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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馬 第四章、夏陽渡
楊清端坐在河岸之上,被太陽曬著,小風吹著,舒適愜意,不由得連打了好幾個大哈欠。
他逢人便吹噓自家乃是弘農名門楊氏子弟,其實不過依附農戶而已,就連祖上是真姓楊,還是曾與楊氏為奴,從了人姓,自己都搞不清楚。當年胡軍南下,肆虐河南,楊清時年十八,也被挾裹著北渡,但他向來機靈,瞅個空就逃了,往依正在河內打游擊的郭默,然后跟著郭默投了裴軍。
裴該以郭默所部人數雖然不少,但良莠不齊,難以任用,郭默才降,就把其部打散了,只留千余勇銳組建“雷霆營”。楊清因為營養不良,瞧著小胳膊小腿的,也被沙汰,成為一名輔兵,專門推車運糧。
裴軍的輔兵很辛苦,雖然日常伙食供應大致不缺,吃得比在河內時候略好一些在河內時,也就郭默的親信數百人才可能吃飽但又要運糧,又要筑壘,閑時還必須抄戈列隊,接受最基本的軍事訓練,仿佛隨時都要把他們拉上前線去跟胡軍對撞似的。
倒確實也跟胡軍見過仗,比如護守成皋,正兵都窩在城內,等著機會到來再雷霆一擊,登城護守的泰半都是楊清他們這種輔軍。眼瞧著已歸河南,距離家鄉不遠,楊清再次打算逃亡,可是還沒等他謀劃定了,憋不住先走一步的幾名同僚血淋淋的腦袋就懸掛在了高竿之上……
裴軍組織性相對嚴密,不象當初胡軍在河南隨便擄人,扯著就上道了,只要夠機靈,有大把的機會可以逃亡。所以楊清才反復籌劃,尋找機會,比人家慢了一拍,倒是因禍得福,逃過了一劫。就此他不敢逃了,只能咬著牙關苦熬。
直等到裴、祖聯軍定了河南,軍心日漸穩固,大家伙兒都覺得,既然有打勝仗的希望,那么扛槍當兵,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終究能夠喝飽薄粥哪!而且以裴公的仁厚,只要打下來大片的土地,糧秣不缺,說不定咱們還能夠吃上干飯。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說,干飯倒是就在眼前瞧那些正兵吃得就都很不錯嘛,最差的時候也半干半稀,還有腌菜甚至于肉湯佐餐。于是不少輔兵都削尖了腦袋想往正軍里鉆,楊清也不例外。
你還別說,連續喝了好幾個月的雜糧粥,再加大活動量,楊清的面色日漸紅潤,胳膊腿兒也逐漸粗起來了,竟然在裴該初入關中的擴軍中,考試合格,正式加入了正兵的行列,被撥隸在“厲風左營”。大荔城下之戰,他跟著營督周晉沖殺胡壘,因為夠機靈,會鉆空檔,竟然是第三個登壘而上的,就此計功被提拔為伍長,然后護守馮翊,又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名排長。
一排二十五人,但其實楊清所領超過了三十這是因為擴軍速度太快,合格的下級將校數量不足,陶侃又不肯濫竽充數,所以才把基層編制暫且放大受命鎮守夏陽渡的一座堡壘。
陶侃在夏陽渡口,因應地勢,先后起造了六座堡壘,呈半月形拱護渡口。六堡與渡口之間雖是平地,但長不足百步,寬只五十步,根本塞不進多少人去。倘若敵軍乘船而來,六堡守卒便沿岸列陣,以弓矢相射;若敵軍洶涌登岸,那就退回堡中,用交叉射擊來層層削弱敵勢,同時燃烽向十里外的夏陽告急。
楊清所據,乃是南起第三堡,駐軍百余人、四個排,但無隊長統領,只派了一名隊副。按照慣例,諸壘輪流出人至渡口哨戒,并探查對岸形勢,今天就正好輪到了楊清。
楊清領著自己一排之卒,陳列渡口,他作為長官自然是有優待的,可以壘幾塊石頭坐著,而不必要跟部下似的,挺直腰板,一站一個白天。其實士兵們挺希望能夠碰上點兒事兒當然不能是大事兒那樣就可以活動一下,松快松快筋骨。可惜一連數日,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兒,西岸也無只人待渡,東岸也無片舟放來,士卒們基于軍律,攝于軍法,誰都不敢亂說亂動。
對岸就是敵國,就理論上來說,百姓除非至急之事,不可能由此橫渡黃河。但偶而也有私商冒險渡河,而且楊清知道,對岸汾陰、董亭一帶,有官軍的內應,也不時會乘坐小舟前來,稟報敵情。往常三五日總有一回,這幾天怎么連影子都不見呢?
難道說,真要打大仗啦?
有視力好的兵卒端居河岸之上,遠遠眺望,說是隱約瞧見對面旌旗招展,似乎有無數的人馬。楊清對此嗤之以鼻,說:“隔得甚遠,汝如何瞧得清?想是眼花了吧。再者說了,我等在此,也建旌旗,對面渡口,自然也有兵守備,立幾面旗子很正常啊。”
那兵卒說:“我看今日與往時不同啊,對面旗幟貌似多了不少……”
楊清撇嘴道:“胡扯,倘若旗多,難道別堡便無好目力的,前幾日都不曾見,偏偏今日汝見著了?”喝令對方好好站著,不要多事,也不要找借口伸脖子、舒筋骨。
那兵心道:說不定對面旗幟,就是今日方才多的;也說不定前幾日便如此,也有人瞧見了,同樣撞上你這樣的排長,壓根兒就不往心里去……
可他還是忍不住朝對岸瞧,突然間“咦”了一聲,一躥兩尺多高。楊清大怒:“汝癔癥了么,還是遭蛇咬了?!”那兵伸手指點:“排長看啊,有船來了!”
楊清站起身來,手搭涼篷,遠遠眺望,果見有一條船起伏于波浪之間,緩緩向西岸駛來。他不禁歡喜:有事兒干啦,今天過得不會枯燥。當即吩咐兵卒:“都站好了,弓箭手搭上箭,控好弦,若是胡人探子,那便亂箭齊發,射翻舟中人……記得使撓鉤將船留下。若是我方探子,或者私商,便引去堡中見隊副說話。”
有兵問了:“可要小人這便去稟報隊副?”
楊清朝他一瞪眼:“尚且不知底細,汝著的什么急啊?況且只此一舟,怕他怎的?”
他兩眼緊緊地盯著那條船,船只漸近,瞧上去尺寸不小,起碼有百石容積,不禁喜上眉稍八成是私商啊,有得進項啦!
裴軍律法甚言,是嚴禁盤剝商賈的,但終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小小變通,司馬一般也不會往上報。比方說,私商到來,楊清只要板起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倘若不是跑熟了,知道裴軍法度的商賈,自然就會有一份“心意”獻上這是他自己送我的,不是我索要的,屬于合法饋贈啊。
“勒索”不好界定,我又沒開口索要,只要對方不告狀,理當無事;而只要進獻的財物不多,我又沒給他別開方便之門,這也不算“受賄”吧。
裴軍中雖然并不克扣軍糧,但下層士卒仍很清苦,有些小小的進項,誰都不肯放棄別說楊清了,就算把私商領去堡中,隊副肯定也要刮點兒油水下來。這屬于底層人民的小狡譎,再嚴的軍法也不可能根絕終究裴軍距離后世那支人民軍隊,無論政治思想工作還是組織力度,都要差得多了。
所以楊清才不肯立刻稟報隊副,倘若私商還沒上岸,隊副就先過來主事了,那不管多少“獻禮”,哪兒還能有他的份兒啊。
時候不大,船只終于籠岸,放下跳板來。楊清命士卒嚴加戒備,自己手按長刀,邁步上前去查問。只見船中出來一人,頭戴竹冠,身穿長袍,瞧著卻不似商賈,倒象是名士人……楊清還沒開口詢問,那人便從懷中掏出一枚竹片來,說:“我有要事稟報貴軍長官,懇請即引我往夏陽去。”
楊清接過竹片來瞧了一眼,上面的記認倒是識得,不禁一皺眉頭,問:“汝……閣下是自董亭來的?”
對方神色貌似有些慌張,點頭道:“是。事機緊迫,不及備述,還請速引我……”
楊清有些疑惑,抬眼又瞧瞧那條船高搭船蓬,也瞧不清船上裝的什么不禁皺眉問道:“既是送信的,往常只駕小舟前來,何以今日是大船啊?”白讓我興奮半天,還以為是私商呢“舟中載有何物?”
誰想那人不聽此言還則罷了,一聽此言,當即一個縱躍,便即跳過一旁,同時高呼道:“登岸!”幾乎同時,船蓬一掀,就見一條黑色的人影手挺利刃,朝著楊清當胸便刺!
楊清也是真機靈,見勢不對,朝后便倒,刀光貼著他的鼻尖就直擦了過去。隨即對方飛起一腳,楊清尚未倒地,就被一個跟頭踹翻了出去,只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要被摔散了一般。
舟中下來,并不僅僅這一個人,而是一個接一個,出個不停,全都頭裹皂巾,身穿黑衣短打,手執長刀,一聲不吭地就殺向了守渡的兵卒。那些兵卒原本挺著長矛,或者扯著弓箭,瞄準來船,但見排長已經過去跟對方搭話了,還從對方手中接了信物,以為必然無事,當即放松下來終究久拉弓弦太過勞累,所以緩緩松弛,原本舉起的長矛也略略放下……
就此促不及防,被登岸的黑衣人陸續砍翻在地。當然也有幾個反應比較快的,執械相斗,但那些黑衣人都極其驍勇能戰,手下絕無一合之敵!
楊清摔倒在地,耳聽部下的慘呼聲此起彼伏,嚇得不敢起身,直接一骨碌滾向遠方。等他終于掙扎起來,大著膽子朝渡口一望,只見船上下來不少于三十人,而最早搭話的那名士人,也伸手扯去長衣,露出里面的軟甲,并且撿起了一支長矛……
楊清轉回頭來,便疾步朝最近的塢堡奔去,口呼:“有敵……”才剛出口兩個字,聲音還沒能提起來,忽聽腦后弓弦聲響,隨即背心一陣劇痛,當即一個狗啃屎便趴地不起……
來襲的自然是劉粲所遣胡兵精銳了,而那名手持信物的“士人”,則是逼上梁山的胡漢討晉將軍薛濤。他這邊才剛一籠岸,對面瞧見,劉粲便下令放舟急渡胡軍這回搜集了大小舟船百余條,一次可載兵三千人,百舸爭渡,直取西岸。
渡口的戰斗自然不可能悄無聲息,很快便驚動了堡中晉軍,紛紛燃起烽煙,并且登壁射擊。但有時候短短的耽擱,便足致命,胡軍健勇早就在薛濤指揮下,奮勇沖向了最近的一處堡壘,利用沖鋒之勢,直接就躥了上去終究堡壁也不過一丈多高而已,不可能在渡口真壘起城墻來啊,那得費多少人力?
薛濤這會兒也豁出去了,反正已染污名,裴大司馬不會輕饒過我,甚至不會饒過薛家……只有別等機會再戴罪立功吧!手執長矛,率先登壁,并將匆匆趕來的兩名晉兵一矛一個,瞬間捅死。終究汾陰薛氏以武傳家,他有家傳的矛術,數十年毫不懈怠地苦練,普通小兵又如何是他對手?
他這回帶來總共四十名胡軍勇銳,斬殺渡口晉兵,無一負傷,但在堡壁之前,卻泰半身中十數矢,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只是這些胡勇普遍皮糙肉厚,晉兵的弓又不甚硬,直接被射死的也就十多個而已。余者絡繹登堡,將堡中晉兵殺傷大半,余皆崩潰。
六座堡壘,駐兵六百余人,相互策應,可予渡口來襲之敵極大殺傷,但問題敵兵瞬間就登壁而戰了,左右的弓箭手怕傷到同儕,難免手軟箭抖,難以瞄準。最關鍵多少天都風平浪靜,晉軍驟然遇襲,難免慌亂,而且時候不大,就見河面上無數船只橫渡而來,士氣當場便散了……
正如陶侃所說,大擴軍之后,很多新兵尚未經過激戰,戰斗經驗不足,膽氣也還欠奉,見敵驍勇都是胡軍千中選一的勇士啊無不驚慌失措。結果六堡之中,只有四成士卒苦戰不退,余皆奔潰……
敗兵們都想,敵軍勢大,我等難敵啊,反正烽火已經燃起來了,警戒的目的達到了……就算我們能夠殺光這登岸的幾十人,后面大軍到來,又如何抵擋?軍法雖嚴,反正是死定了,不如先逃走,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富品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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