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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846 通往無限的十字路口(下)
杯中的酒已喝干了。查德維克盯著杯底淺淺的水光,沒有再伸手去續杯。他今夜已喝得太多了,遠超他跟吉莉安約定好的量。當客人似因陷入回憶而沉默時,他艱難地把杯子推開。一句話又突然從他微醺的頭腦里冒出來。“烏斯地有個人叫約伯,”他喃喃地說,“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家財無數……這人在東方人中就為至大。”
“約伯敬畏神豈為無故呢?”客人跟著念道,“他的一切都蒙你賜福,他的家產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
“但它并沒對你的家人動手。”查德維克試探著說,“也沒有……對安東尼?”
“查德,那時我和安東尼已經分手三年多了!這期間我從未再聯系過他一次,也從未查看過任何跟他相關的消息,連手機里的照片也不曾點開過。我倒沒有特意刪除或銷毀什么,因為這種把戲對我們的發件人是無用的,只會欲蓋彌彰。我所要做的只是證明我對他,還有你們這些舊相識都已毫無關心。即便是以撒旦看待事物的標準,為了折磨我而跑去把我三年前的男友殺死也將成為一樁笑柄!而這也就是我早先對你所說的預見性。我在最初踏上這條道路前所采取的,當時看來過于多疑和過激的預防措施,在三年后竟極大程度地減輕了損失。我們這位發件人雖然宛若天神,對我卻多少還是有些低估的地方。”
“至于我的家人,首先我還不曾擁有十個子女,因此它在后代這方面無計可施;我的幾位直系長輩皆已逝世,其訃告迄今能在舊新聞里查見,旁系親屬則未必跟我親近——我在家族內的名聲并不見得比你更好。剩下的唯一受害人選似乎就只有我那位同胞哥哥了。在這一點上我必須承認,我哥哥的生死有很重的賭博成分。我本來大有希望成為家產的唯一繼承人。”
“李!”查德維克哭笑不得地說。
“開個玩笑并不會真叫他去世的,查德。不過就像我反復說過的,我們雖然是同胞兄妹,在為人處事上卻不大投契。我哥哥是個極度務實和缺乏激情的經驗主義者,只求能夠經營好家族財富,保持他體面合宜的生活。他并不是任何宗教或哲學的堅定支持者,卻愿意每年修佛布施,燒香求愿,又請人相看風水……他只求把不幸的風險降到最低,消兇聚慶,福壽綿長!如果我們那位發件人,以它萬能的神威和無盡的恩典降臨在我哥哥身上,我毫不懷疑他將立刻擁抱新的信仰,反過來勸我識時達務。”
“然而,我還是要很不情愿地說,我們這對兄妹對彼此終究是有一些了解的;縱使互有微詞,也遠沒有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我哥哥從小就很善于自細微處嗅知風雨,尤其是當我即將卷入某種亂子時,他會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讓自己置身事外。在我離開故土和學校的三年里,我從未主動問候過他,他也從來沒派人聯系過我,盡管有那么多直接或間接的溝通渠道——他早已經嗅出了危險!對于我那三年的反常行為所暗示出的警告意味,他比任何人都心領神會。在那三年間,他肯定對我絕口不提,也不暗中打聽,仿佛從來沒有想起過我這個人。他這種鼴鼠式的智慧確實讓他逃過了神罰。我甚至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假如約伯的子女能有我哥哥一半的敏感和小心,知道自己的家人多容易做出頭鳥,他們早就靠著投奔撒旦免于一死了。”
“但他仍然是你的血親。”查德維克溫和地說,“難道能靠這點表態就和你劃清界限?”
“我承認這是很冒險的。在當初我決意研究那份圖紙時,和我相關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牽涉其中,但我們在這世上終究不能一點風險都不冒,什么事都不敢嘗試……讓我們把道歉的話省下吧,因為我哥哥畢竟安然無恙,現在沒時間把話題留給他這位安樂幸福的富家翁了。我之所以要特別強調他的幸免于難,查德,絕不是為了避免遭到你的責難,而是要借他的例子指出那位發件人的某些思想特質。此前,我對它個性特征的猜想幾乎全是在捕風捉影,然而自我公然向它反抗后,它選擇的懲罰方式卻透出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在生病以后,我曾給我哥哥發了一封非常生疏的問候函,告知他我的病情很重,倘若治療失敗,我希望將我繼承的那部分財產捐贈給癌癥研究。我哥哥也給我回了信,表示他會照我的意思辦理。那封回信寫得極具他本人的特色,讓我確信他對我的敵人一無所知。”
“我們的發件人根本沒有聯系過我哥哥,也沒有損害他的健康和事業。假如它真的拿我哥哥的生命來威脅我,這件事將變得十分難辦;也許我最終就會妥協,嘗試去尋找一個疾病纏身無力回天的孩子,最少也要虛與委蛇一番。可是它根本沒有,連試也不曾試過!這是多么值得探究的一種表現!對于這種表現,我至少有兩套完全不同的解釋:第一種是它不屑這么做,不屑于像流氓與黑幫那樣禍及家人,而要單靠它的偉力和我相對公平地角力,使我心悅誠服;第二種解釋則是,它真的相信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傷害我哥哥非但不能使我低頭,可能還會反過來成為我的助益,畢竟我們在繼承權方面有競爭關系。”
“查德,我們并不知道發件人究竟是什么。它可能是人,是神,是魔鬼,是外星生物,但它提供的圖紙和理論能夠為我們理解,至少可以推定它和我們在思維模式上有很大的相似處,或者說,它在某種程度上是能夠‘兼容’我們的。假如在那三年中我能感受出一點人性化的特征,譬如對自我的炫耀或凡人的輕蔑,或者哪怕在謎題的形式上透露出對任何文化的偏好,我都會更傾向于第一種解釋:它有某種人格上的驕傲。可我并沒有感受到這一層。在我想要試著去尋找‘紫姆娘’時,它馬上就消滅了我的中間人,一點也不覺得這破壞游戲的樂趣和公平性,更不在乎把局外人卷進來。而且它似乎也沒有預料到‘觀測者’的條件會令我有如此大的反應——它并不是有意要在這個地方等著我崩潰,我能從之前所有的測試里感覺出來,它甚至不認為這是一道有難度的題目,因此從未想過我竟然無法通過。種種跡象顯示,它放過我哥哥是因為它真的相信這對我無關緊要,就像它覺得制造一個‘觀測者’對我來說也應該是信手拈來。”
“你的確表現得跟你哥哥不合。”
“是的,在外人面前——我這么說并不是想證明我和我哥哥的關系有多好,可也遠沒有到那種外界想象的劍拔弩張的程度。對于彼此個性的偏見使我們很難長期共處,可難免也有些互相欽佩。我哥哥能從發件人的眼皮底下逃生是多了不起的成就!多么敏感又多么狡猾!他簡直就是‘精于世故’這個詞的人格化身!我怎么能忍住不贊嘆呢?在一個仆人或職員看來,我和我哥哥關系非常冷淡甚至彼此仇恨,這完全符合人們對我們這類家庭的樸素想象與戲劇化偏好,可是發件人會犯這種錯誤就很不尋常了,因為它能得到的信息比任何人都全面。在我自以為固若金湯的私人實驗室里,它可以來去自如地傳遞材料,就像往鞋柜上擱家門鑰匙那樣隨便。我剛動念要去尋找‘紫姆娘’,不過是重新查閱了一遍當年的工作備忘錄與通訊簿,它馬上就殺了中間人。如此的無孔不入,仿佛我周圍的空氣里已布滿了它的隱形斥候,難道它就沒有任何辦法追溯我過去的家庭關系?我和我哥哥在童年時代的合影與錄像、對于家族生意的協商討論、在我們母親祭日時互相寄送的電子信函……有這么多可供它參考的情報,它卻偏偏無視這些可疑的灰色地帶,而把我們成年后表現出的疏遠與利益糾紛視為唯一的判斷標準。”
“我們這位發件人是很不相信血緣紐帶或玩伴情誼的。這種不信任從統計學角度或許是對的,因為現實生活總是比公開宣揚的倫理秩序要殘酷得多,但在這件事里它否認的是個例的特殊性。它似乎不怎么考慮我的行為可能會和統計學呈現的結論不一致,或者和它眼中的某種必然邏輯不一致。它并不從我的實際經歷出發考慮這件事……或者,它考慮后的結論就是我應該會不擇手段地前進。即便我已經死了一個親人,也不會在乎失去第二個,更不會因此而拒絕獻祭另一個和我不相識的人。你看,通過這件事我們終于能把握住發件人的一點個性特征,這個看似全能的意志并不像折磨約伯的撒旦那樣善識人心,它沒有我們普遍意義上的家庭觀念,也不理解對一個人的情感是如何非理性地推及到更廣泛的群體的。于是它跳過了撒旦折磨約伯的第一步,并沒有殺死我的親人朋友,而是直接把疾病降臨在我身上。讓惡瘡從腳掌長到頭頂!我倒很慶幸它沒有再派我的三個朋友來跟我辯論——大約它也并不相信我有朋友。這是一個行事做派如孤狼般的上帝。”
客人為自己的結論發出一陣爽快的笑聲,似乎毫不擔心這些言論會帶來不良后果。查德維克沉默地觀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實在已經猜測得太多了,這畢竟只是從我們的主觀經驗出發……”
“你想知道有沒有證據支持我的猜測?”
“你……”查德維克吞吞吐吐地說,“你最后到底有沒有……親眼見過它……”
“可能有。”
“可能?”
“我并不知道最終的結果。在我生病之后所發生的那些事,我無法再像前頭的部分那樣精確且誠實地向你講述了。我接下來所說的只是推測,但這些推測是建立在遺留至今的工作日志,還有我對我自己的了解之上。因此它應該不會偏離事實太多,只是在細枝末節上有出入。”
“這是什么意思?”
客人靜靜地盯著他看。查德維克的心又吊了起來。他用眼角余光去找原先掉在地板上的花瓶。這時客人又繼續說:
“當我剛發現自己患上了一種前所未聞的罕見病時,擔憂的心情還不是很強烈。此前我也考慮過發件人會對我的反抗作出應對,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可既然它沒有直接殺死我,或許只是把這種病看作警告,是在威脅我不得停止項目。既然如此,這種病理應是可以被控制的,即便不能徹底治愈,也絕不會發展得過于迅猛,這樣才能讓我有充足的時間建成發信器。在它看來這下子我理應竭盡全力了,因為我不再是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答案或一個未必能復活的死人而工作,而是在為我自己的生命奮斗。然而,就如我上頭所分析的,從這件事中它無意識地暴露出了某種自我,使我對它越發感到不可信任。這已不再是我愿不愿意制造‘觀測者’的問題,而是令我對整個發信器項目都產生了強烈的戒備之心。”
“我暫停了發信器的工程,但并沒有把所有的元件和圖紙都銷毀。項目小組也仍在運轉,不是為了制造新的元件,而是進入了技術研究和自主研發的階段。我要他們盡可能從這些元件里得到可以遷移的技術,而非發信器的成品。與此同時我調動了手頭所有的醫療資源,想要找到我身上的病癥之源。這方面的努力大約花費了兩年多的時間,最后的結論是這種病癥似乎會大量改變我體內細胞的受體蛋白結構,首先使得我的感官失能,接著可能就是內臟器官和大腦——沒有找到真正的致病源,因此醫療組無法預判后續情況。即便如此,形勢已經足夠清楚:在身體機能徹底衰竭以前,我很可能會先變成一個思維清醒卻喪失了五感的人。我將永遠地被這個世界拋棄,精神落入永恒寂靜的思維深淵,身軀則如行尸走肉,直到最孤獨的死亡降臨。這種結局自然令我難以接受。從那段時期的工作日志里可以看到我是如何被焦慮和恐懼折磨,以至于言行舉止都有點瘋狂了。這種瘋狂主要表現在行為的矛盾與荒唐:一方面我源源不斷地投入資源,不計成本地研發藥物,想要死死攥住這聲色世界的邊緣,哪怕只能多一秒!可是另一方面,我內心較為理智而消極的部分卻已經絕望了,深知我手中的技術力量絕不可能超越發件人設下的藩籬,于是我轉而奔向神秘學的懷抱。我又開始大量地搜集巫術與魔法,各種會令你發笑的偏方,驅魔儀式與祈禳法會……如果說這些東西起到了任何效果的話,那就是嚴重打擊了我的自命不凡,令我知道那些曾經備受尊重的人何以在重病時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不能確切告訴你這個階段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因為這些事情在工作記錄上寫得很少,仿佛當時的那個我深以為恥,不愿承認自己驚慌失措,貪生畏死。但是當最后一種專門用于刺激知覺的藥劑也開始喪失效果時,我可以從日志的語氣聽出她已接受即將死亡的事實。這個接受過程,我恐怕不能把它形容為英勇或慷慨的,相反它可能包含了世間任何垂死者所做的最狼狽的垂死掙扎與最盲目的自我催眠,讓你作為一位朋友去知悉細節實在過于殘忍。在此我只舉一個十分極端但非常典型的例子:在刺激劑失效的最初幾天,她立刻就去了一個位于非洲叢林里的原始部落。那部落對死者的遺體奉行一種介于崖葬與天葬之間的習俗,得到部落的巫醫許可后她在某個崖洞中待了將近十天,和數具新死的人類尸體共處一室,親眼目睹它們如何由人的殘骸轉化為腐敗的有機物,被食腐動物與微生物分解蠶食。”
“我認為這是一個相當標志性的事件,查德,象征著她當時的心態轉變。這種近距離去觀察尸體的行為對于逃脫死亡并無實際益處,相反是在嘗試用白骨觀式的苦修來克服對死亡的本能恐懼。她已放棄在事實層面上搏得生路,轉而想要從意志與心理上戰勝死亡。結束和尸體的同居生活后,她在日志中顯露的思維明顯變得更有條理了,可以推斷她已恢復鎮定,或者以目睹同類腐敗帶來的精神刺激暫時麻醉了自己。她停止了消耗巨大卻難見成效的治療項目,把它們拆分給不同的董事會成員;給唯一的家人寫了一封信,委婉地警告他不要牽涉進來;最后委托了一名可靠的律師辦理房產贈與手續,將冬青屋贈給你與吉莉安——我想你們就是在那時得知了我的病情。請別覺得這禮物太昂貴,查德,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們很照顧安東尼。恐怕接下來的幾年里也需要你們時常費心。”
“當時的我并沒有真的散盡家財,只是處理了閑置的部分。等這些事已做完,這個日志中的她馬上就投入了新的挑戰——我之前說她已接受自身的死亡,這確實不假,但親眼觀看死亡的轉變似乎給予了她全新的靈感,使她開始尋求某種形式的靈魂復活。在這里我必須說,在背棄發件人之前的三年時間里,她從發信器圖紙和各種測試獎勵中得到的很多技術盡管難成體系,卻相當超前,足以做到許多在世人眼中尚屬無稽之事。起初她想過克隆一個帶有記憶的新自我,但遺憾的是項目開展得太晚了,那時她已病入膏肓,沒有機會提取足夠數量的健康細胞,也不能確保這種病不會徹底改寫遺傳物質。這個計劃很快被放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受有機物和遺傳物質限制的生命形式,一種她確信不會繼承到自身絕癥的克隆。這就是我們通常稱之為‘意識上傳’的方法。”
“神經模擬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查德。面對如此復雜的網絡系統,你無法確切知道它是如何編織出最終的思想,只能像個愚笨淺薄的工匠那樣一板一眼地模仿,將天成地造的杰作盡量忠實地復刻下來。盡管作為基礎的每塊積木都由你親手搭建,最終形成的卻是一個難以理解的黑箱——這難道不像是一種魔法嗎?不是在對我們自以為能靠智慧知曉一切的傲慢進行嘲諷嗎?但是由它去吧,到了如此階段,當時的我已經相當務實了。我甚至給數據版的自己提前做了一個身體。這個身體做得不是特別精心,因為它終究不是靈魂的存放處。我本來的要求是至少讓它的外形看起來像個較為自然的活人,結果連這個微小的目標都難以達到——你想象不出看似簡單的神態指令會給整個系統增加多少復雜性!我們都說眼睛是大腦的延伸器官,是真正的心靈之窗。這種譬喻或許過于浪漫,可至少在那具沒有靈魂的機械身體上是準確的。它雖然擁有超越頂尖狙擊手視力的高精臉部攝像頭,卻始終不能很好地表達出眼神。”
查德維克盯著客人的眼睛。她也回望他,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
“你成功了。”他緩慢地說。
“不,查德,我沒有。很遺憾——當時我手頭恰好缺乏這方面的技術,發件人并沒有在這方面給我留出生路。我對成為數據生命的嘗試被卡在了動物模擬階段,現有程序只能模擬昆蟲和少量小型哺乳動物的思維,而模擬的精度也令人失望。那時的我非但不覺寒暑、不辨甘苦,連視覺也發生了嚴重的衰退。時間已經不夠用了。至于我們那位發件人呢?在我奮力掙扎的大部分時間里,它只是安靜地觀望著,既不伸手相助也不落井下石。它可能也有好幾次向當時的我釋放過信號,催促她重啟發信器項目,但被工作日志明確記錄下來的只有一次:在當時的我叫停了神經模擬項目的那一天,實驗室里的主計算機被劫持了,屏幕上顯示出一扇門扉被緩緩推開的像素動畫。它以前很少用這樣直接的方式跟我溝通,讓事情顯得非常有趣,就像是它也有點不耐煩了,認為事情可能會脫離它的把控。不過它并沒有因此撤回疾病——我疑心那時事態已經發展到它無法撤回的地步,但它仍不肯在我面前暴露真正的面貌。”
“死而復活的挑戰也失敗了。對于日漸病重的我而言,似乎剩下的只有兩種選擇:徹底死去,或者重啟發信器項目。當時,由于長期抗爭已大量消耗了我的精力,在工作日志中呈現出的口吻反而是較為平靜的。似乎當時的我正逐漸對發件人改觀,她起初更傾向于把它當作無感情的機械,后來是殘暴的惡魔,到最后卻認為它很可能也不過是個人,同時具備強大威能與認知缺陷的人,就像是古典時代里的眾神……她的怒火平息了,或者是因求生欲而妥協了,于是她開始重新審視發信器項目。我一直都管這個機器叫發信器,但其實它也是有別的名字的。在設計圖紙的附文里它通常只被稱作是‘設備’,但有六次被稱作是‘門扉’,還有兩次被叫做‘深淵機器’——這個稱呼似乎并不僅指發信器本身,只有把它和它的某個終端裝置囊括在一起時才會使用。”
“查德,你想想這個名字是多么迷人,同時又是多么懶惰。深淵機器!我并不認為從這樣一個名字就能斷定它的性質好壞。我們都知道尼采有一句關于深淵的名言,但他同樣也熱烈地贊揚過深淵——不是我們腳下的,而是天上的。難道我們頭頂上的不也是一道不見其底的深淵嗎?其中不也有無數只凝視著我們的光的眼睛嗎?‘清澄而亮麗的光之深淵啊,只要你包圍我,我就是你的祝福者、肯定者!’我們腳下所能踏臨的淵藪能有幾許幽邃呢?至多不過是這顆星球地殼的厚度。可我們頭頂的光淵卻無有盡處。又有何人不愿登高求上,投入這光淵的懷抱呢?”
“難道我不想知道門扉之后是何物嗎?難道我不愿見證‘導論’中描述的那種機器轟然運轉,將整個宇宙的斗轉星移都在無聲間改寫?我不希望在嶄新的世界里為我妹妹重新鋪開一個席位?最起碼,我可以知道那場墜落到底是了什么。根據我如今所能找到的最后幾篇日志,這就是她當時每日所想的內容,不難看出她已對發信器并不那么敵視,然而就在一場午間的睡夢過后,她卻徹底放棄了。我可以把日志中記錄的那場夢的內容完整復述給你——”
“‘我又做了那個夢……她畫的那座塔,如大地的指針矗立在暴風雨中。我既在塔下又在塔頂,既是雷霆的受害者又是見證人。為了逃避雷霆我從塔頂一落而下,塔下目擊的也是我……或者那是她?在夢里我們的位置顛倒了過來,她是那個目睹墜落的人,并且迫切想要告訴我什么,仿佛能給我指出一條道路。我想要從地上爬起來聽清楚,她卻將我按了回去。雨水已經漲起來了,逐漸淹沒了塔腳,也淹沒了我的頭頂……我沉下去了,下沉得很快,一如自空中墜落……”
“日志就到此為止了。從那以后,你們所知的那個日漸病篤的我便消失了,無人知曉她的下落。但是我,你眼前的這個我,還是可以根據事后的結果去進行推測。在她消失以前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刪除了所有的設計圖紙,銷毀了絕大部分元件,只剩下少量不能獨立運作的機械外殼。這一切跡象說明她最終沒有選擇擁抱頭頂的那片光淵……她往下走了。那條路其實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如果沒有我妹妹的死——如果不是我無法接受將另一個年幼的女孩斷送,那我也根本不會被逼到那另外的一條路上去。查德,奇跡有時會以兩種截然不同的面孔降臨,看似捷徑的那個選擇反而會是死路,而看似死路的才是真正的進升之途。我們已經把這件事和約伯聯系得太深了,可你知道我并不喜歡《圣經》,因此我要用古典時代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青年時代的赫拉克勒斯曾站在十字路口,看見兩位光輝高貴的女神向他走來;先開口者自稱為歡愉的女神,可使他不需辛勞便享盡人世間的融化幸福;后開口者自稱美德女神,唯使他歷盡勞動與辛苦才能成就功業。”
“我們都知道他最終選擇的是什么。生前他也確實不曾得到幸福,直到死后方能晉升為神,成為不朽的一員。他正是先將落入地府,才得以登上圣山。而對于當時的我,欲往光的深淵中飛躍,就需先跨越至暗與死亡的大門……在一切的開始,在那通往無窮的第一封邀請函里,我那位最智慧的老師與最致命的敵人給了我不止一個選擇。當初它可能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反應,想知道我是否有勇無謀,可時隔多年之后,恐怕連它自己也把給過我的第二種選擇忘記了。但,它沒有發現我在數年間已精進了,并且也更了解它,既相信它又防備它。我深知它個性孤僻不近人情,殘忍卻很缺乏幽默感,因此不會編造一個誘導自殺的游戲來制造黑色笑話。它提供的兩個選擇都是有意義的,而我妹妹的死也必須是有意義的……”
查德維克聲音顫抖著說:“‘沉水游戲’?”
“正是。很高興你仔細聽了我的整個故事。”
“那游戲的具體內容到底是什么?”
“我不會說的,查德。讓這個秘密隨著當時的我永遠消逝吧。我也知道你緊接著要問的是什么——既然如此,你眼前的這個我又是什么呢?這一點上我們也必須作出許多猜測:在當時的這場博弈中,發件人并沒得到它想要的結果。神把災厄降臨在約伯頭上,約伯卻在得到赦免以前便死了,對于這個結果它即便談不上不滿,至少也是出乎意料的。為此它決定將這個靈魂從撒旦手中收回來,用另一種考驗重新證明自己的正確。它雖非真的全能全知,對于我當初做不到的事卻能輕而易舉地完成,根本無需做任何模擬試驗……我在地上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完成新的考驗和進升需要我躍往光淵,去尋找一位霞光女神。但是在那之前,查德,我對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也是負有責任的,因此我還要有一些善后工作。”
“我們那位發件人,出于某些我不方便透露的原因,眼下已謝世離塵,不再構成我們的威脅。但它留下的某些東西卻仍在世間,可以為孤注一擲者所利用……這是很危險的行為,因此我必須去阻止。而我今天前來見你,其一是為了完成我們的約定,其二則是正式向你發出邀請。不久前,我有一位非常看重的董事會成員已因卷入此事而喪命,我本想請他的朋友接替這個席位,但如今看來希望十分渺茫,因此我只能把責任交給你。查德,假如我在天亮后一去不返,我希望你能打開郵箱,仔細閱讀出現在那里的新郵件,然后接手那位前董事所運營的項目。我會告訴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情報,告訴你怎樣保全自身和我們這整個種族,你需要去戰斗,必要時可能還得把核彈砸到月球上……把你卷進危險并非我的本愿,可是查德,說到底我還是只有那句話:我們生在這世上是為了有所作為。”
查德維克好似被凍在了冰庫里。“我需要想一想。”他機械地說,“這……我需要自己再考慮……”
“你會有充足的時間獨自思考的,查德。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現在我必須走了,但愿我們還有再見之日。”
客人在他愕然的目光中站起身來,毫不留戀地走向房門。在她擰開門把手前,查德維克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李!”他心神激蕩,未經思考的話語結巴著沖出口,“你……我是說,最開始的那個你,她到底怎么了?她、她現在到底在哪里?她還能回到我們眼前嗎?”
客人回過頭來。她那無靈魂的眼睛先是落在查德維克臉上,繼而又落到窗外愁霧茫茫的夜色中。她說:“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從一個絕對正確卻模糊的角度來說,她是已經沉下去了。可你問我她最終停在了何處?還是讓答案保留在少數人手中吧。查德,儒勒·凡爾納在《海底兩萬里》的結尾引用了《傳道書》,而我也要引用他的結尾來作為回答——誰能看穿海淵的最深處呢?如今世上有兩個人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兩個人就是我與船長尼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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