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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仆之仆 第七十一章 米開朗基羅
薩沃納羅拉可能下了地獄也弄不明白自己最衷心的追隨者怎么會背叛了自己,事實上,他也確實沒有背叛薩沃納羅拉,只是他也很清楚,薩沃納羅拉并不是他所宣稱的天主派遣的先知,他信服的只是薩沃納羅拉的思想而已,所以在薩沃納羅拉同意接受圣裁之后,他想了許多辦法,雖然幾乎都沒有什么用,當一個商人告訴他說,古埃及的異教徒的裹尸布能夠抵御火焰的威力時,他立刻就信了,并且耗費重金買了整整一箱,在試驗了幾次后將布料拆開,縫制成一件薩沃納羅拉常穿的粗亞麻長袍。
如果薩沃納羅拉通過了圣裁,那么朱利奧也會當場揭穿他的“詭計”,現在薩沃納羅拉沒能通過圣裁,這件事情又給他增添了新的罪名,他,還有他主持過的教堂與修道院里的修士與教士們,都被投入了陰森的監牢,圣殿騎士與審判官們以嫻熟的技藝逐一拷打他們,雖然佛羅倫薩的“器具”不是非常齊全,但單單“猶大吊刑”——將受刑人脫光了吊在空中,下方的金字塔型刑具尖端刺入臀部,或者加重腳上的砝碼或是什么也不加,以重力來將受刑人貫穿或是剖開;或是“架子”——一種單人床大小的刑具,上下兩個轉輪,受刑人的手腳分別固定在兩端,當轉輪轉動,床架就會逐漸拉長,受刑人的手腳也會跟著伸長,直到脫臼;又或是“開花梨”——鐵質的刑具,合攏的時候與花苞相似,打開的時候足以爆開一個同性“戀”者或是女巫的下半身,或是一個撒謊褻瀆者的大半張臉,說到這兒,有個人幾乎受了刑,但康斯特娜,還有遠在羅馬的喬都為他求了情,當朱利奧拿著這個人的名字去詢問凱撒的時候,凱撒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容:“我這里也有人為他求情,”說著,他拿起了斗篷,“讓我們去看看吧,是個什么樣傾城傾國的美人兒,值得那么多人為他彎腰。”
呃……
如果這家伙是個美人兒,那么整個佛羅倫薩,不,整個意大利乃至歐羅巴的少年少女就再也不用為自己的容貌擔憂了——他只能說是不太丑陋,在受過了監牢的折磨后,取掉了豐滿的肌肉與明亮的膚色,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皮包骨頭的怪物,他哆哆嗦嗦地被看守拖上來,幾個月來第一次接觸到了干燥的地面,還有溫暖而新鮮的空氣,除了火把燃燒時的噼啪聲,繚繞在空氣的乳香與沒藥氣味也令人仿佛從地獄回到了天堂。
他跪在地上,面對著兩把椅子,一個人率先坐下,掃過罪人眼簾的鮮紅色絲絨讓他瞳孔緊縮。
在沒有得到允許前,他無法抬頭,目睹兩位尊貴之人的容貌,但他聽見了羊皮紙被打開和翻閱的聲音,然后是一個徐緩卻又帶著幾分冷酷的聲音,那個聲音讀出了總共十二個名字,其中不乏聲名顯赫,出身高貴之人,還有他的老師的名字,他匍匐在地,感動地低聲嗚咽起來。
“這些人都希望我們能夠赦免你,當然,你被人控告說是個……ji奸犯,同時附有證據,按照佛羅倫薩之前的法律,你應該被處于五十金弗羅林的罰金,但如果按照你入獄時的法律,你應該被處死。”朱利奧放下文書,里面有一張小紙條,是這個罪人寫給自己愛人的情詩,雖然隱晦,但其中意味昭然若揭,他大概沒想到,這會成為掛在他脖子上的一條絞索:“我也希望你被處死。”
米開朗基羅.博納羅蒂愕然地抬起頭來,雖然隨即被矛桿壓了下去,但他還是在火把的幫助下清楚地看見了這位審判官的樣子。
一個……大主教,一個年輕的男子,一個……如同大衛般的完美之人,即便只是一兩秒的時間,但作為一個在雕塑與繪畫上有著無上天賦的杰出之人,哪怕他現在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米開朗基羅已經將這個影像深刻地銘刻在了自己的記憶里,尤其是在火把的光亮下,面部的輪廓,五官的形狀,骨頭的拱起與凹陷,肌肉起伏的線條,都被陰影與光亮勾勒的那樣鮮明,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進了地面,創作的沖動甚至強過了求生的欲望。如果不是他想到要創造,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刻,都需要他活著才能完成,也許他現在就已經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抓住對方撫摸與觀察起來了。,
“你是一個叛徒。”朱利奧說,對于米開朗基羅的眼神他倒是很熟悉,別忘記他有個半合作者列奧納多.達芬奇,他發誓要以他為模特兒畫一副施洗者圣約翰很久了,只是朱利奧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他總覺得,坐在那兒讓畫家畫,或是作為雕塑的母本是小姑娘或是極度自戀者才會做的事兒,所以可憐的列奧納多也只能見縫插針,隨著他在凱撒的心目中逐漸變得重要,又參與了意大利與法國的戰爭,他能夠平靜地待在一個地方,無人打攪的時候也變得越來越少,嗄,相對的,列奧納多只要有見到他的機會,眼神也愈發的狂熱與哀怨,但他又不是盧卡萊西亞,無論哪種都無法打動朱利奧那顆如同鐵石的心,他不能,米開朗基羅也不能:“你出生在佛羅倫薩的卡普萊斯,你的父親是卡普萊斯與丘西的最高執政長官,你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師從佛羅倫薩的畫家多美尼克,又和貝爾托兒學習了一年雕塑,后來洛倫佐.美第奇發現了你的天賦,將你引入美第奇家族開辦的自由美術學校,你在那里學習四年,和美第奇的孩子們一起長大,和他們穿同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食物,你不必擔心顏料、畫布與大理石的費用,也不必與普通的畫匠與雕刻工人那樣與挑剔的買主討價還價,還要擔心尾款以各種原因無法收回,你盡可以隨心所欲,無所顧忌,你甚至還能夠如同一個學者那樣研究與攻讀所有你感興趣的學科,包括哲學。”朱利奧的聲音始終很低,速度不疾不徐,但就像是石板那樣一層層地壓在米開朗基羅的心上:“你就像是一個王子般的生活,雖然你不姓美第奇,但你和喬簡直就像是兄弟一樣……你的父親甚至因你獲得了海關的職位與雙份的俸金,我們以為你會感恩,至少會懷念,事實卻并非如此。”
米開朗基羅顫抖著,“我只是一個學生!”他竭力辯解道:“對于美第奇家族的事情,我根本沒有辦法介入其中,我也沒有那個資格!大人,我為洛倫佐.美第奇塑了八尺高的赫丘利像,為了紀念他,我所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是哀悼還是慶祝?”朱利奧譏諷地說,他身邊的凱撒則是發出一聲響亮的嘲笑:“可能是前者,失去了洛倫佐的庇護,你,還有你的家庭,都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可以理解你還有你的父親在佛羅倫薩驅逐美第奇的時候龜縮沉默,但你是否可以解釋你又如何成為了薩沃納羅拉的信徒?嗯姆姆姆姆,也許是因為你們都是卑劣無恥的叛徒?你們同樣接受了美第奇家族的資助與幫助,但還沒等美第奇家族徹底倒下,你就和他們的敵人站在了一起。是啊,我承認,那些出自于魔鬼之口,蠱惑人心的話確實悅耳動聽,但你真的從中得到什么得益了嗎?你甚至不能放棄你的小小愛好,去過那種‘神圣又得體’的生活,你自認為是薩沃納羅拉的擁躉,但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你,有人密告你是一個ji奸者,他就毫不留情地將你投入了監牢,如果不是我們,你現在已經被恥辱地處死了。”
“所以,”朱利奧說道:“雖然有那么多人向我們求情,希望能夠讓你擺脫罪名,但我真的很不愿意滿足他們的請求,因為你對于我來說只是一個自食苦果的小賊,你的下場純屬咎由自取。”
“我是被欺騙的!”米開朗基羅嘶喊道:“我愿意懺悔!我愿意繳納罰金,仁慈的天主啊,寬恕我吧,我已經意識到我之前有多么愚蠢!”
“用從美第奇家族哪兒弄到的錢?”
“那么就以我的忠誠和我的才華!”
“忠誠暫且不論,”朱利奧說:“你有多少才華來贖你的罪?”
“和教皇的權柄那樣多的才華!”米開朗基羅驕傲地答道。
這句話令得一直懶洋洋地做個旁觀者的凱撒也抬起了眼睛,“真是個狂妄自大的混球,”他說:“那么就讓我們看看,他的才華是否能夠與他的罪惡相匹配吧。”
赫丘利,是古希臘神話中最為偉大的英雄,赫丘利是他的羅馬名字,希臘名是赫拉克勒斯,自誕生以來就受到了無數希臘人與羅馬人的崇拜,對于現在的意大利人也是如此,為紀念洛倫佐.美第奇而創作的這尊雕像,別出心裁地沒有選擇這個大力神與敵人作戰的時刻,也沒有選擇他與妻子愛人纏綿的時刻,卻選擇了他在作戰與愛戀間隙放松休息的時刻——這尊體格健碩,肌肉發達的巨人斜斜地靠在一張巨大的,直達腋下的盾牌上,大臂、前臂緊繃,手腕放松,頭部微微靠向披著獅子皮的盾牌,左腳架起放在支撐重量的右腳腳踝處,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衣物,每一寸肌肉、毛發乃至骨骼都纖毫畢現,他的眼睛微微闔起,看向地面,既可以說是在打盹,也可以說是在悼念。
凱撒看了很久才緩緩地嘆息了一聲,當他凝視這座雕像的時候,都覺得后者仿佛隨時都會開始呼吸,睜開眼睛,走下基座,馬上就要和他交談,為他作戰——米開朗基羅確實沒有說謊,他的才華無以倫比,而且他還年輕,他的技藝還有提升的余地——雖然凱撒無法想象他在技藝提升后還會到達怎樣一種震撼的程度。凱撒隨即變得興致勃來,他不是一個美第奇,不是一個佛羅倫薩人,但他還是一個意大利人,意大利成為整個歐洲的文明發源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希臘與羅馬百年千年來的累積成為了這朵璀璨花朵腳下的沃土,“我要讓他為盧克萊西亞雕像,”他看向朱利奧說:“你覺得如何?”
“隨你。”朱利奧無所謂地說,他喜愛藝術,崇尚高雅,但他也有著不可觸碰的底線,米開朗基羅完全可以說是美第奇家族培植起來的工匠,但他就和列奧納多.達芬奇那樣,是個怯懦的叛徒,他甚至比達芬奇還要糟糕,達芬奇只是畏怯于帕奇家族的淫威,擔心美第奇在傾塌后的廢墟連同著自己一起埋葬,米開朗基羅卻明明白白地辜負了洛倫佐的恩惠,在他為洛倫佐的雕像還未完成的時候,他就投靠到了美第奇的敵人那兒,為后者搖旗吶喊,雖然說,因為他的放浪,薩沃納羅拉根本沒把他視作心腹,或者說,他連虔誠信徒的隊伍都插不進去,不然他也不會因為這樣的罪名被關入監牢,若不是朱利奧與凱撒的動作快,說不定他已經被處死了。
于是凱撒輕佻地用自己的手套拍打了一下這個丑陋工匠的臉:“我不準備赦免你,”他惡劣地看著對方的臉色從興奮的紅潤變成絕望的灰白:“如果朱利奧,我最喜愛的朋友憎惡你,不過他若是無所謂的話,我也不介意給你一個機會。”他直起身,“會有人帶你去羅馬,去見見我的妹妹盧克萊西亞,你盡可以在采石場里隨意挑選,無論多么珍貴的大理石你都可以拿來使用,若是需要金子和銀子,也可以向我提出申請,但我只想看到一尊無以倫比的雕像,是人們都不曾見過的,看見它的人都會為之嘆息傾倒……但如果你令我失望了,我會按照你該受的罪,把你穿在鐵桿上,對,就像是瓦拉幾亞大公弗拉德(注釋1)所喜好和擅長的,我相信,這種刑罰對你來說再合適不過。”
米開朗基羅喜極而泣,他跪在地上,爬行著去吻凱撒的腳,然后被不耐煩地躲開了,他沒有勇氣去碰觸朱利奧,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但朱利奧只在他身前停頓了一下:“別忘記這是一個樞機為他的妹妹定制的作品。”他提醒道,他承認米開朗基羅的技藝確實高超,但他實在是不想看見一個衣衫半褪的風流女郎,雖然在此時,這也是一種特殊的風尚。
凱撒在一邊嗤嗤地笑了起來。
薩沃納羅拉和其他追隨他的教士受了好幾個星期的苦,凱撒沒有把他送往羅馬,正如亞歷山大六世所說,這個家伙還沒有這樣的殊榮,隨行的審判官們嫻熟地使用了各種刑罰與技巧,在這方面,他們絲毫不比達芬奇或是米開朗基羅差,只是他們的畫筆與鑿子是琳瑯滿目的刑具,而畫布與石材卻是人類的肉體罷了,最后薩沃納羅拉在認罪書上簽了字——用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右手,接下來,他被處于火刑,就在韋其奧宮前的廣場上,他曾經在這里發表聲明,演講,鼓動人們推翻與驅逐他的恩主美第奇,誰知道不過幾年的時光,他也要在這里結束他苦難的歷程了。
凱撒顯得百無聊賴,薩沃納羅拉其人,在他沒能通過圣裁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之后不過是例行公事,但看看那些佛羅倫薩人,充滿了仇恨與輕蔑的臉,他就不得不暗中褒獎朱利奧齊全的思慮與縝密的手法——如果只是沒有通過圣裁,或許還會有些人頑固地認為薩沃納羅拉或許不那么虔誠,但還是一個偉大的人,但一個卑微的騙子可不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火焰熄滅了,灰燼被凱撒隨行的教士收集起來,傾倒入阿爾納河,免得有人將之奉為圣物,也許沒有,但為了妥當起見,他們還是履行了這道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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