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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骸骨 第五十六章 洛斯特
十余年前,位于格蘭多爾南部的俄萊文地區發生了一場嚴重的旱災。
河床干涸、土地開裂、植被枯萎,數不清的家畜被渴死餓死,包括鄰近周邊的好幾個山區之內,所有的村子鎮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絕望的陰霾之中。稍微有一點兒積蓄的人,都在家中的糧食吃盡之前,坐上了長途馬車逃到大山以外的地方避難去了。
只剩下了無數的老弱病殘,以及極少數對于故鄉抱有深厚的眷戀的年輕人,依舊選擇留在原地,默默等待著末日亦或者奇跡的降臨。
那一年,整個冬天更是沒有下過一片雪……
在意識到來年的春天也無法再將哪怕一顆希望播種下去以后。某個就連名字都讓人叫不出來的偏遠小村里,在村長的帶領下十幾位老人將自己鎖在了一間倉庫里面,想要通過集體絕食的方式來為后代們留下一線的生機。
倉庫的外面,一個蓄著小胡子手拿一柄伐木用短斧的黑發男人悄然而至。
他的眼眶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而深陷下去,從袖管中暴露出來的胳膊更像是一側被剝去了皮的枯木一樣蒼白無力。可他眼中依舊燃著一團熊熊的烈火,是憤怒,是不甘……亦或者是在某個更復雜情緒才趨勢他走出了如今的這一步。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猜得出這個男人現在想要做些什么。
他想用斧子劈開眼前那扇單薄的木門,將村子里的老人,其中包括自己的雙親,統統從那個充滿了饑餓的狹小的牢籠之中解救出來。
可真的會有人任他再這樣肆意妄為下去嗎?
下一秒,女人,男人的妻子,從他身后的位置處飛奔了過來,用一個與其說是抱住倒不如說更像是連帶著整個身體一起撞過來的姿勢截到了他整個腰部的位置上。女人的身體本來就算是比較苗條的類型,再因為饑餓而減重以后更是輕柔地就像是一團紙一樣。
男人的步伐在經由了這下撞擊后還是出現了很明顯的晃動,也不知道是因為太過于虛弱,或者說這是他內心的動搖被具現化出來的結果。
兩人就這樣同時止住了動作。
“……”
按理來說,哪怕同樣處于營養不良的狀態好了,男人的體能也應該是自己的妻子的數倍才對。這種未經過任何稍加訓練的束縛,想要掙脫開來花費不了幾秒鐘的時間。然而他就是做不到,甚至連帶著就連握著斧柄的雙手也微微顫抖了起來。他也無法做出轉身去斥責妻子哪怕一句話的行為。因為他不知道,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和妻子做出的抉擇到底哪一個才是更加理智正確的……
牢籠的外面到底代表什么,自由、希望?亦或者只是一個更大的牢籠而已……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妻子則趁著這個機會連忙勸諫起了自己的丈夫:她大聲地哭訴,哪怕劈開這扇門好了,村子里也不會有人把當作英雄去看待的。恰恰相反,被拯救的人也好,被拯救者的家人也好,沒有一個人會對道他一句謝的,或是嘴上道謝,卻打從心底將他當做導致村子毀滅的叛徒去看待了。身處于絕境之中,團結與否本身或許并沒有那么重要,可萬一被所有人敵視,他們還有他們的孩子就等同于徹底的完蛋了!
“……”
男人依舊一聲不吭,但他很清楚自己其實早就已經被說服了。
在妻子攔腰抱上自己的那一刻,亦或者更早……
眼前的那間倉庫也好,或木門上纏著的鐵鏈也好,在真正的天災人禍之下單薄的就像是一樣個笑話一樣。真正困死住現在村里這兩代人是某種名為倫理綱常的東西,其鎖拷為人性,其鎖芯為人心,能夠解開的鑰匙大概就只有常常被眾人喚成奇跡的存在。
而不能單單只依靠蠻力!
在一個巨大浪潮的推動下,一個人能做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手中短斧隨之滑落到了下去,男人轉身抱住了自己的妻子。兩人相擁而泣,可哪怕悲從心來,從那兩雙好像腌菜石頭一樣蒼白眼眶里所能夠擠出的也只有那么一丁點干澀的眼淚而已。哭了幾分鐘以后,女人又因為擔心家里的孩子沒人照顧,于是哀求丈夫趕緊根自己回去。
這一次蓄著小胡子的男人并沒有拒絕,他將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的眼眶上,然后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夫妻二人在趕回家的路人都暗暗祈禱接下來的情況會有所好轉……
然后情況就真的如同他們所預料的那樣發生巨大的變化。
因為藍色烏鴉降臨了。準確說來的并不是一群大鳥,或者會說話的鳥人,這種連基本的魔幻現實主義都不符合的東西。他們是一伙身穿著水藍色鑲嵌著金邊花紋的集群組織,感覺像是神職人員的打扮,整體莊嚴而又肅穆,甚至給人以一種小小的陰沉感。為首之人在脖子上掛著一條白布,應該是一位神父。
村子的人并沒有太過于在意這幫怎么看怎么可疑的傳教士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因為他們的眼光都被這群人身后的東西給吸走了。滿滿一大車的糧食!而是同樣的車一共還有三輛,屬于節省點吃能夠幫助整個村子熬過整整大半年的分量!
幾個激動的年輕人當即砸破了倉庫的門,半是哀求半是強迫把已經餓到只剩下半條命的村長給拉了出來。
一晚稀粥下肚后,兩批人選擇村子里的廣場進行了洽談。倒不是因為村里的人著急到連一間像樣的屋子都收拾不出來,而實在是能夠下床的人都聚集過來了,所有人都綠這眼睛眼巴巴地望著神官們身后的糧食,一起熬過了那么久的時間之后誰不好意思強行趕走誰。
在征求了對方的意見后,最后只能選擇足夠容納所有人的廣場做為接洽地點了。
縱使天寒地凍,可村民對能夠熬過饑荒的渴望還是戰勝了人類害怕寒冷的本能,幾乎無一人缺席了這場會議。
神官們很快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們要孩子!
——畢竟只有足夠純潔的孩子,再經過良好的教育洗禮,才足以擔任侍奉神明左右的重任。當然這個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普通的信徒,在某些機緣巧合之下,這些信徒不一定不會爆發出超越像他們這樣專職神職者的信仰心,可普通的信徒往往還需要分心照顧家庭、工作,說的嚴重一點,這就是一種不潔!
教會的高層往往都是有各大教區選拔出來的孩子,再經由神學院,一步一步晉升下去的。而對于各大教區來說,想要提高自己競爭力最快方法,就是盡可能多收留擁有天賦的孩子,并將其中的佼佼者送往總教會,借此增加自己位于中央的話語權。
這便是一種政治投資。
話雖如此,神官卻并不打算強行利用糧食來脅迫村民們點頭。因為這無疑對于雙方的信仰來說都等同于一種褻瀆……
對于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可以拒絕應征。
哪怕家里有多個孩子好了,只要不開口發聲,神官們也不會真的拿著戶籍記錄挨家挨戶上門要人。
事后無論這一邊的需求完成的怎么樣,他們都會只當做把帶來的幾車糧食完全無償捐獻給這個村子的……
也就是完全白送!
毫無疑問的是,神官們寬容的發言以及雪中送炭的行為引起了村民們極大的好感。哪怕在一般的情況下好了,為了防止土地越分越少,他們也只會把田地留給自己的長子,其他次子三子之流則會在成年之前被委托給熟人到附近的鎮子或城里找一份學徒的兼職。
至于哪邊能先混的出頭,就不是普普通通農戶家庭能管得了到的了。
換言之就是早晚都要送出去,送給這一邊好像還更有前途一點。樸實的村民們大多都不知道總教堂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但凡去過鎮上的都目睹過,神父們是怎么樣每天早晚布道,閑暇時間陪著各種中產階級談笑風生的。
——這哪一點不比做一個三流的手藝人要強?
更何況這并不是在拿自家的孩子換糧食,糧食只不過是對方有條件白送的而已。不得不說,在經過了對面大神官的一翻巧舌如簧之后,在場大部分的人都成功打消對于這一場交易的負罪感。
一時之間,村民們踴躍報名。
混在人群之中,留著一撇小胡子的黑發男人這才看穿了神官們的計劃。那就是危機感!他們利用了村民們的危機感!現在留在村子里的都是吃過饑荒苦的人,對方給的糧食雖多,但還不足以維持整個村子太長時間的運轉,沒有人能夠保證大半年后災情就會有所好轉,所以所有人其實隱隱都希望能夠通過削減人口的方式來減少存糧的消耗,只是誰都沒臉說而已。
村里的老人亦是為此而絕食的。
神官們看似寬厚包容地給予了施舍,實際上卻利用了每個人內心中最骯臟自私的一面。既做了面子上的好人,又搶走了他們所有人的孩子。甚至對方可能是故意掐準了他們彈盡糧絕的時間點來的,否則真想日行一善的話,完全可以在更早以前就把車隊給派過來。
他看到了幾個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正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的獨子或者獨女硬塞給對方。
“……”
他努了努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是啊,他的妻子說的沒錯!現在站出來話非但不會成為英雄,反而可能淪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從此失去眼下的容身之地;是啊,只要夫妻都還健康的話就還能夠再生,失去唯一的孩子又能夠怎樣呢?
所以除了暗罵對方狡詐以外,男人不想動,也不敢動!至少這場災難本身并不是由對方帶來的……
直到他察覺到無數道冰冷的視線扎到了他的身體上……
是來的那些把家里的孩子送出去后,如今已經扭過頭來的饑餓的豺狼們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陣芒刺在背,因為他的家里一共有兩個孩子。這群人不會允許他一個人置身之外的,沒曾想真正的敵人竟然不是那幫道貌岸然的神父,而是他曾經信賴并覺得能夠一起度過饑荒們的村子的同伴們。
男人背后的冷汗越來越多……
他還記得比較大的那個孩子已經七歲了,開始學會幫忙干一些農活了;小一點兒那個才五歲,說話的口音并不是特別的標準。
他說不知道的是,
十幾年后,黑山城,會有一個黑發的少年在矮胖老頭攤位前嗆了一口面包渣。
而那個老頭兒教育他的第一句話便是:
——這個世界上最貴的東西,往往都是免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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