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占有

方外志異 第49章 占有

玄微子讓提烏斯與沃夫兩人坐下，然后講起了自己對煉器和御器之法的感悟。

“無論是煉器還是御器，這些技藝都有一個重要的世界觀前提，那就是人并不能抽離于現實世界而存在。但人與世界的相處，也許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玄微子說道：“就好比我問，你的身體真的屬于你自己嗎？”

沃夫撓了撓胸口，說道：“當然屬于我的啦！難不成還會是別人的？就算是被轉化成狂戰士，我的身體還是我的。”

玄微子轉而望向提烏斯，身為法師，他的思維認知能力遠超沃夫，而且他隱約明白玄微子所說的話應該有什么深意，于是順著他的話說道：

“難道我的身體不屬于我自己嗎？”

玄微子將一枚注入了“惰性障壁”的寶石遞給提烏斯，問道：“你能使用這個東西嗎？”

提烏斯小心辨識起來，再用“偵測魔法”看來看去，微微點頭道：“給我點時間，我能夠將其施展出來。”

“那是什么樣的原理，能夠讓你能夠使用呢？”玄微子補充道：“這可是靈能物品，雖然廣義上仍然屬于魔法，可是與法師奧術畢竟還是有差別的。”

提烏斯一下子沒太想明白，只能按照學院教科書上的說法解釋：“能夠與使用者靈魂產生聯系的東西才算是魔法物品，而這種聯系會在靈魂外圍形成各種模糊節點。使用魔法物品，其實就是通過各種方式來調整這些節點。有的是用口令或咒語，有的是靠動作手勢，還有一些通過精神意志直接進行調整。”

說到這里，提烏斯忽然知曉玄微子為何能夠封印自己法術位的同時也讓自己無法使用魔法物品了。那種力量的確不是反魔場，而是一種特殊的心靈異能，限制了自己靈魂與外界的聯系功能。

提烏斯繼續說道：“法術位能夠被開發出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過去的法師發現了使用魔法物品時，靈魂外圍會形成這些模糊的節點。而普通人即便懂得使用魔法物品，也不可能同時裝備太多，因為靈魂外圍節點是有限的。

不過在靈魂附魔學帶動的靈魂強度研究后，法師對靈魂節點的認識也提高了，甚至能夠擁有更多的靈魂節點來佩戴與使用魔法物品。當然，這仍然是有極限的，而且種類越多、功能越復雜的魔法物品，對靈魂與精神的負擔就越重。”

玄微子微笑道：“我不了解所謂的靈魂強度與節點，但在我這里，其實就是一個對自我范疇的認識與界定問題。比如說，為什么一個魔法戒指戴在我手上就對我產生效果，因為一般人認為，戴在身上的物品，其實也是‘自我’的一部分。”

提烏斯點頭道：“也確實可以這么說。所以能夠使用魔法物品的，必然是能夠認識到‘自我’這種概念的智慧生命。像普通的貓貓狗狗，或者是失能的植物人，就算給他魔法物品，也不能發揮其中的效果。”

提烏斯終歸接受過正規嚴謹的教育，不僅僅是掌握魔法理論，也有一定的哲學基礎。倒是沃夫已經是兩眼放空，微張著嘴巴什么也說不出來。

玄微子這時候露出狡猾的表情，問道：“那又如何界定‘自我’呢？”

提烏斯剛想說什么，但腦子里思路一下子亂套了，嘴歪眼斜、十指無序亂動，就像中了“弱智術”一樣，嘴里說著：“我、我……”一句整話都沒有。

“其實絕大多數人……包括智慧生命，只是有一個朦朧的概念，仿佛是有這么個‘自我’的存在。”玄微子望向一旁威嚴挺立的恒益子，以及在半空中撓著屁股的雪地精巫師，繼續說：“他們并不是真的認識到‘自我’，而是基于眼耳鼻舌身的器官，形成色聲香味觸的知覺，以此種種對外部概念的定義，反過來確立了‘自我’的存在。這樣的‘自我’，是必須依靠與外部環境交互而形成的。”

“這、這……”提烏斯覺得有哪里不對，趕緊問道：“難道不是先確立了‘自我’，然后才能使用魔法物品嗎？”

“占有心，一切都是這種思維模式作祟。”玄微子說道：“并不是某人戴上魔法戒指，就自然讓魔法戒指產生效果的。而是他的‘占有心’起作用了，靈魂隨之與戒指中的魔法效能產生觸動，因而推動了其中效果加持在此人身上。這就是為什么失能無知的植物人，即便是自動激活的魔法物品都對他不起效果。只有起了‘占有心’，你的靈魂才知道要與魔法物品形成聯系。”

提烏斯怔愕不言，玄微子繼續說道：“那我再問你，你的鞋子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提烏斯有些心虛地說道。

“你憑什么說這鞋子是你的？”玄微子反問。

“它穿在我的腳上、那當然就是我的了。”提烏斯回答道。

“脫下來，放到一邊。”玄微子隨手一指。

提烏斯照他說的做，脫下鞋子放在一旁，玄微子繼續問道：“現在這鞋子還是你的嗎？”

提烏斯有些糊涂地回答道：“應該……還是吧？”

“憑什么？這鞋子此刻已經不再與你有任何接觸，它就放在地面上，為什么還說是你的？”玄微子問道。

“可這是我花錢買的啊！”提烏斯理所當然說道。

玄微子抬手將阿庫瑪·瑪塔塔招來，指著地上那雙鞋子說道：“穿上。”

阿庫瑪·瑪塔塔朝著提烏斯一臉譏諷怪笑，將那雙不合腳的牛皮鞋子穿上，吧嗒吧嗒亂逛起來，還時不時向提烏斯撅起屁股晃來晃去，十足的嘲諷之意。

可提烏斯沒有發作，只是滿頭霧水，聽玄微子問道：“現在，這雙鞋子是你的嗎？”

“這……就算被搶走，那還應該是我的啊。”提烏斯有些倔強地說道：“我是在火舞城的‘阿蘭朵皮具店’購買的，還有票據呢！”

“你對這雙鞋子的占有，是依據一張寫著一些文字符號的紙片嗎？”玄微子笑道：“那我寫一張紙條，說明你提烏斯閣下從此就是雪地精巫師阿庫瑪·瑪塔塔的奴隸，你是否就成為他的奴隸了呢？”

“當然不是！這種東西沒有法律效力！”雖然這么說，提烏斯很清楚對方說的并不是什么法律條文、財產歸屬，而是一些更本質、更深層的事物，但自己完全想不通其中緣由。

玄微子這時候才認真說道：“你對鞋子的占有，不是法律、不是票據、不是金錢，而是你的‘占有心’，是你對‘自我’界定的延伸，你認為這雙鞋子屬于你自己。實際上鞋子就只是鞋子而已，它不過是由一堆皮革、繩線、膠水組合而成的物品。它不會被任何事物所真正占有，不過是世人‘占有心’作祟。”

提烏斯頭腦發脹、雙眼充血、渾身發熱，感覺自己的意識像是被各種心靈異能輪番轟炸。

玄微子又重新望向沃夫，問道：“現在再回答我，你的身體真的屬于你自己嗎？”

沃夫吞了口唾沫，說道：“應該是吧……你看，我這手腳身體都連在一塊的，總不能把我剁碎了來問吧？這多不合適啊。”

玄微子笑道：“那我問你，你是怎么長大的？”

“就、就這樣長大的啊。”沃夫補充了一句：“雖然我經過狂戰士轉化，那正常肯定還是要正常長大的，要吃肉、要喝水、要喘氣。”

“那好，那些你吃的肉、你喝的水、你呼吸的空氣，是你的嗎？”玄微子緊追不舍。

“那、那些……那些東西進到我身體里了，就是我的！”沃夫不講理地反駁起來。

“也行，那在你吃第一口肉、喝第一口水，甚至在你第一次呼吸前，你的身體是你的嗎？”玄微子問道。

沃夫嘴巴打顫，只好呲牙咧嘴地回應道：“是我的！”

玄微子笑瞇瞇地點頭，隨后表情一肅：“那在你出生之前呢？你的身體是你的嗎？”

“我出生之前，哪來的我啊？！”沃夫這下完全搞不懂了。

這時候提烏斯插嘴道：“你出生之前，你的身體是你父母孕育的。”他算是摸索出一些思路了，可很快他又聯想到下一個問題。

果不其然，玄微子問道：“那在你們父母出生之前，你們的身體是你們的嗎？”

這回提烏斯和沃夫兩個徹底傻眼了，這哪里是什么心靈異能的研修探討，分明是人與自然啊！

“不論什么樣的生命存在，都不是憑空出現的，是能量物質在不同信息表達下的結合。”玄微子說道：“包括你我身上穿的、用的，平時吃的、喝的，哪怕是一呼一吸，都是來自于天地萬物。所以我會說——無論是煉器還是御器，這些技藝都有一個重要的世界觀前提，那就是人并不能抽離于現實世界而存在。”

提烏斯畢竟是法師，對位面和各種特殊存在有所了解，不禁問道：“也包括虛體生命嗎？我記得‘以太會’對各種幽靈、鬼魂和非實體存在都有研究。它們不需要任何生物所依賴的能量物質。”

“但它們也需要環境。”玄微子說道：“其實所謂的虛體生命，也有屬于它們自己的‘身體’，只是表現與普通生物不一樣，同樣不能抽離于現實而存在。只是我所說的‘現實’，比一般意義上的現實位面要更為廣大……甚至可以說是一切存在的總和。”

提烏斯捏了捏鼻梁，那個雪地精巫師在旁邊用碎石子壘起了一座小金字塔，然后又一把將其推倒，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他只得問道：“這與那個……‘占有心’有什么關系？”

“‘占有心’乃是識神作用，歸根結底要追溯到那個依據對外部環境知覺反饋而形成的‘自我’。其實那個‘自我’的本質，就是識神，是自以為對身體的占有。”玄微子說道：“因為識神，你的身體只不過是被一團由知覺、判斷、概念、認識等等假相所占有，你并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身體。”

“為什么不能？”沃夫揮動著健碩的手臂。

玄微子說道：“如果你的身體真的屬于你自己，那么你應該可以完全控制你身體的器官與能力，你能夠清晰地了解到外部環境正在對你的身體造成怎樣的影響，能夠毫無阻礙地觀察到內部環境有任何病變或異動……這些，你做得到嗎？如果做不到，你憑什么說這個長著四肢的肉團是你的身體？”

見沃夫與提烏斯茫然地對視一眼，玄微子只好“先以欲勾牽”引他們入門，說道：“真正控制自己身體的人，可以發揮自己器官的全部功能，不僅軀體強韌倍增、生命力旺盛，而且能夠依據自身天賦特長，獲得各種不可被解除的特異能力。更甚者壽命得以延長，外表形容不老、筋骨氣力不衰！

而且要做到這樣，就必須元神主事、識神退藏，從而認識到外部環境如何對自己身體產生影響，這就再度回歸了我所說的——人不能抽離于現實世界而存在，正因不能抽離，外部環境對自己身體的影響則必然存在。而認識到這種影響，又恰恰是元神的表現。”

提烏斯猛然省悟，問道：“那你方才提及的煉器、御器之法，莫非是說，人就是那個‘器’？”

“不錯！煉器即煉人！”玄微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太上有云：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為什么修煉、修行要基于身體？其理便在于此，此身不可能抽離于外部環境而孤立存在。道家修煉不似佛門，趣死樂空、非要求個究竟涅槃。

仙道貴生非是無憑之語，立身于世，受生成人，如果不修行、不能貴生全形，那真是活了也白活。

玄微子這一番長篇大論，除了是借此機會試探提烏斯與沃夫兩人的悟性、資質，也是在提點碧云如意中的那個“邁昂”。

當然不能直接說邁昂就是修佛有成的高僧，但它舍形去執的做法，在玄微子眼中就是修煉有偏，需要花心思重新調教點化。

除此之外，玄微子也是在重新審視自己的修行。因為比起識神對身體的占有，妄想對世間萬物的占有，或許才是自己上輩子修行的弊病之源。

丹道之中，元神顯現清明不失，對身體功能完全掌握，達到形神俱妙、身心不二的境界，是為“金丹大成”，到此境界需勘破妄心之劫，照見真妄之辨。

此身既不能抽離現實世界而存在，又要為我元神所主宰。那若是向外延伸，是否意味著，自我能夠成為現實世界的主宰？以自我本心來占有現實世界的一切存在與變化？

方外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