拎著走進了什長的營寨,把昨天的事情稟報了一遍。
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別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種環境。
“一顆人頭三十兩銀子,你小子發財了。”
什長名叫高達,是個身高馬大,體型健壯,長著絡腮胡子的壯漢。
剛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繳獲的戰利品,以及兩具尸體。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發財,是大家發財,這是咱們十個人一起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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