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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馬 第二十八章、羊馬垣前
胡漢、虛除聯軍進抵大荔城下的第十三日,也是正式開始攻城的第八日,還沒等劉曜有所動作,伊余就先派人過來提醒了昨天是你沒攻啊,所以今天還得輪到你,別派到我頭上來。
劉曜差點兒就想拔出刀,將送信之人一刀兩段了,好不容易才按下怒火,命令士卒,繼續填壕。反正都這樣了,也不怕再被淹終究北洛水不可能徹底泛濫咱們還是先擴大可攻擊的戰場正面為好。
經過多日來的冒死填壕,胡軍方面也總結了一些經驗出來,加上滿天飛石雖然看著挺恐怖,但準頭太差,速度也慢,只要足夠謹慎,還是能夠避得過去的死啊死的,自然就習慣了因此這一日填壕,成效頗佳,又在城北填平了四丈多寬。就目前而言,這每天死幾百人,劉曜暫時還承受得起,相信只要等攻破了羊馬垣,戰損比自然就可以降低下來。
誰想當日晚間,城東的劉岳大營竟然莫名遇襲
陶侃陶士行乃江南名將,平原決勝,甚至騎兵縱橫,他未必拿手;但攔路把關、沿江設卡,乃至水戰、山地戰、沼澤戰,其才能于當世罕有其匹。陶侃從前在南方打仗的時候,到處密布河岔,時有泛濫,天候也往往多雨,就算平地都很可能瞬間變成沼澤,所以對于怎么突破泥濘,他是頗有經驗的。
加上裴該也幫忙出主意,終究見多識廣,可補陶侃的某些不足。
于是這一日晚間,陶侃便令蓬山營左副督莫懷忠率所部潛出東門外,以預先準備好的木排作舟,沿著滿地泥濘,悄無聲息地滑向了劉岳的營寨。劉岳一則以為東門外泥深近尺,踏則陷足,自己走不了,晉人肯定也出不來,疏忽了警惕心;二則才剛移營,諸事未備,竟然猝不及防下,被莫懷忠一直殺到了中軍大帳之前。
這個莫懷忠本是廣州始安郡人,徐州各將吏之中,以他出身最靠南方,不過少年時便被賣至江州為奴,因遭虐待,手刃其主逃亡,一路北行,混進了流民隊伍當中,遂為裴該所招募。理論上裴該命李矩李茂弘在江北招募的第一批士卒,全都要有家眷的,莫懷忠根本不夠資格,是他覺得當兵就能有口飯吃,便脅迫一對來自荊北的老夫婦認自己為子,硬生生擠了進去。
當時登記姓名,他不敢報真名,就跟著老夫婦姓了莫,自稱名叫“懷忠”起個忠心耿耿的名字,上官可能會喜歡吧。
其后因為訓練刻苦,得以脫穎而出,再加上巴結上了“蓬山營”督陸衍,大擴軍的時候,莫懷忠就順利當上了左副督反正徐州軍中不論出身,類似人物一抓一大把,也不顯眼。
對于城壕一旦被填,城東可能會泛濫水淹的狀況,陶侃是早有預見的,當初便定下了以木排劃泥,出城奇襲之計。不過遍詢眾將,誰有打這種仗的能為,甄隨本待請命,卻偏偏沒有經驗,把他氣悶得不行。最終莫懷忠站出來說,自己生在南方,慣走泥路,雖然沒在泥地里劃過木排,卻有撐舟的經歷,想來兩者可通吧。陶侃當即便將此重任交到了他的肩上。
徐州四大營中,以“蓬山營”排位最靠后,原不過湊“風林火山”之數,并沒有高下之別。但“厲風營”劉夜堂久隨祖逖,戰斗經驗最豐富,往往得肩重任;“烈火營”甄隨最好搶戰、搶功,“蓬山營”督陸衍又不好跟他爭;原本高樂的“武林營”墊底,偏偏陰溝水之戰,又是陸和、熊悌之立了頭功,從此裴該對其青眼有加“蓬山營”幾乎就被埋沒了。
莫懷忠曾率“蓬山左營”去保障糧道,陸衍對他寄望甚厚,但可惜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卻偏偏沒能逮著陳川故而此番出戰,陸衍話說得挺重“我蓬山能否傲視諸營,端賴于卿,卿其勉哉。若是失利而回,我便上奏都督,罷了汝的副督之職”
莫懷忠說你放心“倘若敵軍有備,是陶司馬料敵不明,過不在我;若敵無備,必取大將首級回來,以獻都督”
當晚夜半時分,正是守夜士卒即將換崗,最感疲憊的時候,莫懷忠在陸衍的協助下,從“蓬山”三個營中挑選出近千名沒有夜盲癥或者已被治愈且勇氣可嘉的士卒,每十人扛一面用無可為材的樹枝扎成的木排,悄悄潛出大荔東門,直向胡軍新營劃去。
其實無論水上還是泥上,都以竹排為佳,只可惜關中少竹,所以才只好用木,裴該根據自己前一世旅行時候得出的經驗,命把樹枝彎折者扎在排前,朝上揚起,可以減輕阻力。他們都不必要放下吊橋,只需放下木排,自能架以過壕。
每排上前后各兩名士卒,手持長梢,用來撐劃這和嶺南很多地方所用的水排,原理是相同的。大荔城東不但被裴該掘走了很多泥土,而且還幾乎撿盡了石塊可做擂石、砲石之用啊故此幾無阻礙,木排很少有半路“拋錨”的。
只不過劃這玩意兒終究與走夜路不同,很難互相牽引,前后相繼,一旦快慢不等,撞到乃至于糾纏在一起,那便無計可施了,故此正式上路的時候,晉軍還是點起了火把照明。對面胡軍陣營中自然能夠瞧見,然而一則哨兵多疲累、懈怠,二則也沒有料到敵人會來得那么快除非騎馬,然而騎馬更不可能走泥路了因而當消息報至劉岳中軍,他還沒來得及編組防御隊伍呢,晉軍便已殺到了營前。
莫懷忠舉刀長嘯,晉兵齊齊發一聲喊,便即棄排而上實地,然后用長矛挑開鹿角、柵欄,以弓箭射殺哨兵,一涌而入胡營中當即大亂。
對于戰斗而非械斗而言,組織力極其重要;組織力強,堅陣而戰,雖千人而可敵萬;若無組織,即百萬大軍也可能瞬間崩散。胡軍因為根本料想不到晉人會出城來攻,故此大多卸甲而眠,擔任警戒的人數極少且都往往隨便找一個背光的角落在打瞌睡倉促間很難組織起來,就此被晉軍見人殺人,見帳燒帳,一直殺到了劉岳的中軍。
好在劉岳也是胡漢驍將,反應力是很快的,指揮力亦可圈可點,他知道大勢已不可挽回,也不管各營了,只是盡量召集匆忙起身的士卒,拱衛中軍大帳。莫懷忠沖鋒在前,一心想要斬下大將的首級,然而砍翻一層還有一層,殺得滿身是血,被創多處,卻始終距離大帳二十步遠,難以寸進。眼瞧著四下聞聽鼓聲而聚攏過來的胡兵越來越多,深知再耽擱下去,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終究他才帶出來不足千人而已,而劉岳麾下將兵近其十倍,即便跑散了半數,剩下半數也不是那么好殺的。他想起來臨行前裴該的關照,說“此舉只為挫動敵勢,隳其士氣,并非最終決勝,卿絕不能貪功,當知進退。能殺胡便殺胡,能破胡便破胡,若情勢不妙,須急急退回,勿得延挨,以免無謂死傷。”
故此莫懷忠聚集士卒,又發力猛突了一次,迫得胡兵結陣自保,不敢對攻,這才呼嘯一聲,反身殺出胡營,在同袍弓矢的掩護下登上木排,順利撤回了城內。
這一仗,胡軍折損不下五百,營帳多被燒毀,趁機遁走的也有不少因為劉曜所謂的十萬大軍,其中有不少是歷年硬擄來的晉人丁壯,既然得了機會,又哪有不逃的道理呢劉岳欲哭無淚,卻不敢隱瞞營中火光,相信就連城北都能瞧見啊,怎么瞞得住只得等到天明后,親自去城北向劉曜請罪。
劉曜大怒,當即下令褫奪劉岳一切職務,將其罷為小卒當然啦,以他們倆的關系而言,這肯定只是臨時舉措,不久后還會把劉岳升回去的改以呼延實領兵,防堵大荔城東。
不過此消息傳來的時候,這一日的攻城戰也正式打響了,按照約定,由虛除部去攻城北的羊馬垣。
伊余是真不愿意拿本部騎兵去撞那些小矮墻,本想先讓胡漢步卒頂上的,孰料前一日劉曜只是繼續填壕,并未發起正面進攻。既然如此,也無先例可援,該拿羊馬垣怎么辦呢
所謂羊馬垣,原指牲畜不得隨意進城,只能暫時牽系在城墻之外,為此而臨時搭建的一些遮風的矮墻,后來發展成為城防工事的重要組成部分。羊馬垣并非是完整的一道垣壁,最多不過五丈寬,錯落排布,還留下很多出入的空隙。其作用之一,是可以與城上交互射擊,從不同的角度殺傷來犯之敵;作用之二,是保護城壁只要有羊馬垣在,攻方就不可能把梯子架上城墻了。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羊馬垣比建構在城外的堡壘更加難攻,因為既無法包圍,又隨時都可以得到城上弓矢的掩護。伊余如今知道,晉人有弩,平地射擊,力勁且準,是己方馬弓很難對抗的;前幾天沖過一回,又知道晉人有矛,可自矮墻上斜斜伸出,有若拒馬,戰馬沖上去就是一個“死”字
他實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來了,只得臨時向劉曜商借了很多長矛,想用來對抗晉軍的矛兵。然而連沖了兩回,卻仍然損失慘重,鎩羽而歸。
漢末劉熙所做釋名釋兵篇中說“矛長丈八尺曰矟,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殺也。”當時的丈八,約等于后世的四米三。同篇中還說“車戟曰常,長丈六尺,車上所持也。”“夷矛,夷,常也,其矜長丈六尺亦車上所持也。”這都是當時矛類武器的普遍長度。
然而在徐州軍中,用以拒馬的步兵長矛卻突破了這個數值,接近兩丈,也就是后世四點八米。考工記中有云“凡兵無三過其身。”裴該根據后世統計數據也知道,矛最長不過五米,也就是相當于三個正常人的身高,倘若超過這個數字,那就徹底難以掌控和運用了故此依其極限而制,專以克騎。
既然如此,則伊余借來的那些長矛,仍然沒有晉軍的矛長,而且騎兵大多只能單手執矛,即便將矛桿夾在肋下,借用身、腰之力,也不如晉軍可臨時將矛鐏支在地上,方便施用。更要命的是,敵人從下往上斜刺很方便啊,騎兵由上向下捅擊,靈巧和威力都要差了一籌。
而且戰馬若是不跑起來,而是滯立于羊馬垣前,本身的靈活性其實還不如步兵
兩軍對陣,即便各有千軍萬馬,真正前鋒能夠接觸到的其實并不太多,徐州方面伏于這一段羊馬垣后的,不過區區數百人而已,而且陣勢甚薄因為身后就是城墻,根本不可能也沒必要厚其陣若在平原之上,伊余將出數千騎兵來,便能瞬間將之蹉踏了,毫無孑遺;但在羊馬垣前,沖上去的騎兵越多,就越容易被城上弓箭手當成靶子。所以他也只能百余騎一小隊地朝前懟,然后被徐州兵輕松給堵回來。
沖了三次,羊馬垣前已是伏尸近百,尤其戰馬的尸體碩大,只要疊上兩具,就能挨著垣頂了虛除騎兵很快就發現,自己所要面對的不再是土垣,而是土壕照道理說戰馬就此可以直接躍入壕中了吧,只可惜羊馬垣距離身后城壁不過四五步而已,有堅壁在后面攔著,戰馬多不敢躍,而即便跳進去了,騎兵下壕很難轉身,仍舊還是活靶子
伊余無奈之下,只得下令暫退。就見羊馬垣內陸續有晉人出來,搡開人尸,而將馬尸抬入,還朝著虛除部齊聲高叫道“多謝閣下賜肉”馬肉雖然并不好吃,終究也是肉啊,即便在徐州軍中,普通小卒也是逢十逢五,才有機會嘗著葷腥的。
伊余氣得七竅生煙,當即指揮士卒對罵,喊道“汝等唯仗城壁,何其怯懦,可敢出城來決一生死么”伊余本人更是騎著他的高頭大馬,一手執刀,一臂夾矛,在箭支射程外往來逡巡,叫陣說“若有勇士敢出城來戰,能贏得我手中刀矛,我便退去,再不來攻了”
氐、羌之語,晉人大多聽不明白,但伊余好歹是貴族,是能夠說幾句中國話的,此言用中國話喊出,兵卒層層傳報到了城上,甄隨聽到,就不禁躍躍欲試,跑去向裴該請令“某愿出城,生擒此莽夫來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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