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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83開始 第一百七十一章 繼續自我修養
在一個伸手不見六指兒的午夜,許非又抹黑出了門,照例到南半截胡同,停在19號院外面。
“石榴撥鈴!”
“這樣,這樣……”
他現場教學,“往那邊一撥,那邊,哎對!”
石榴抓了抓車鈴,感覺無害,學著他的動作使勁一撥,“叮鈴鈴!”
“喵!”
蹭地一下,貓跳到許非肩膀上,撲騰撲騰開始打架。
“哥哥!”
曹影背著書包從院里跑出來,瞬間瞪大眼睛,“哇,還有貓!你說養貓是真的呀?”
“我家里還有王八呢,哪天讓你瞧瞧,快上來。”
“唔……”
小姑娘看著又回到前車杠上的貓,覺得很神奇,它是怎么趴下的。
“我能坐前面么?”
“上來吧。”
“嘻嘻!”
曹影擠到前面,側坐在橫梁上,想逗又不敢逗。貓則蜷成一個毛球,雙爪抱著車鈴,安逸滴很。
許非啟動,轉向大菊胡同。
小姑娘個子高挑,擠在身前很占空間,一條馬尾辮掃來掃去,不斷蹭著自己的下巴。
“你放暑假了?”
“昨天剛放的。”
“那你拿書包干什么?”
“我媽包了點餃子,想給大家嘗嘗,韭菜雞蛋餡兒的。”
“哦,我愛吃豬肉大蔥的。”
“我看你像個豬肉大蔥!”
“嘖,怎么跟我說話呢?”
“我媽就這么跟我說話。”
曹影摸了摸貓,反正一點不怕他。
許老師很失敗啊,自己木有威嚴感么?
很快到了大菊胡同,流程都熟了,曹影跑去化妝,他抱著貓到處溜達。
化妝室里,尤曉剛領著幾位主演,以及本集編劇陳彥民在開會,瞥到這貨在外面一走一過,不禁神色微妙。
開機一周,他明里暗里的在樹立威信,削弱副導演的話語權,本想對方會有什么舉動,結果安穩的很,不急不躁。
如此一來,自己反倒像小人了。而且大家也不眼瞎,整個劇組都波動著一種不言自明的氣氛。
所以尤曉剛很糾結,他承認某人的工作能力,又不想徒掛虛名。
好在劇組經過適應階段,逐漸走上正軌,比如葛尤的進步就非常大,狀態一天比一天好。他以為開會起了作用,于是每天利用化妝的時間,帶著大家捋內容。
今天這集,講一個鬧鬼的故事。
某天晚上,戴紅花起夜時見一黑影從窗外一閃而過,伴有古怪異響。初時沒在意,可連續幾天如此,便覺有鬼。
眾人一開始也不信,但在她的帶動下,尤其幾次“親身經歷”之后,也都覺得有鬼。連陶茂森這種堅定不移的無產階級革命者,都認為是亡故的妻子回來找他。
鬧騰了一番,最后發現是只貓。
這集充分體現了陳彥民對“恐懼感”的偏愛與擅長,氣氛營造的十分出色。不說情景喜劇是個筐么,丫還真裝下了。
許非也挺樂,一貓一狗都有戲,改天再寫集鬧王八的劇本,讓龜大龜二也亮亮相。
他轉了一圈,見沒什么事,坐在爬山虎那面墻根底下,自己擼貓玩。
剛坐下,馮褲子鬼鬼祟祟的蹭過來,盯著他瞅。
“干嘛啊?”
“哎喲,我說許老師……”
馮褲子語重心長,一臉不平,“這都好幾天了,意思你也看出來了,就沒點想法么?”
“什么想法?”
“藝術啊!藝術是無上的,跟您撂句實話,真覺著這盤菜由你來操刀,味道會更好。”
呵呵!
馮褲子這是站隊么?不。
他一當美術的,不發生利益關系,所以擱這兒放屁。許非新鮮大膽,如果上位了,更能讓底下人發揮。
許非剛想噴,那邊開完會,葛尤忽然鉆出來了,馮褲子自動閃人。
“自己坐著呢。”
“嗯,今天感覺怎么樣?”
“比昨天還強點。”
“那就好,我覺著你還沒到那個點兒。”
“我也這么覺著,哎,迫不及待了都!”
葛尤又抓耳撓腮,常人做這個動作,要么像猴兒,要么猥瑣,他不一樣,親切且好笑。
此刻天沒亮,尤曉剛準備拍些夜里的鏡頭。
大雜院十個人,從未同時出現過,因為擠在畫面里太滿。反復試驗過,發現56個人的構圖正好。
眼下便是,白奮斗、陶茂森、戴紅花、張秋梅、西葫蘆五個人。有的躺椅,有的馬扎,有的石頭墩子,各符身份。
燈光師調試光線,追求那種黑夜里一盞路燈的感覺。
昏黃,孤寂,又帶點溫暖。
葛尤穿著那件齊臍套頭小白衫,整個人蜷著,一本正經的分析:“我聽我爺爺說過,在窗戶外頭飄的都是吊死鬼,吊死鬼不找善人,找的人肯定干了什么虧心事。”
“嘿,你個白奮斗,你指桑罵槐說誰呢?”
韓影嗓門一亮,“我戴紅花頂天立地,生是祖國的好兒女,死是黨的好干部,你這叫城隍爺拉胡琴鬼扯!”
“怎么死了還成干部了?”
葛尤嘟囔一句,見老太太要揍他,忙道:“您別激動,別激動,不是說您呢。”
“那你說誰呢?我們家老趙也見著了,你敢說他干了虧心事?”姜黎黎不樂意了。
“不一定是虧心事,也可能私相授受,郎情妾意。”
葛尤比比劃劃,指點江山,“你看那趙老師,文質彬彬一介書生,《聊齋》里不都這么寫么?富家美女兒一見傾心,送身又送錢,書生考上了,拍拍屁股不認賬,抹身娶個更富的,結果咔嚓,被包拯斬了。”
姜黎黎又發飆,眾人趕緊攔下來。
“嘿嘿,我倒支持戴大媽……”
鬧騰一遭后,牛振華瞇縫著小眼兒,陳詞總結,“這院子里頭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窮鬼。”
“去!”
眾人齊啐。
“停!”
“好!過了!”
尤曉剛非常興奮,興奮中帶著點困惑。
葛尤的狀態越來越好,但似乎不是自己講的那些,什么白奮斗的人物特征啊,內心世界啊……通通沒有。
他把這個角色單純化了,又用一種很單純的方法展現,反而出色。
緊跟著,進入下一組鏡頭。
尤曉剛指揮布置,忙里偷閑看了看葛尤,發現那貨pia在躺椅上,閉著眼一動不動。
這是在干嘛?
他不懂。
眾人一番忙碌,準備下一場拍攝。
月光般清冷的打光,照進一間屋子,簡單布景,葛尤睡在床上。
“咣啷!”
沒關嚴的門被風吹開,葛尤頓時驚醒,瞪眼望著門口。
“沙沙!”
“沙沙!”
異響傳來,似走似飄,刷,一道黑影鋪在門口。
“啊!”
葛尤吊著嗓子,發出湯師爺般的驚叫。
“別找我!別找我!”
他嚇得跌坐在地,連滾帶爬,“我沒反過革命,沒阻礙過發展,沒拉青年下過水,沒騙少女上過床,我清清白白……”
“啊!”
“別找我!別找我!”
葛尤不停的往后退,眼睛瞪的溜圓,徹底放開了。沒有所謂的層次感,就是害怕,出于本身的一種很單純的害怕。
無一人想笑,全在震驚之中。
因為太自然了,有一種特奇妙的順滑感,明明在那兒鬼哭狼嚎,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很放松,在一氣呵成。
“啊!”
“嗚嗚……”
最后自己發揮,哭上了。
尤曉剛愣了半天才喊停,喊完,葛尤還pia在地上嗚嗚嗚假哭,真哭就假了,假哭才有意思。
又過一會,他這股勁兒一松,氣泄了,慢吞吞爬起來。
頓覺自在。
就像甩掉了什么包袱,終于釋放出來的趕腳。
滿足,成就,愉悅……他顧不得回味,第一時間找許非,眼睛猛掃,最后停在角落里。
許非也正看著他,嘴角含笑,雙手虛合,不帶響兒的拍了拍巴掌。
“過癮,太過癮了!”
趁著中午吃飯的功夫,葛尤才有機會傾述,“哎喲,我真沒想到拍戲是這么一件滿足的事兒。”
“呵,你現在是走捷徑,還是要慢慢積累。”
許非見他有點上頭的意思,遂潑了一盆冷水,“其實有件事你得明白。演員的風格很重要,風格決定路線,基準線之下的我不談,之上的演員大概分三類。
演什么像什么。
演什么像什么,卻又融合自己的特點。
演什么都是自己。”
“演什么都是自己?跟你說的‘自身’有區別么?”葛尤奇道。
“當然有。這第三種演員遠遠達不到重新構建的程度,或者說他自以為構建了,其實沒有。”
“那他們是什么?”
“戲路窄。”
“哦哦!”葛尤明白了。
“自身是什么呢?比如編劇寫一個角色,有80分,演員融入自己的東西,能拉到90分,他的理解和經驗是高出劇本的。
我為什么說可遇而不可求,就是太少了,是我認為的一種理想狀態。”
許非真可謂語重心長,“你別看白奮斗演的順,讓你再演別的,很容易帶上白奮斗的影子,甚至一輩子被束縛。
你的個人特征十分強烈,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三種,而是第二種。”
葛尤不傻,也有點真情實感,“許老師,呃,我不知道怎么講,一定銘記在心,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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