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賽博英雄傳 第十三章 旅途終點與出發之前
卓莫爾·伏特正在書寫自己的最后一篇文字記錄。或許是因為注定到來的死亡迫近,他的心態出現了些許變化,能夠更長時間維系住理性,而不必以音樂之狂迷去對抗殺戮欲望。
第一次對著天星艦隊發動攻擊,第一次污染光速公路之后,大家伙就已經是還未死的死人了。整個梁山泊暴露只是時間問題。
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鬧,這一次“梁山泊”處于光速公路主干,并且出現在了阿耆尼王的正對面。這一次官府剿滅,一定是至死方休。
死亡的感覺釘入心中,或許這就是他能夠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的理由。
第九武神還在的時候,他們那些伙伴們,其實也會寫這種東西。當然,多數時候都是第九武神本人動筆。那個時候,卓莫爾缺乏這種耐性,只覺得這種活動枯燥又乏味。
但是在經歷過漫長的地獄與狂迷之后,卓莫爾又覺得,這種事情還是挺有趣的。
或許他只是懷念第九武神寫書面記錄的時候,其他伙伴在旁邊搗亂、來幾段即興演奏的那舊時光吧。
他已經將自己這六十年的經歷全部整理了出來。這是最后的部分。他要抓緊時間發給陶恩海了。
念及此處,他抬頭望向了交椅上坐著的正賀典雄。天王左手搭在合金坐椅的扶手之上,五指交替落下,迅速彈起,發出一連串清脆而密集的金屬撞擊聲,如同微小的搖滾現場。他的腦袋有節律地晃動著,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卓莫爾嘆了口氣:“天王……”
“嗯。”正賀典雄沒有停下動作。
“說實話,這句話我說出口其實很別扭,但我最后確實覺得,能說一聲‘謝謝’吧。”
“謝什么?謝我把你賺上山來?”
卓莫爾道:“這么多年,任由我在山寨里行動,一直到今天……山寨變成這樣,必定是有你的一份。”
“綠林是自由的……”正賀典雄停下敲打,換了個姿勢,用右手托住側臉,斜靠在椅子上,“只要不是有心傷害同伴,綠林便是絕對自由的,想做什么都行。”
“可我終歸是帶著大家伙尋了個死路。”
“沒關系,死路也是條路。”正賀典雄點了點頭,渾不在意。
“我真的很奇怪,你為什么會同意跟我去攻擊天星艦隊。”卓莫爾道。
“再火并一場,然后你帶一部分人走?”正賀典雄說道,“我討厭自己人火并。”
這二十年里,“火并”就是梁山泊最后的暴力活動了。音樂的迷狂與累積下來的殺戮沖動混合,在這些綠林腦子里釀成了未知的思想之魔酒。
他們長久沉迷于音樂的世界之中,可一旦心流狀態消失,累積的殺戮沖動又會爆炸開來,吞沒意識,甚至連“自己人”都無從分辨。
小規模的火并就此爆發。
這種事在這二十年里不斷發生,并且愈演愈烈。比起二十年前,“梁山泊”甚至少了四分之一的人。
殺戮成癮的病癥依舊在他們膏肓之間,如影隨形,無法祛除。
六十年的時間里,“天罡星”卓莫爾通過音樂宣泄情緒之余,也會摻雜著有主題的創作。
他反復闡釋三個主題:“延遲滿足”、“快感有高低之分”、“與強者死斗更加爽快”。
終于,在二十多年前,“梁山泊”徹底停止了常規的劫掠,所有綠林都進入了一個特殊的狀態——他們不斷的延遲自己快感,期待一個“死斗”的機會。
他們不會輕易挑起戰斗,現在他們腦子里只容得下“盛大的死斗”這一件事。若是讓他們投身平凡的殺戮,他們反而會覺得配不上自己漫長的等待。
——除非欲望連自我都一并燒穿。
“梁山泊”已經在自我毀滅的邊緣了。
或許是命運吧……就在毀滅的邊緣,卓莫爾聽到了江湖集結令,來自俠客的廣播。
這么說可能有點奇怪。卓莫爾的初心,其實并不是以俠客的身份選擇犧牲的。
在得知天星艦隊的那一剎那,他第一反應只有一個……
——這就是我們等了二十年的……
——最棒的死斗。
這個發現成為了后續一切思維的起點。
卓莫爾腦海中殘留的一點俠義之魂在這之后才告訴他,武神或許需要幫助——不管現在是哪位武神。
卓莫爾因此聯系上了陶恩海。他根本沒法想起其他證明身份的方式,只能依靠留存于設備中的特殊協議。
那個意外穩定、六十年后已經可以工作的通訊加密協議。
他告訴“梁山泊”的綠林,他已經找到了最好的敵人,可以進行最后、最棒的死斗了。
那一瞬間,“梁山泊”活了過來。
而在進入光速公路、射出遠程武器之后,死亡注定來臨。卓莫爾才找回了失落已久的理性。
不知是出于何等心理,他決定做一件從沒做過的事情,寫一點東西。
而在最后,他突然對正賀典雄產生了一點好奇心。
此時此刻,正賀典雄和他已經是梁山泊唯二能夠對話的人了。
正賀典雄說道:“我的父母曾經跟我說,我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認為,與其最后腐爛,還不如在最絢爛的時候凋亡——這說不定就是他們自盡時候的想法呢。已經兩百年了。我想,我們的‘梁山泊’確實到了凋謝之時了。”
這段話充斥著卓莫爾所不理解的詞匯與短語。卓莫爾出生在相當靠后的時代,如今也才一百歲多一點。他對父母沒有什么記憶,也不理解“家庭教育”。“自盡”、“民族”、“區域性文化”對他來說也很陌生。
他問道:“你是早期基準人?”
“我的父母是智人轉化來的第一代基準人。”正賀典雄看著卓莫爾,“你問這個,是想把這些故事也發給俠客那邊嗎?”
卓莫爾有些慚愧,類似于出賣伙伴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抱歉,確實是我不對……”
“與武神聯系。向山。”正賀典雄這么問道:“是也不是?向山也會知道嗎?”
“或許吧,我不確定。與我聯系的那個人是三百年前與向山一起工作過的人……”
“那這個故事倒還真有講一講的必要。”正賀典雄點了點頭,“我都不記得有沒有其他人記得這個故事了,多一兩個知道的人也好。”
正賀典雄似乎不在乎卓莫爾的回應,自顧自開始了回憶。
“從哪兒開始講比較好呢……最早……可能與二十一世紀上半葉有關。我母親的一個學長在非洲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死于戰亂了。”
“你母親的……‘學長’是什么?一種科研騎士稱謂?你的母親也是?”
“‘兄弟子’(日語)……是這么個詞吧?我不大記得現在是怎么說了。”正賀典雄抬起頭,望著昏暗的天頂,“其實重點在后半段。我母親在求學階段受過那個人的照顧,所以托關系探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個人有一個來自西方大陸的有錢朋友,據說這位朋友,當場就找了一群士兵,為那個人報了仇——在那個殺人還是禁忌的時候。”
“‘那個人’到底叫什么?”卓莫爾問道。
“太久了,我怎么可能記得?這種事都沒有收入資料庫的必要,純粹是我的個人回憶。我想想……他應該是姓‘神原’的。他的女兒很有名,你當過俠客肯定知道,叫做‘神原言葉’。”正賀典雄沉思。
卓莫爾沒想到還有這一重淵源:“武祖的弟子、口舌之花神原言葉?”
“對,那個‘有錢的朋友’就是你們口中的‘武道初祖’向山。”正賀典雄點了點頭,“我的母親時常為這偉大的友情而感慨。她用一本西方大陸的古典,來比喻這一段來自西方大陸的情誼——所謂‘美麗的義氣’?唉,我母親可真是一個文雅的人。”
“她為向山的‘義’所折服,因此相信向山。她曾經報名過基準人改造手術的早期臨床實驗,只是沒有選上。她實際上并不認識向山。她是在二期推廣手術中接受改造的,并在那里認識了我的父親。”
“現在想想,那或許就是他們最危險的一次了。按照后來披露的資料,他們若是再早一批接受改造,那體驗到的就是無后門版本了。他們鐵定活不過竊國者的暗殺。”
“我的父母,一個語言學家與一個偏臨床的神經醫學專家,他們好像沒有什么成為武者的天賦。在秘密戰爭后期、秩序逐漸崩潰的時候,他們只是試圖拿出一個拯救社會、保護家人的方案,也就是最初的‘共識療法’。”
“通過植入一定的共通認知,來達到讓人相互理解的效果。那個時候我的故鄉自殺率再次刷新歷史記錄,已經是嚴重社會問題了,所以我的父親想要通過技術手段植入‘用另一種情緒對沖死亡沖動’的思考路徑——我想你已經體驗到了。”
卓莫爾點了點頭。他六十年前想過自殺,但是自殺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他就會失控一般打砸東西,將周圍的一切破壞掉,以此覆蓋自我了斷的想法。
正賀典雄語氣古井無波:“很多設置,基本上就是這么一回事啦。不能攻擊同伴,有美好的事物要和同伴分享……為了應對一些那個時期的社會問題。我還記得他們的想法,‘超越理性的藩籬’、‘詩意地棲居于社會’……”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在大多數同齡人都成為曾祖父曾祖母的時候,我的父母生下了我——因為共識療法的研發過程讓他們重新燃起了激情。哈,基準人的年齡。”
“我在一個很小的社區里度過了童年。那個時候,那里的人們都很有愛。大家都很單純,像一家人一樣生活。不管是誰有困難,大家都會伸出援手,幫助他一起度過。我其實沒有經歷過你們俠客吹噓的‘金子一般的美好時代’。據說我童年的時候,社會逐漸崩潰,外部環境已經非常惡劣了,但大家還是能擠在一起相互取暖。”
“我的父母通過在網絡上發布消息,招募了許多志愿者建造村子。有四個相互守望的村子。每個村子都有一個叫‘集體記憶堂’的地方,有一臺具備腦機接口的醫療儀器,大家在那里交換愉快的記憶。”
正賀典雄停在了這里。
卓莫爾知道這種情緒上的轉折。對于正賀典雄來說,后面肯定有一個他不愿意面對的“但是”。
“但是啊……災難還是來了。奇怪的疾病席卷了整個生物圈,當然也包括我們所居住的山。草木在幾個月之內全部枯死。我的故鄉緯度比較高,以基準人的生理條件,想要在那里度過冬季,就必須有充足的燃料。我父親其實計算過那座山的森林,如果只有四個村子用的話,自己不斷補種,幾乎可以半永久地維持下去。”
“植物枯死之后,我們便只剩下儲備的木材了。第一年第二年還沒什么,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滿腦子追求年輕女孩的男孩,眼里沒有家計。我沒看到,隨著木材與燃油消耗,村子里的氣氛越來越絕望。生物圈一號滅絕事件,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學堂里最好看的女孩抱著貓咪哭泣——她的貓咪那個時候死了。”
“第五年……好像是升華戰爭還沒開始打的時候吧,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提升改造率……”
卓莫爾很驚訝:“你們原來不打算完成繁殖義務后拉滿改造率?一直保持低改造率?”
卓莫爾是火星出生的。在那里,基準人不拉滿改造率就只有凍死一條路。
“那個時候沒這種講究。。”正賀典雄搖搖頭,“別打斷我了,反正你就記,老年人肯定懂我的意思,你知道個大概就行了。”
“武祖向山推廣義體化的時候,就有‘用機器廢熱維系基準人體溫’的想法。很多人都選擇拉高了義體。但是,那個時候超人企業已經消失了,義體行業的龍頭與規范消失了。國家政府因為竊國而信用破產,沒有人監管了。市場上的義體,跟二十一世紀中葉完全不能比,很多人都因為劣質義體而痛苦……”
正賀典雄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在‘集體記憶堂’,就算是小孩子也要體驗共識療法中的痛苦雜訊與絕望情緒。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集體記憶’正在混入雜質——我父親計劃外的雜質。”
“在一個冬天,隔壁村的誰凍死了。我也只是聽說。升華戰爭那個時候好像已經開始了。戰爭沒有結束的跡象,大地上也沒有重建的希望。我的父親終于做出決定。他要在燃油還充足的時候,帶我們去尋找火山溫泉,在地熱豐富的地方重建村子。”
“我們將儲備的木材燒成碳方便運輸。我們集中了全部的燃油,開著好些卡車上了路。”
正賀典雄無聲笑了:“也是在那條路上,我第一次殺了人。那個時候啊……呵呵。”
二百年里組織了許多屠殺的綠林大豪居然因為回憶殺人而出現了特殊的情緒波動,仿佛這是個很特殊的事情。
“我還記得鄰居的蓮太叔叔說什么……‘你們這些孩子不能干這個,你們一定可以活到戰后’、‘這種黑暗的事情,大人來就可以了’——其實按照舊時代標準,我好像早就成年了。蓮太叔叔其實沒有戰斗天賦,他很快就死了。但我有。只是通過網上下載的公開武學,我就能依靠百分之四十的義體化戰勝有槍的敵人。”
“我父親只是一個醫生,所以他沒有料到一件事。在林木大面積枯萎之后,整個日本的人都在朝著地熱資源豐富的區域集中。他還期望找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天然溫泉呢,可哪有那種地方?他一開始就不該等待什么人組織全國規模的災后重建。結果我們就落得一個必須搶奪的下場……”
“再然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假向山——后來所謂的第二武神。你肯定知道這件事對俠客的影響,但你不一定知道這件事對非俠客的影響。我的母親在得知消息的時候,就仿佛被抽掉了骨頭,倒在地上哭泣。這件事奪走了很多人的希望。很多人視為‘救世主’的俠客,居然會做當時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
“失望、絕望、悲傷、憤怒……然后還有為了生存的殺戮。‘我們的’回憶,逐漸被污染了。”
“我的父親其實有想過停止記憶采集與交換。但是那樣的話,就相當于否定了我們村子里的人聚在一起的意義。他害怕停止這種行為之后,村子里的人也會分崩離析,我們連抱團取暖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而他猶豫的代價則是……或許可以稱之為‘火并’。四個志愿團體是相對獨立運作。一開始的時候,我父親就是為了探索技術所以才召集了志愿者群體。四個團體所使用的記憶采集與編篡技術都有細微差別。四個團體分歧本身就在放大,直到某一天……我們不再認為其他團體的人是家人了。大家開始彼此殺戮了。”
“我的父親一開始甚至因為‘梁山泊’的勝利而歡呼——對的,這個名字是我母親取的,然后沿用到現在。我的父親歡呼了十分鐘,狂熱情緒逐漸褪去后就失聲痛哭。他哭著說對不起大家,說他不想這樣的。”
“我的母親在從第二武神敗亡前開始,就一直精神恍惚。我承認我很后悔,我居然因為父親態度奇怪,而要求他們兩個在家休養,不要管其他事情了。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最后說了什么。他們最終選擇了自我了斷。我父親留下的遺書,是這樣寫的,‘請原諒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實在不愿意看到曾經美好的村子滑入極道的深淵。我只希望我有罪的靈魂,能被地球的風帶到村子的瞭望臺上,那里可以看到一條清澈的小河,我們一起挖的池子或許也會有蓮花的鬼魂在綻放。請原諒我先行一步。我愛你們’。我的母親精神狀態則不支持她寫字了——她曾經是優秀的語言學家呢。那張紙還說不定是最后一張規整的信紙了。”
“他們兩個手牽著手走進了活火山——目擊者是這么說的。”正賀典雄用手輕輕拂過義眼,自己卻恍若未覺,“真是奇怪,我居然會說這么多。”
卓莫爾將這一切如實記錄下來:“這就是綠林全部的來源嗎?”
“還有一點……我父母自殺之后,我甚至連為他們哀悼的閑暇都沒有,因為另外的村子又過來復仇了。他們人甚至變多了。他們似乎在利用集體記憶招兵買馬。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村子的一個人找到了另外的利用之法……全日本的幸存者都在往活火山區域集中,而我們占據的就是活火山附近的溫泉。他們招攬了其他的幸存者。”
“應該說幸運呢,還是說不幸呢……我們幾個村子,都跟我父母在學術界的人脈有關——而我母親那邊,都是在語言學上有一定天賦的人。在賽博武道的時代,這可以視作‘內功天賦’——我們那四個村子的孩子里,擁有內功天賦的人比例很大。大家爭先恐后在網上下載俠客公開的內容,用在彼此之間的仇殺上。為了取得勝利,我們爭相招攬戰斗人員——集體記憶也進一步被污染。”
“那個時候,第二武神事件,造成了俠義勢力大團體土崩瓦解,抵抗個人化。而舊時代的基建又沒有徹底爛掉,網絡還在。內功在那個時代取得了巨大發展。并且這一波發展,不是‘高度’,而是‘細節’,在頂尖高手開辟了應用的高峰之后,許多凡人開始擴展他們的路。”
“俠客肯定沒有想到吧,在東極的列島之上,居然有一小撮人僅僅為了殺死彼此而學習他們的武功——因為學習內功就會成為約格莫夫的敵人啊。一般來說只有俠客會去學這種東西,沒有人會單純為了‘殺死鄰居’而學這個。但那個時候,我們打生打死,居然沒有任何人想過‘舉報對手,讓官府殺死對手’。這或許也是綠林風氣的一部分。”
“俠客對大腦、對認知的研究越深,綠林也越是進步。集體記憶的注入越來越便捷了。或許就是第四武神前后吧,那個時候,上山的流程就跟今天差不多了——在這之前,我們還有很多復雜的儀式,要經過一年以上的療程。有可能是俠客們制造第二武神的部分技術被重新發明了,又或者……干脆就是某個參與者隱去部分細節后打包上傳的?”
“第四武神敗亡之后,約格莫夫開始挖取地表上一切他覺得‘有做成琥珀的價值’的東西。那個時候也是離開地球最好的時候。我感覺我們的精神狀態已經不適合待在地球了,那里有太多可殺的東西,于是我來到太空。”
“你最初也想要抑制殺戮?”卓莫爾吃了一驚。
正賀典雄嘆息:“但是每個人都沒法抵擋‘想要新家人’的沖動,一直有人轉化新的綠林。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甚至有十艘貨船了。”
正賀典雄說到這兒便閉口不言了。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接下來一直到你到來之前,我們就沒有故事了,只有流水賬。”正賀典雄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在額角打著拍子,“在人類集體的兩股意識在為未來的決定權而廝殺的時候,我們這些蛆蟲也在泥潭里廝殺。僅此而已。就是這么一個故事。”
“你應該……”卓莫爾猶豫了一下,“你其實有機會離開綠林吧。你是一個強者……”
“你知道‘電影’嗎?一種應該用投影方式投影在幕布上觀賞視頻的特殊儀式。”正賀典雄語氣很懷念,“我青春期的時候……好像是看出我喜歡一個女孩,所以我父母專門在那一周的村子放映會上,換掉了原本準備放映的低俗喜劇,換成了一部愛情片。我母親這個人好像又過于高雅了。她選了《泰坦尼克號》。說實話,我對男女主沒什么印象了。那個夜晚,我印象最深刻的鏡頭應該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在船將要沉沒的時候平靜關上艙門,站到舵輪面前。那一刻的音樂優雅又清澈,沒有一點悲傷。船長的悲傷覆蓋了一切。”
“這里是我父母用愛打造的‘船’。我是這里的船長。我的父母愛我,毫無疑問。我也很愛他們。盡管這艘船已經變為了很可怕的災難,但這里就是我與我父母愛的痕跡。我是這里的船長,任何人都有資格跳船逃生,唯獨我無法這么做。我覺得,只有跟著這艘船一起沉沒,我的靈魂才能回到故鄉村莊的瞭望臺,和我的父母一起……”
即使最初的村民已經一個也不剩了。
“真是奇怪啊。”卓莫爾將最后的部分記錄了下來,“那么這就是綠林們最后的對話了。接下來我們應該都不會剩下理性了。”
“或許……”
突然之間,這房間里傳來了“滴滴”的機械提示音。居然是從正賀典雄的交椅之下。一個機關打開。椅子側面突然彈出了給藥管。
“剛剛解凍完成的。這個劑量足夠一起漂沒全部記憶連帶大半人格。在地球,玉鼎菌的菌種曾遍布各個大型醫院。只要搶得及時,有一段時間是很好獲取菌種的。”正賀典雄舉起了透明的玻璃容器,“你最后有點兄弟的樣子了,所以我破例給你一個機會……逃到地球或者火星。”
還丹酶也是極道共識療法所必要的藥物,大寨里一直是天王親自保管。卓莫爾倒是第一次知道,天王的椅子下面就是還丹酶的冷凍庫。
卓莫爾語氣復雜:“你怎么不早六十年拿出來呢?”
“我突然覺得我母親應該會為這一幕而感動。我好像想起她是什么樣的人了。之前我記不起來。”正賀典雄搖了搖手中容器,“要還是不要?”
“我也是忍了二十年、延遲了二十年的殺戮成癮者。我沒法放棄這最棒的死斗。我的靈魂已經不允許我這樣做了。”卓莫爾搖了搖頭,就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如果我還是一個俠客的話,我也不會容許我這樣參與過二十八……不,是三十次屠殺的綠林瘋子活下去。”
卓莫爾并不是一開始演奏,就徹底遺忘了殺戮。他也有無法抑制的時候。第一次演奏之后的三十五年,他一共參與過二十八次劫掠。算上一開始的兩次,就是三十次了。
“哪一個念頭在前面?”
“當然是‘去參與死斗’。”
“真遺憾啊兄弟,我也差不多。我的靈魂真的可以回到故鄉嗎?我都忍不住懷疑了。除了賈庫布·哈特曼之外,我可能是親手屠戮人類最多的人了。”正賀典雄將藥液舉高,仰頭看著手里的透明容器,“真浪費啊,要是賣掉的話其實可以多換幾枚炸彈的。”
他的手指微微發力,裂痕一條、兩條這樣慢慢綻放。玻璃炸裂,如同白色的彼岸花出現在正賀典雄的指間。
還丹酶藥液在低重力下變成橢圓的水珠,卻不是垂直下落。因為艦艇正在加速階段,水珠斜著撞在正賀典雄的義眼上,然后從眼角流向后頸。
一名小頭目扛著一張巨大的金屬弩走了過來:“老大,三當家……已經射完了。”
如果是在冷兵器時代的話,這樣一張弩已經是攻城武器的級別了。但是在現代,它壓根不配被稱作“武器”,哪怕是抵近的背刺都無法造成有效殺傷。這是“梁山泊”臨時趕制的拋投設備。
它們的作用,是將鋼錐與炸彈向后拋投。
以艦艇本身為參照物的話,被投出的武器是向后疾馳,而若是以行星為參照物,那么投射物是沿著艦艇飛行的方向減速運動。這是用儲備彈簧鋼趕制的拋投器。
將二十年前儲備的爆炸物與鋼錐布置在天星艦隊未來的加速軌道上。為了痛快一戰,“梁山泊”拿出了全部的儲備。涂黑了的鋼錐以及炸彈散落在漫長的軌道上,護路軍隊是來不及清除的。
正賀典雄語氣突然就變了:“很好。”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在釋放的那一刻,他的自我已經消失了。
這就是梁山泊成員現在的樣子。他們已經無法思考“最后的死斗”之外的任何事情了。但是六十年前伴隨音樂灌入大腦的理念,卻讓他們在這件事上無比的專注。在與“這一場死斗”相關的任何事情上,他們都會迸發出最大的熱情,會認真思考,會一絲不茍地執行命令,甚至做得到令行禁止。
他們會理性思考,會討論“如何對敵人造成最大的損傷”。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動搖“這一戰的意義”——“參與這一戰”本身就是他們的存在意義。
卓莫爾感覺自己的自我也快要消失了。他將正賀典雄的話記了下來,并在最后附上了一句話。
“已死之人向赴死者致敬。”
在確認發送之后,他立刻下令毀掉艦艇上最后的超遠程發信設備,只留下艦隊內通訊用的設備。
不需要情報,也沒有人值得告別了。
沒有什么可以打擾“天罡星”卓莫爾打這最后、最美好的仗。
而在絕頂的內功高手面前,保留遠距離通訊設備本身就是愚蠢的。
與天星艦隊接戰前十二個小時,光速公路路政艦隊與“梁山泊”第一次接戰。“天王”正賀典雄帶領小隊突入路政艦隊之中。梁山泊的十六艘艦艇中四艘前民用艦艇爆炸。但正賀典雄奪下了六艘軍用艦艇。
人類第一次知道,原來綠林之中也有這樣強大的武者。
與天星艦隊接戰之前的七小時,第二支路政艦隊迎了上來。但這一次,“梁山泊”提前一步分兵,用五艘艦艇攔截敵艦主炮的射界。
“梁山泊”主動解體了作為棄子的五艦,裝甲散開作為掩體,動力部分直接撞過去。一重天武者“天閑”帶領小隊悍然奪艦,并在斬殺了一名一重天武者之后悍然引爆自身,與一重天水平艦隊指揮官同歸于盡。
在爆炸之中,碎片在光速公路擴散。
接戰之前六小時,天星艦隊主動減速,進入戰備狀態。數日以來的加速進程作廢,減速用工作物質被大量消耗,下一次減速需要更長的減速距離以及更多的減速時間。
而“梁山泊”則炸了一艘船。綠林們解除了所有安全限制,以瀕臨爆炸的功率開船,將除開最后沖鋒所需之外的每一滴化學燃料都燒掉。以至于一艘船真的因此而爆炸。
但綠林們不在乎。
正賀典雄站在奪來的軍艦艦首的裝甲上,雙手抱在胸前,眺望遠方的亮星:“啊……啊……真是……暢快……”
他從艦首一躍而起,在裝甲板上留下了一個反作用力產生的坑。兩分三十秒后,這艘艦艇被粒子炮吞沒。
而在最后的一分鐘里,它射出了所有能發射的東西。
綠林們全體離開了戰艦,沖向天星艦隊。戰艦被他們當做沖鋒車使用,哪怕爆炸也完全不在乎——沒有被當場蒸發的殘骸也是光速公路上的障礙。高速撞過去的殘骸,那就更是沖鋒掩體與動能武器。
綠林們完全散開,三人一組,每人之間間隔五十米,每組之間間隔三百米左右。
自從進入賽博武道的時代之后,“人體”被“義體”取代,戰士的反應與動作跟得上子彈,防御上也不畏懼非直擊子彈,散兵線很容易被高手逐個擊破。
但是“梁山泊”卻為之狂喜。天星艦隊在這一戰中損失了大約百分之六的正面戰力。兩艘主力艦艇受創較重。其中一艘是在“天王”正賀典雄用核彈自爆時,被三名一重天武官殉爆所卷入的。
高級武官巴爾蒙克是唯一一個與正賀典雄交手后生還的軍官。當時只剩下一只手的正賀典雄用殘軀鎖住同僚的瞬間,他感覺到對方情緒的異樣。盡管整個“梁山泊”都處于狂迷之中,但是正賀典雄的狀態格外異常。
他飛快后撤,然后看到視野之中瘋狂報錯,體內反應堆一度來到失控邊緣。如果不是他及時后撤數百米,導致中子流密度不足,他也會被卷入殉爆。
在報告之中,他將正賀典雄最后狀態描述為“表現出精神幼態延續”。
阿耆尼王對此批示為“無邏輯性”與“無能的辯解”。
巴爾蒙克沒有在舊時代生活過,所以他無法做出正確的比喻。
或許綠林大豪用一只手鎖住敵人的神態……
很像一個孩子找到一根好看樹枝后轉身看向父母的樣子。
地球,墨丘利之眼上層區,一臺私人天文望遠鏡前,三個三百年前的老人正在搜索遠方的光。
向山與陶恩海希望能目送朋友的離去。他們找到了這臺科研騎士的玩具級觀測設備。
看著星空之中的閃光,陶恩海嘆了口氣:“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說什么呢?”
“‘愛果然會帶來災難’什么的。”
“你對我誤解很深啊,陶醫生。”向山道,“love&peace可是我的信念支柱。我從沒有說過仇恨、漠視與戰爭可以帶來美好未來吧?”
尼婭古蒂說道:“可你會嘴上會說‘我不相信愛’。”
“那我確實不相信愛作為手段的可能性。”向山說道,“愛與和平是目的。企圖將目的作為手段,恐怕無法達成目的。”
“你也總是羞于表達個體的愛。好像說出口就會損害自己形象一樣。”
“唔……”向山嘆息,“這一點倒是沒說錯。”
陶恩海終于驚訝了:“你現在是哪個側面?哪個側面的向山會放棄嘴硬?”
“確實是我的不對。”向山說道,“死里逃生總能改變點什么。”
“我寧可相信是核輻射以及治療手術改變了你。向山死里逃生的次數可真不少。”
“也許吧。”向山沒有多說話。
沉默了很久之后,向山又起了一個話頭:“我下午檢索了一下記憶。我好像記得那個山寨首領的父親。為了預防義體化可能導致的心理健康問題,我以企業或個人名義投資過一些項目。正賀博士,正賀茂,曾經有過一面之緣。老陳可能跟他交流多一點。真沒想到綠林居然是他的技術成果。他的妻子居然是神原認識的人啊……”
對于尼婭古蒂與陶恩海來說,“神原尊”這個人僅僅只意味著“神原言葉的父親”以及“向山他們已故的朋友”。他們沒有對這個問題感慨什么。
陶恩海更關心另一個話題:“你是怎么想起來的?”
“上網檢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嘿,還真挺能查漏補缺的。”
尼婭古蒂也很驚訝:“我印象里向山其實……抱歉,我還沒習慣‘你其實是最初的那個’……感覺怎么說都很奇怪。”
“我是最初的向山也好,是這個生物腦重生生成的新意識也罷,都一樣,這不是重點。繼續剛才的話題吧——六龍教也是這樣。綠林這塊恐怕也多少有點干系……我當初選擇隱藏自己真正的理想,而偽裝成一個世俗的、只想獲得長久壽命的商人,并且喜歡拉理想主義大旗的那種。而我塑造的形象,造成了武神的偏差,恐怕也釋放了錯誤的信號。一個需要不神圣手段完成的目的,或許注定就不會是一個神圣的目的。”
“如果我一開始就堂堂正正宣布我要消滅饑荒、提升認知、改變世界……”
“或許你會死得更早。”尼婭古蒂接口道,“很多人都相信,通往地獄之路由善意鋪就。一個大人物宣稱自己要創造惠及世界的善舉,往往意味著波及各個社會階層的變革。”
“這句話用來框定權力者的時候有那么一丟丟道理,但泛化就沒必要了吧?”向山語氣有三分頹喪。
“如果你宣稱自己只是想搞瘋狂夢想,對錢不在乎,那誰敢把資源投給你供你揮霍呢?你說你自己想要長生還想要賺錢,那那些闊佬才會相信你會精打細算每一筆投資——這還是二百多年前你自己說的。”陶恩海說道。
“你看看,影視劇里,有童年創傷的反派也比誓愿建設美好世界的反派好打。你宣稱自己要搞認知革命,那大家多半會當你是第二種反派。”尼婭古蒂也說道。
“想要做點事,竟是不得不偽裝成世俗期望的樣子。”向山感慨著自己早就明白的道理。
尼婭古蒂道:“或許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失去了很多美好的東西。善意,或者相信愛的能力……每一個人都應該具備的東西……”
“不,或許人類從來沒有過‘美好的本質’。善意、信任、愛或許不斷在個體身上閃爍,卻沒有成為共同的‘本質’。”向山打斷道。
“想不到你對人類這么悲觀……”
“恰恰相反。這是我眼中人類偉大的地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有位老人為我寫過這句話,意思是高尚品德如巍巍高山讓人仰慕,光明言行似通天大道使人遵循。雖然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但心里也知道了努力的方向。”向山說道,“人類不曾擁有美好的本質,但是卻通過幻想,從無中創造了抵達天堂的方向。這難道不是一種偉大嗎?”
望遠鏡的視野中,一個沒有星辰的方位驟然變亮,但很快安靜下來。
星空中代表戰爭的閃光終于消失了。
陶恩海點了點頭:“是啊,在絕望之中尋找希望的道路——真是偉大。盡管沒有人知道這條路最終通往何處。”
“人類不是上帝,沒法提前知道未知之路的背后是天堂還是地獄,但不應該為此畏懼啟程——至少在足夠機靈的話,看見地獄之前還有可能往回走呢。”
向山最后這么說道。
他最后望向地平線。東方漸漸發白。
說一點正文所沒有的設定吧。
“正賀典雄”這個名字的讀法是“ShōgaTen'o”,是一個接近“晁蓋”“天王”的諧音。很多年前就想好的“綠林最后的故事”。
原本打算這一章就寫到向山出發的,結果寫了這么多才到這里。這一段故事是要側面描寫一下秘密戰爭后期到升華戰爭前期的片段,稍稍從舞臺邊緣講述一下“這個世界變壞的過程”。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